第卅一回 激兵变杨腾蛟授首 赴神山朱巧儿求方

　　诗曰：

                  莫为危时便怆神，前程往往有期因。

                  须知海岳归明主，未必乾坤陷吉人。

                  道德几时曾去世，舟车何处不通津。

                  但教方寸无诸恶，虎狼丛中也立身。

                  话说徽宗听得白时中、李邦彦报说蓟州失陷，杨腾蛟兵变身死之信，并不惊愕，反授之以色，似乎不许声张的模样，端的有甚主见？哈哈，原来并无主见。只因蓟州失陷之信，徽宗先已得知，却瞒着外廷。当时见白时中、李邦彦两个说出，忙禀退左右，对二人道：“此事朕已知矣，切莫对外声张，恐人心不稳。燕京有郭药师在，料定无事。且准备南郊祭祀要紧。”白时中、李邦彦见说，都跪下道：“陛下，金人败盟，引众南犯，情势危急，须得速召群臣商议。”徽宗见说，叹口气，不得已，只得传旨上朝。

                  看官听说，那杨腾蛟武艺不弱，蓟州又是重镇，怎地一日便失陷了？原来这其中有个缘故。那杨腾蛟自随张叔夜平定东南，班师回京，得授天津府总管。后徽宗赎回燕京及山前六州，郭药师引常胜军驻守要冲，徽宗恐其做大难制，遂纳蔡攸、贺太平、盖天锡等之言，调杨腾蛟任蓟州总管，以牵制郭药师。杨腾蛟见天子如此看觑，自然感激涕零，舞蹈谢恩。那天津府与蓟州相距不远，不出半月，杨腾蛟便带老小赴蓟州，走马上任。

                  那日到了蓟州，东门外接官亭上，早有本州总管引众相等。杨腾蛟到亭子前下马，总管接上亭子，相见已了。杨腾蛟取出中书省更替文书来，度与总管。总管看罢，随即请杨腾蛟同到州衙，去见知府。杨腾蛟甚喜，随同前往。行至衙前，见一老儿神气涣散，貌似疯癫之状，在街边行乞，杨腾蛟见了，蓦地想起已故老父来，不禁心生恻隐，便问左右此人是谁。有识得的道：“新总管不知，此人乃是本地人氏，屠户出身，往日人都唤他潘公。原是本州两院押狱病关索杨雄的丈人，是个忠厚本分之人。只因他女儿半路改嫁，不守妇道，与报恩寺僧人裴如海通奸，吃杨雄与结义兄弟石秀杀死逃走，当时闹得满城风雨，更有那好事的子弟做成调儿调侃。可怜这潘公只有一个女儿，本指望养老送终。自女儿死后，便似中了魔怔一般，时而清醒，时而疯癫。家中原有些奴仆，见他如此，便起了歹心，偷偷把家私搬空，腾云价不知去向了。这潘公无以为生，只得沿街讨饭，在此已有多年。因他往昔为人和善，城里人都可怜他遭际，往往施舍与他。便是衙门中人也不赶他走，因此常在这里。”杨腾蛟听了，问道：“那杨雄、石秀莫不是后来上了梁山泊做强盗的？”从人道：“正是。”杨腾蛟道：“恁地，这老儿倒也可怜。”

                  当日因上任要紧，不及细想，杨腾蛟便与众人入衙。先拜见知府高公干，又与州内众官相见，交割了牌印、一应事务等项。当下高公干安排筵席，管待杨腾蛟。杨腾蛟推托再三，只得入席。当日纵情畅饮，饮至半夜方散，杨腾蛟吃众人灌得大醉。高公干先已命人在城中备下住处，左右自扶杨腾蛟回去歇了。那旧官总管自收拾了衣装行李，调往别处任职，不在话下。

                  次日早起，杨腾蛟盥洗罢，到州衙点卯。行到衙前，见潘老儿仍在那里行乞，却已是清醒模样。见了杨腾蛟，躬身唱喏。杨腾蛟想起昨日之事，便掏出随身一锭五十两大银，给了潘老儿，说道：“你年纪高大，恁地命蹇。休在衙前啰唣，去赁个房舍，自在过活，强似在这里抛风冒霜。”潘老儿接了，并未说甚么感恩的话，只是朝杨腾蛟一笑，自去了。

                  这杨腾蛟自任蓟州总管后，因他曾随张叔夜剿灭方腊、宋江，颇有名望，又有些武艺。蓟州本金人新近交割，周边常有盗贼出没。杨腾蛟几番引兵征剿，颇有斩获，大小将弁见了，俱都钦服。那高公干本是个怯懦之人，见他如此，也倚为臂膀，因此蓟州倒也太平。

                  话休絮烦，杨腾蛟到任一月有余，临近州府便生出一件大事。原来蓟州东面，乃是平州地界，下辖平、营、滦三州。守将张觉，本是契丹人，原为辽兴军节度副使。后值民兵作乱，杀死本州节度使，张觉引兵抚定，故州人推之权领州事。自那耶律淳死后，张觉知契丹必亡，便尽籍本州丁壮，广招豪杰，潜练兵马。萧太后遣官知平州，张觉拒而不纳，遂自霸一方。后金兵攻破燕京，改平州为南京，授张觉南京留守。未过几时，金主以降臣左企弓知广宁府，将过平州。那时节，金人将燕京搜刮一空，又将燕京之民尽数东迁，燕民怨声载道，有人暗地里对张觉道：“燕云失守，我等迁徙流离如此，皆左企弓等所致。此等奸贼，望明公除之！”手下亦道：“近闻天祚复振，出没松漠之南，金人甚为忌惮。明公仗义，不如迎天祚以图兴复，先责左企弓等叛降之罪而诛之，放燕民尽归故地，遣人联结南朝。如金人来犯，内用平州之兵，外借南朝之援，何惧之有？”张觉称是，遂派兵将左企弓、曹勇义、虞仲文、康公弼等尽数捉了，数其罪而杀之。对外称保大三年，画天祚帝像，领众人朝夕拜谒。事无大小，告而后行，恢复契丹官秩。又发布榜文，告谕燕民，令各安堵如故。军兵所占田宅，悉数归还。那燕地之民，本不愿远迁，闻之莫不大悦，相率来投。

                  再说徽宗欲尽收燕云之地，然金人以平、营、滦三州乃后唐时，契丹太祖攻取，非石敬瑭所割，故坚执不与，徽宗甚为恼恨。恰逢王安中闻张觉之事，遂上奏道：“平州自古形胜之地，地方数百里，带甲十余万。帅臣张觉文武全材，若为我用，必能为王室屏藩。若不早招纳之，恐其西迎天祚，反为我患，燕山亦不得安宁。”徽宗甚喜，亲降御笔及诏书付燕京帅臣詹度，命多方抚恤，燕民各令安业，免三年常赋。张觉大喜，遂以平、营、滦三州降宋。

                  金主闻张觉叛乱，便遣大将阇母引二千骑征讨。张觉率兵于营州迎敌，阇母见众寡悬殊，不敢交锋，引众撤退。张觉遂向徽宗报捷，又遣其弟入京。徽宗赐金花笺御笔，授张觉泰宁军节度使，世袭平州，其部属皆有擢赏。张觉喜出望外，比及使者返回，亲率官吏出郊相迎。不料阇母暗地遣人打探，引千骑突袭。张觉猝不及防，单骑而走。金人二三十骑紧追不舍，看看逃至蓟州地界。张觉已是人困马乏，背后金军乱箭齐发，正中张觉坐马，掀翻于地，背后金兵已到。正在命悬一线之际，忽见大队宋军杀出，为首一将，手提大斧，将金兵一斧一个，登时砍死五七个。余下金兵待要逃时，早被宋军围住，杀个罄尽。

                  张觉看那宋将时，见是个彪躯大汉，面皮青黑，眼有神光，不觉又惊又喜，忙拜谢道：“感蒙将军相助！”当时彼此通了姓名，张觉方知那将乃是蓟州总管杨腾蛟。杨腾蛟闻知张觉归宋，也急忙下马，挽手笑道：“杨某引兵巡捕盗贼，不想遇着将军，此是天意。”当日同回蓟州，高公干闻知，设宴与张觉压惊。酒过三巡，张觉对杨腾蛟道：“今日蒙总管相救，又见武艺超群，甚是钦敬。如蒙不弃，小弟与兄结为异性骨肉如何？”杨腾蛟道：“张将军见爱，小可万幸。只是小可昔日曾受小人欺，发誓日后再不结拜，望乞勿怪。”张觉笑道：“总管既这般说，小弟怎好勉强。只是不知总管贵庚？”杨腾蛟道：“小可四十五岁。”张觉道：“小弟今年三十七。既如此，你我便做个至交好友，今后兄弟相称，如何？”杨腾蛟道：“正合我意。”当日开怀畅饮，杨腾蛟、张觉较量枪棒，说得十分入港，又说起为天子尽复燕云，开疆拓土，十分投契。不觉饮至半夜，方才散席。

                  次日天明，高公干命杨腾蛟引兵护送张觉至燕京安抚司。在路行了数日，观山赏水，说说谈谈，早到燕京。杨腾蛟至安抚司交割了，拜辞王安中、詹度，引军回程。张觉在前，亲自牵马，送出城外道：“感蒙兄长护送，小弟终身难忘，且请吃一杯酒再去，权为兄长饯行。”杨腾蛟见张觉情真意切，心有所动，便道：“前日之言不作数，你我今日就结为盟弟兄，如何？”张觉大喜，杨腾蛟便教手下到集市买来香烛纸马，备下福礼，与张觉结拜证盟了，依旧兄弟相称。当日拜罢，杨腾蛟道声珍重，自引军回蓟州去了。

                  日子最快，秋去冬来，早到十一月上旬。那杨腾蛟自与张觉结拜，已逾半年。多曾往来书信，互赠土仪，不料却骤生变故。原来自张觉逃至燕京，部曲离散，群龙无首。金人趁机调重兵，围攻平州，及至九月，平州为金兵攻破，续后营、滦二州皆失。宋金两国交割燕京时，曾定下盟约，彼此勿得收留降将。那金将斡离不先已探得张觉逃到燕京之信，初时平州未下，便暂且搁置。比及攻破平州，缴获徽宗赐张觉的御笔诏书，便差人至燕京移文索取张觉。王安中、詹度等只推托不知，金人索要更急，又拿出徽宗御笔。王安中、詹度情知赖不过，只得寻一样貌似张觉之囚，斩下首级，送与金人，意图瞒天过海。

                  那张觉见燕京已不可留，便悄悄潜至蓟州，来寻杨腾蛟。兄弟相见，张觉据实相告。杨腾蛟道：“金虏贪得无厌，岂可任之！贤弟安心在我这里，万无一失。”不料未过几时，斡离不识破替身，又修书与王安中，恫吓道：“此非张觉，张觉自藏于蓟州。若不与我，则举兵自取之。”王安中、詹度恐金兵攻打，急上奏徽宗，请将张觉交与金人。徽宗亦恐事态闹大，降旨依允。那蓟州知府高公干接了安抚司移文，秘唤杨腾蛟道：“张觉藏在你府上，已被金人得知。天子命将张觉交与金人，如今诏书已到，可即速行，迟则引火烧身！”杨腾蛟见了诏书，心内踌躇，高公干道：“我知你与他是结义兄弟，然古人云：大难临头，林鸟各飞；惹焰烧身，手足自扑。你若为着个虚名，放他走脱了，引来金兵。那时阖城军民遭难，可想你的老小又如何？”杨腾蛟见说，惊出一身冷汗，又细想了一回，忽地咬紧牙关，横下一条心来，直奔回府。

                  当日杨腾蛟归家，唤张觉出，说道：“贤弟，兄长待你如何？”张觉道：“自是无话可说。”杨腾蛟道：“如今大宋新收燕云，与金人订盟，互不收纳亡人。贤弟在此之信，已为金人侦知，天子亦有明诏到，特来相索，若不与，金人将攻燕京，如之奈何？”张觉道：“金人来攻，我等并力拒之。孰胜孰败，尚未可知。”杨腾蛟道：“虽然如此，若不交出贤弟，恐朝廷见责。若一旦有失，阖城百姓难保。”张觉见杨腾蛟说出此言，又惊又怒，责道：“金人所以不急取蓟州，只因我在此耳。若欲捕我以自媚于金人，我今日死，尔亦随手亡矣，岂不见韩信、钟离眜之事乎？”杨腾蛟道：“情势所迫，贤弟只得做回樊於期。”张觉骂道：“你往日自言曾受小人欺，发誓再不结拜。今番结拜，又削绝大义，有始无终，行此背信之举。纵然苟安一时，日后天必殛之！永远沉于地狱，万世不得人身！”杨腾蛟大怒，指着张觉骂道：“胡说，岂可为你这厮的狗命，连累全城百姓！”张觉提拳来打，吃杨腾蛟一脚踢翻。张觉骂不绝口，杨腾蛟喝令左右绑起，就行缢死，枭下首级。高公干闻报，命用水银渍了，函送燕京。杨腾蛟既杀张觉，燕地归降官兵皆为之泣，无不切齿，自此离心离德。

                  张觉虽死，然金人灭宋之心愈炽。比及宣和七年冬，果如张觉所言，金人败盟，斡离不兵打蓟州。杨腾蛟闻报，急与高公干商议拒敌之事。不料那高公干闻知金兵来犯，早已吓得卵立在肩头，那敢迎敌。假意应承了杨腾蛟，暗地里命人将军饷装了数车，引卫队趁夜南逃。杨腾蛟星夜追上，劝阻不住，又不敢用强，只好放高公干走了。高公干既逃，城内人心愈加不稳。杨腾蛟只得传令紧闭四门，不许一人出城。自家仗着勇力，昼夜巡绰，登城守御。

                  且说那守城军汉有二人，一个奢正朝，一个安思顺，俱是西川人氏。因贩羊马到北地，折了本钱，归乡不得，便投了军伍。因他两个膂力过人，有些头脑，素怀威望，因此众军卒都推二人做个头头。自高公干出逃，城中军卒早无斗志，皆欲出逃，只是碍于杨腾蛟，不敢行动。那奢、安二人见了，便暗地里集下四五千人，约定时候，要刺杀杨腾蛟，弃城逃走。

                  那日金兵寇城，杨腾蛟厮杀整日，甚是疲乏。倚了大斧，靠在城楼上，略歇一歇。忽见一个黑面虬髯的大将，手持青龙偃月刀，径走过来，手指杨腾蛟道：“你这厮做下的好事，还不快起来随我去受罚，赖在这里作甚！”说罢，将杨腾蛟劈胸揪住，拖住便走。杨腾蛟吃了一惊，待要挣扎，却撞在柱子上，觉来乃是南柯一梦。杨腾蛟立起身来，右眼兀自把不住的跳。看看天晚，安排守城事毕，便下了城，骑马归家歇息。行到自家府宅前，只见兵卒聚集，人头攒动，堵的水泄不通。杨腾蛟急下马，上前问是何事。人群里奢正朝见了，上前告道：“总管，我等已许久未发饷银，老小三月不知肉味，请将军赏碗粥吃。”杨腾蛟道：“杨某专司掌兵，粮饷归知府调度，不干我事。”奢正朝听了，变了脸，一把将杨腾蛟劈胸揪住，安思顺早在背后拖住了手，那些军汉一发动起手来。当时杨腾蛟被众军汉逼住，施展不得，解拆不开，早吃众人七手八脚，捆做麻核桃一般，拖到教场之上。

                  当时奢正朝教军中点起篝火，吹起号角，众军汉听了，都聚拢来看，见杨腾蛟已被绑在教场箭靶柱上。奢正朝解下腰带，指着杨腾蛟骂道：“你这背信弃义的贼畜生，前年杀了张将军，献与金人。如今高公干那滥官，将朝廷饷银卷走，你将他放了，反将我等困在这死城内，敢是陪你殉葬么！”说罢，挥鞭便打。杨腾蛟骂道：“尔等吃了忽律心、豹子胆，我乃兵马总管，怎敢绑我？休叫我出去，叫你们一个个不得好死！”安思顺骂道：“呸，你这畜生到了今日，还要鸟强！你这厮的事我等略有耳闻，往日杀了结义弟兄，不管别人死活，只顾自家逃命。如此又出卖张觉，苟且偷安，也配做个将官！今日城破在即，你为着自家功名，不顾我等好歹。我等便死，也要先送你去那十八层地狱！”当时一边骂，一边取出尖刀，先从腿上割起，后及全身。每割一块，众军汉抢去，就当面炭火上炙了半生吞下。割一块，炙一块，无片时，割了杨腾蛟。临了，方才把刀割开胸膛，取出心肝。看众军汉时，已是血盈齿颊。那杨腾蛟血肉已尽，只剩一颗头颅，一副骨架，一道灵魂早回南旺营去了。可叹那杨腾蛟，斩了王定六、郁保四，先坏了梁山一百八人之数，又擅杀结义兄弟刘世让，畏罪潜逃。后随张叔夜南征北讨，虽立微劳，却出卖张觉，惹得人神共愤，终为小卒所辱，落得个刳心割肉、身死族灭的下场，亡年四十七岁。后世背信弃义者，可不戒哉！有诗叹道：

                  桑梓烽火起，屈身虎狼丛。

                  反戈斩贼首，诛弟匿迹踪。

                  戎马声名显，激变命数终。

                  回首南旺事，人道迩且公。

                  杨腾蛟既死，众军卒兀自不解气，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奔到杨腾蛟府上，将老小搜出，尽数杀了，将杨腾蛟一家首级悬于城门之上。后来那潘老儿闻知，偷得些残骨碎肉瘗埋了，算是以德报德。是夜，奢正朝、安思顺两个引众军卒开了南门，各奔前程。从此活不见面，死不送终，蓟州就此落入金人之手。

                  蓟州既失，那郭药师情知燕云难守，遂见风使舵，引常胜军降敌，摇身一变，反做了金军引路先锋。不上半月，燕京及山前诸州相继失陷，消息早传到回雁峰。小喽啰探知，忙回山禀报。那日到得大寨，只见卢俊义正在山上空地，与众头领较量枪棒，好不热闹。且慢，那卢俊义被真祥麟划伤肩膀，伤及筋骨，武艺尽废，如何能够与众头领切磋？原来那卢俊义经得一番奇遇，肩伤早已痊愈，武艺尽复。要论首功，还要归到那朱富之女朱巧儿身上。

                  回说宣和三年秋，史进与韩拓远、朱巧儿一路下山，去访名医为卢俊义治病，不料在杨枹山偶遇于潜主人并神医张履初。其后韩拓远拜于潜主人为师，众人求张履初为卢俊义医治。张履初收朱巧儿为徒，答应同往。史进、朱巧儿同张履初辞别于潜主人、韩拓远，便动身北返。一路饥餐渴饮，夜宿晓行，自不必说。不则一日，早到回雁峰。卢俊义等见请得张履初来，自是喜出望外。当日张履初诊了卢俊义伤势，又问了病情，手捋须髯，眉头紧皱，低头沉思。众人见他如此，不知到底如何，都焦急询问。张履初道：“卢头领创口虽合，然两肩之伤过重，筋骨已损，恐难复原。”卢俊义见说，叹道：“大丈夫学成武艺，却为宵小所害，成了废人，真是不甘！”说罢，霍地起身，尽平生气力，一拳望将军柱打去。只觉右臂痠痛异常，支持不得，不觉倒退数步。众后辈见了，忙上前去扶。朱巧儿见了，心如刀割，急问张履初道：“先生，卢伯伯的伤，当真无法了么？”张履初道：“若用寻常手段医治，确是回天乏术。幸老夫仍有一个法儿，或可医好卢头领的伤。只是此法甚难，又看机缘，便是老夫行医数十载，亦从未试过，不知能否成功。”

                  众人听说，都围拢近前，朱巧儿道：“先生且说何法，若能医好卢伯伯的伤，便是刀山火海，奴家也愿闯一闯。”众人见朱巧儿一个女儿家，竟说出这般话，无不钦佩。张履初道：“既是如此，敢问卢头领贵庚月日？”卢俊义道：“在下今年四十岁，甲子年，乙丑月，丙寅日，丁卯时。”张履初默算了片时，方开言道：“极北苦寒之地，有一名山，唤作大荒山。山上无稽崖有一巨石，名唤补天石，乃是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所留。大荒山中有一池，名唤龙潭，亦曰天池，周遭一十六座奇峰环绕。这大荒山中草木，虽也是人间之物，然吸天地之灵气，集日月之精华，较之凡品，皆珍稀之宝。内中人参、龙角二物，最为珍贵，若能集得人参、龙角、石粉并山巅之雪，如法炮制，制成药丸。内服外用，并将患处泡入天池，则不唯伤病能复，筋骨亦愈发强健。”

                  邓天保、王大寿听罢，齐道：“既如此，我等取来便是。”张履初摇头道：“此非儿戏，适才老夫所言此法甚难，又看机缘，其故有三。一是那大荒山在北地，若要去时，须过辽金地界，沿途恐有阻隔；二者是制那药丸须得甲子年之人参，乙丑月之冰雪，丙寅日之龙角，于丁卯时，加补天石粉，制成药丸七粒；三乃是那天池之水七日一潮，卢头领须得日服一药丸，在池内泡七日七夜，方可出水。其间若有变故，半途而废，则经脉紊乱，恐有性命之虞。因此上说此法难如登天，又看机缘。”众人听了，都吃了一惊，暗暗咂舌。

                  朱巧儿道：“此莫非是上古天人合一之法？奴曾在安神医的《黄帝内经》上见过。当时以为天方夜谭，不想竟真有此方。”张履初道：“正是，然天下那得如此巧合之事。即便几样药引都集齐了，跋涉千里，也是艰险万分，因此并不曾见人亲试。”史进道：“既有此法，我等便再不怕其难，明日便好动身。”张履初道：“且慢，便是好汉不怕，也需看黄历。此法须在春分前后行之，眼下才十月，去早无益。”众人点头。当日卢俊义教设宴席，答谢张履初，不在话下。

                  过了半月之上，史应德、徐翎、庞泰表、朱奇儿等三路人马先后回山，备说各路遭际。卢俊义、邓天保、黄涟等见唐斌、关昆、朱光祖、李开、韩拓远未回山，不免失落，续闻知除了内奸叛徒，又见山寨新添了孔宾、崔猛等好汉，方才转喜。朱巧儿自安排梅香与山上女眷同住。众好汉连日摆酒庆贺，十分闹热。

                  不觉已是十一月初，那日众人重提医治卢俊义的话头，朱奇儿道：“卢伯伯的伤，是为掩护我等后辈所受。如今既有良方，纵然千难万险，我等后生晚辈也愿一试。”朱巧儿、徐翎都同声愿往。卢俊义道：“你等好意，卢某铭感肺腑。只是此法太过玄奇，又万分危险，况不知真假，不可犯险。你等若有闪失，我有何面目于九泉之下见你等父母。”史进道：“兄长差矣，此是众侄儿辈的好意，况也是一番磨炼。若要去时，小弟也愿同往，定要凑齐药方，医好兄长之伤。”众人齐声附和。

                  当下史应德道：“那大荒山在北地，如今辽金交兵，不比太平时节。若要从陆上去，关卡林立，难如登天。不如转道山东，经海路到辽东，再潜地过去，似为稳便。如今阮浪兄弟在牢山大寨，从那里泛舟入海，正是天赐其便。”众人听了，都眼前一亮，拍手称秒。黄涟道：“史兄弟所言，不失良法。”史进道：“此行须多少人？”黄涟道：“此事人多做不得，人少又做不得。人多恐生人打眼，人少又难成事。依老夫看，只需五七人足矣。”史进道：“既如此，我与应德兄弟、奇儿、巧儿、翎儿陪卢兄长先去牢山，再经海路去大荒山。”只见赵富对史进道：“小弟本是猎户，晓得些捕兽之法，此行或可用着，不如由小弟代哥哥去。”卢俊义对史进道：“贤弟一番好意，愚兄心领。此行不比阵前厮杀，赵兄弟去也好。”史进见说，便不再争。当日计议已定，众人各去收拾。张履初又唤过朱巧儿，传授医诀，并教备下一应器具等物，朱巧儿拜受了。张履初道：“事毕之后，你可去姬公山寻我，代我向诸位告辞。”当日交代毕，飘然下山去了。次日，朱巧儿说与卢俊义等，众人皆赞叹不已。

                  到了十一月初三，卢俊义与赵富、史应德、朱奇儿、朱巧儿、徐翎等六人，带了行李，下山要行。只见史进来拜辞道：“兄长此番北行，小弟既帮不上忙，又不愿在山上闲度。因想去寻师傅王进，去他那里讨个出身，求半世快乐。”卢俊义道：“那王进先前曾与我等为敌，又在阵前折辱林教头。贤弟此去，岂能相容？”史进道：“兄长勿忧，小弟前番逃出生天，不唯托诸位英雄之力，亦是家师私放在先。小弟素知家师是个仁厚君子，林教头之事，前番听兄长说起时，小弟亦诧异不绝者累日。后又细想一番，恐另有缘故，或碍于军令亦未可知。如今边庭正是用人之际，我此番便更换名姓去投他，定然相容，正好问个明白。”众人正在不舍，只见庞泰良也来辞行道：“贫道往日闲云野鹤惯了，如今家兄之仇已报，再待不得，特来请辞。”卢俊义见说，倍加感伤，众后辈也都洒泪，史进劝道：“众侄儿休如此，若有缘时，他日必能重逢。”卢俊义见二人去意已决，情知留不住，只得拱手拜别，叮嘱保重，放两个去了。

                  当日卢俊义等送走史进、庞泰良，辞别众头领，离了回雁峰。史应德引路，迤逦望牢山来。不止一日，到了牢山。范温、阮浪等接着，喜出望外。当时说起去大荒山之事，范温道：“牢山南面海上有一岛，名唤徐福岛。我等已在岛上扎下水寨，与此处互为犄角。一旦有变，便都上岛。眼下岛上正有船只，可供使用，只是不知辽东形势如何？”阮浪道：“上月一只高丽船被风浪打翻，吃杜叔叔救下一人，现正在岛上，只是言语不通。奇儿哥通晓各地语言，何不问问他，便知端地。”

                  当日范温便叫小头目带那高丽人上山，朱奇儿问时，方知是高丽使者。本要去暹罗国，不幸遭遇风浪。朱奇儿又问起大荒山，那使者道：“大荒山在女真长白山部境内，若不走辽东，可乘船渡海至鸭渌江，到渌州再向东北不远便是。”说罢，将出一张女真地图来。朱奇儿问如何得来，使者道：“女真部有个酋长，来投高丽时所献。”众人见了都喜，阮浪道：“既如此，小侄便替史叔叔，随卢伯伯去大荒山走一遭。”史应德见说，便依其言。当时商定，事不宜迟，范温就教岛上先备下船只、干粮、淡水。留卢俊义等在山寨歇宿一晚，次早引众头领亲送卢俊义等到徐福岛，什物早已备齐，卢俊义、赵富、阮浪、朱奇儿、朱巧儿、徐翎并那高丽使者，一同登船，辞别范温等，扬帆启程。史应德自返回雁峰去了。

                  那时正是十一月上旬，卢俊义等先向东北而行，只见碧波澄澈，一望无际。行了五七日，过了文登，到了海驴岛。卢俊义等扮作高丽使者，尽数登岸，补给粮食淡水。停泊一日，依旧登船向东北进发。又行了十数日，将近保州。只见各处守备甚严，众人便移舟高丽境内，教高丽使者带路，一行畅通无阻，径到辽国与高丽边界。卢俊义等向当地农户买了吃食，与那高丽使者五十两一锭大银，任其归国。那使者千恩万谢，独自去了。众人悄悄望大荒山来。

                  看看已是寒冬腊月，天降大雪，上下一白。卢俊义等披风冒雪，晓宿夜行，又走了十余日，方才到得大荒山。看那山时，巍峨雄伟，高耸入云，使人心生“叹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之慨。徐翎道：“距乙丑月尚有十数日，眼下风雪漫天，不如先寻个歇脚处。”阮浪道：“不可，听张神医说，须得取十六峰中观日峰巅之雪，这山生得异常陡峭，攀爬甚难。若去的迟了，恐耽误了。”当时取出地图来，看那十六座山峰，乃是：白云峰、芝盘峰、天文峰、华盖峰、天豁峰、龙门峰、紫霞峰、铁壁峰、观日峰、玉柱峰、冠冕峰、梯云峰、卧虎峰、孤隼峰、锦屏峰、白头峰。赵富用手指其中一座道：“这便是观日峰了！”

                  大众吃了饮食，顶着风雪，便望观日峰来。行了一夜，风雪已停，众人前后脚厮跟，一字长蛇般望峰顶爬去。且喜无甚险阻，次日便到峰顶。卢俊义以手加额道：“真乃天助！”众人看那天池，形如马蹄之状，池水常年不冻，一汪碧蓝，好似玛瑙一般。朱巧儿道：“这里真似仙境，此生到此一游，也不枉了。”当日众人就在峰顶寻一块避风石，在石边挖个雪洞，便就歇下。白日里赵福、阮浪等下山打些野兔，寻来柴草，晚上生火造饭。俟到乙丑月第二日，用坛子满满盛了一坛子雪，封盖好了，众人心中都喜。

                  朱巧儿道：“雪既采得，如今可去寻那补天石。”朱奇儿道：“那补天石不在十六峰内，乃在无稽崖青梗峰下。”众人看那地图，原来青梗峰只在孤隼峰左近，却与十六峰相对，不在一处。卢俊义道：“这峰也生得奇特，孤零零一个，好似天外飞来。”当日大众下山，望青梗峰来。连日天晴，众人一路顺利，到了无稽崖，只见一块大石，高约十二丈，方约二十四丈，孤零零地立在崖边。众人看了，大为惊异。朱奇儿道：“此非鬼斧神工不能为也！”众人近前看时，见石上竟有字迹，细看时，却是神石幻形入世之遭际。卢俊义叹道：“此是神物，不可亵渎。”当下众人毕恭毕敬，向大石施礼，卢俊义默祷道：“维年月日，下士卢俊义，与兄弟一百八人，聚义梁山，替天行道。天降石碣，名列天罡。不期兵火纷扰，兄弟离披，自身亦负重伤，武艺尽失，非仙石不能救。惟女娲娘娘，补天之石，留于人间。若能护佑，请显威灵默助，毋俾神羞。神其鉴之。”

                  祷毕，惊见那块神石无故自崩，掉落一角，有宝玉大小。卢俊义忙用手接住，对众人道：“苍天有眼，神明护佑，绝非偶然。”众人见说，又向神石施礼一番，方将石头放入袋中，携带下山。

                  当日众人问朱巧儿下步如何，朱巧儿道：“所需四物，已得其二，仅剩龙角、人参，这两样却是极为难得。”卢俊义道：“何为龙角？”朱巧儿道：“龙角便是鹿茸角，乃梅花雄鹿之幼角，有二杠、三杠之分，尤以二杠为精华，此物六月下旬采割最好。至于人参，须得八月下旬采摘最好。”赵富问道：“人参却是不少，只是如何辨出是甲子年的？”朱巧儿道：“此正是老大难事，辨参之龄，其法有二。一看参茎叶。俗语云：‘一花一世界，一茎一年轮’。二观参根。参根上有芦碗，乃其茎叶逐年更生，残留之疤痕，一年留一痕，可为依据。然上述二法亦难保精准，须凭经验综合分析，方可定论，此中有老大学问。”众人听了，点头赞叹。因到六月尚有数月，众人商议，暂寻落脚之处，预备饮食，以为长久之计。

                  春去夏来，日子最快，转眼已是六月。众人连月在外，餐风饮露，亦觉疲乏，巴望早日成功。看看丙寅日将近，便同到观日峰。说起捕鹿之事，卢俊义道：“我等此番捕鹿，只为取角。那鹿虽非神灵，亦是一条性命，不可伤他。”众人点头，赵富道：“捕捉活鹿之法，大抵地窖、围栏、捉脚三类。小弟看这观日峰，地势陡峭，不好用围栏。捉脚虽然便捷，然鹿易伤重而死。只有地窖一法，较为稳妥。”朱奇儿道：“地窖之法，如何应用？”赵富道：“窖鹿之法，亦有掰子窖、断梁窖、翻板窖数种。我身边已带了掰子，今遭可用掰子窖。其法乃是于杂树野草丛生之处，泉水盐泽之地，挖一地窖，深六尺，长宽各五尺。在窖壁及窖底铺上杂草，窖口中间横放一根主梁，主梁正中钻一透眼木槽。木槽两边各插入一个掰子，两掰子与窖边各放一小梁，上面铺上木板。那鹿喜食盐霜，可在上面撒上盐土，待鹿来吃时，便将掰子压断，掉进窖里。”众人大喜，都道：“确是妙法。”

                  当夜三更时分，卢俊义同了赵富、朱奇儿，带了套索、木板、掰子，缓步进山。到得山里，抬头看时，星斗满天，月明如昼。众人就择观日峰一处掘下地窖，铺好木板，洒下盐土，赵富又在上面撒了一泡尿。朱奇儿道：“这是为何？”赵富道：“如此可令盐霜反润的快，且其味愈浓，那鹿远远地便可闻到。”卢俊义、朱奇儿点头，当下三个走下山坡，在树林里躲了，只等那鹿着道。

                  赵富在深树内，不落眼地盼那鹿来。星移斗转，直到三更时分，果然隐隐的望见梅花鹿群经过，内中一头雄鹿，甚是长大，从峰后跳跃出来，头上鹿角甚大，赵富又惊又喜。朱奇儿道：“来也！”赵富忙道：“休要高则声，快藏了。”那鹿从远处左右厮看，低头在地上乱嗅，蓦地闻见盐霜味，各处寻觅，踅到窖口。见了盐霜，甚是欢喜。初时尚不敢近前，只是四下瞧看。半晌见无动静，便上前舔舐。吃得口滑，自然将利害抛到爪哇国去了，不觉移步向前。只听一声响亮，那鹿踏着机关，跌入窖里去了。卢俊义等都喜道：“成了！”当时三个拔步飞奔，尚未到窖边，只见那鹿纵身一跃，竟跳出地面。三个急追上去，那鹿见有人来追，一溜烟往山下飞奔，好似断线风筝一般，霎时不见踪影。三个累得三焦满喘，汗雨通流，那里撵得上，只叫得连珠箭的苦。

                  看看月已下弦，天色将明，赵富道：“不料那鹿竟这般长大，此窖掘浅了。”卢俊义、朱奇儿都叹道：“丙寅日已过，捉鹿之事今番休也！”都在那里懊恨怨怅，赵富道：“二位莫急，此事尚有余地。”卢俊义、朱奇儿见说，忙问缘故。正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不知赵富说出甚么话来，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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