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卅二回 失崞县心悔呼延绰 守黄河术累刘永锡

　　诗曰：

                  七尺须眉重诺言，莫将得失怨老天。

                  贰臣三姓人皆唾，朝秦暮楚招弃嫌。

                  铁鞭负义终遭辱，笋冠倚术惹罪愆。

                  牛鬼蛇神风云散，信义当头传世间。

                  话说卢俊义等掘下掰子窖，待要捉梅花鹿。不料那鹿生得长大，跃出逃走。卢俊义、朱奇儿正愁之际，赵富说起尚可挽救，两个问时，赵富道：“此法却要等到八月丙寅日，那时正是鹿交配之季，逐偶心切，失去警惕，可用鹿唤诱他上钩。”卢俊义道：“何为鹿唤？”赵富道：“乃是按母鹿叫声特制的叫子，雄鹿发情，一旦闻之，定然过来。”朱奇儿道：“英雄难过美人关，不想鹿亦如此。”三个都笑。

                  当日三个空手回去，说知备细，阮浪、朱巧儿、徐翎齐称可惜。然亦无法，只好等待。看看又挨过数月，七月流火，炎威渐退，却早到八月天气。众人重议捕鹿之事，朱巧儿道：“此时也将到采参时节，不如分开行动。”大众称是。当日卢俊义、赵富、朱奇儿一拨，自去捕鹿。阮浪、朱巧儿、徐翎一拨，径去寻参。分工已定，各去行事。

                  不说阮浪一路，只说卢俊义、赵富、朱奇儿三个，带了一应什物，取路到观日峰。卢俊义道：“此山甚大，却到那里去寻鹿群？”赵富道：“兄长勿忧，时节不同，这鹿习性也不相同。寒冬腊月，这鹿喜在山阳处，常隐在柞树丛内。春暖花开，又常在盐泽水畔。如今正值盛夏，这鹿儿白日里好去山顶，避那虫蚁叮咬，夜里常到左近水池嬉戏，或到盐场舔食盐霜，我等只去这些去处相等，定然撞着。”当日三个来到山阳处，寻了半日，果见有鹿蹄印、粪便。赵富俯身看了一回，笑道：“这鹿粪油亮光泽，当是才走不久。”卢俊义、朱奇儿点头。又去周遭悄悄探看一遭，果在盐泽边寻见一鹿，正在那低头竖耳，舔食盐霜。朱奇儿悄声道：“这鹿恁地警觉，恐难以近身。”赵富道：“无妨，普天众生，大都难逃一个色字。但凡犯着，非损即伤。这鹿既到了发情时节，就好似那猴行者一般，纵有通天本事，再难逃如来手心。”当日三个悄悄跟着那鹿，窥其落脚处，暗暗记下了。

                  次日天明，那鹿径自离开。卢俊义、赵富、朱奇儿便到那盐泽左近，寻一松软之处，悄悄挖了地窖。这次非比上次，足有一丈深浅。仍依旧法，将地窖掩上，周遭用草木遮掩好，便都躲在附近林中，专等那鹿回来。看看天色将晚，月轮已升。三个躲在林中，都被蚊虫叮了一身包，兀自不敢动。等到三更时分，兀自不见那鹿回来。朱奇儿道：“却又作怪，难不成这鹿去别处歇了？”赵富道：“再耐一耐，这鹿定会回来。但甚是警惕，不会轻易着道儿。”当时又忍了一个时辰，众人手心都捏一把汗。

                  挨到四鼓一点，果然远远地见那鹿过来，把那角在树干厮磨，对月吼叫。赵富就将那鹿唤吹响，那鹿听了，初时一惊，四处瞧望。后辨出方向，便朝林中奔来。看看行到半途，只听一声响亮，果然坠入窖内。卢俊义等见了，忙飞奔过去。见那鹿在窖内左右乱撞，躁动不安。赵富道：“且先教他睡一睡。”当时朱奇儿拿过叉杆，就将鹿头挤在窖壁上，赵富取过唧筒，将朱巧儿事先所制的麻沸散，灌入鹿耳。不消片时，只见那鹿昏昏沉沉，倒地不醒。赵富便跳入窖内，将鹿四蹄捆好。取出锯刀，将两只鹿角锯下，就在断角处撒上草木灰。卢俊义、朱奇儿两个先将那鹿拽出，又将赵富拉出。

                  当时赵富拿着两只鹿角，对卢俊义笑道：“恭喜兄长，今番得手了。”卢俊义叫声惭愧，问道：“这鹿失了鹿角，可有妨碍？”赵富道：“兄长只管放心，我等采割这鹿角，不唯于鹿无损，反有益处。”卢俊义道：“此话怎讲？”赵富道：“鹿角虽是鹿身长成，然若过大，其头负重，反成负担。况与他鹿相争，易受伤损。这鹿角便是我等不割，每年亦会自然脱落。然脱落之角，已然骨化，难以入药。故养鹿之人，往往趁鹿茸时采割，当药材售卖，此乃是惯常之事。这鹿约莫半个时辰便会转醒，他虽失了这两只角，却无大碍，反而轻捷，过一阵自会生出新角。”卢俊义点头。当时与那鹿灌了解药，约莫一刻钟工夫，那鹿果然醒转。卢俊义蹲下身，手摸鹿首道：“鹿兄，感承你的茸角，卢某终生不忘。”便喂了些清水，待他平和，才将四蹄松开。那鹿挣扎起，一溜烟儿自去了。

                  卢俊义等取了鹿角，便回住处。只见朱巧儿等已归，见卢俊义等回来，笑脸盈盈道：“卢伯伯吉人自有天相，我等未料到如此顺利。不过半日，便寻得这参，乃是一根乾德三年甲子年参。”徐翎道：“那年正是大宋平蜀，家祖曾随军效命，得那雁翎圈金甲，因此记得。”众人都道：“事非偶然也。”

                  当日诸物齐备，众人十分欢喜，饱餐一顿，朱巧儿便将那甲子参、乙丑雪、丙寅角、补天石四样，于丁卯时制成七颗丹丸。阮浪去天池看了一遭，回来道：“这天池七日一潮，明日正是第一日，今夜正好前去。”众人听了都喜。

                  亥牌时分，众人起身，都到那天池之畔。彼时正是八月末天气，秋高气爽。众人只见湖面如镜，映出那月色来，煞是好看。就都坐在池边，厮看那景。不觉已到子时，朱巧儿对卢俊义道：“卢伯伯，该下水了。”当时卢俊义吃了一粒丹丸，将衣衫鞋袜都脱了，赤裸上身，一步步趟水进池。原拟那水冰冷砭骨，不料却如汤泉一般和暖。待全身都浸入池中，只觉舒爽不可名状，众人都觉惊异。朱巧儿道：“是了，这大荒山原是火山，这天池便是火山口。日积月累，那雨水雪水融入其中，池水自然常温。”朱奇儿道：“山海经上载，这大荒山，本名不咸山，即神仙山之意。也有称这天池做龙潭的。”徐翎听了，忙问道：“既唤作龙潭，可是池内有龙？”朱奇儿笑道：“这却不知了。”当日众人说说笑笑，就在池边守着卢俊义。赵富道：“卢兄长须得泡上七天七夜，大家都在这守着也是无益，巧儿是女娃儿、翎儿年幼，先回去歇息，我与浪儿、奇儿轮番在此看守便可。”阮浪道：“如此最好，今日便由我来，大家回去便是。”当时众人说定，赵富等自回去将息，只留阮浪守着卢俊义。

                  日子最快，六日已过，卢俊义每日服食丹丸，又经那池水浸泡，不唯伤患渐痊，就连筋骨亦觉有力。到了第七日，又到阮浪守着。看看红日西沉，暮色渐昏，赵富等也都同来守着，看那天边晚霞。不料未过半个时辰，忽见天色骤变，俄而风雨大作，雷电交加。阮浪教众人寻处避雨，独自在那里守着。忽见那池水骤生风波，猛地蹿出一条黑蛟来。看那蛟时，身长十余丈，通体黢黑。头生须角，满口獠牙，身披鳞甲，腹下生有五爪，甚是吓人。当时见了卢俊义，便扑过来。说时迟，那时疾，阮浪早纵身入池，手提把锋快尖刀，挡在卢俊义身前。待那蛟头将到时，就势一闪，左手揪住蛟角，趁势一跃，翻身骑在那蛟头上，右手尖刀只顾乱戳。那蛟负疼，一跃而起，背翻身落入水中。彼时雷电交作，卢俊义只见水中波浪汹涌，翻天掀地，东一阵血波，西一阵红水，正是阮浪在水底与黑蛟鏖战。朱奇儿等都跑到岸边，又不能助战，只得睁睁地看着。约莫一盏茶工夫，忽见那黑蛟一跃出水，冲天飞去，钻入云中，倏忽不见。卢俊义见阮浪自半空中跌落，不顾性命，奋身望阮浪游去。只听扑通一声，阮浪已是落入池中。

                  彼时风停雨霁，云收星现。赵富等在岸上大喊，只见阮浪早从水底探出头来，右手提刀，左手却多了一样物件。众人看时，却是一只蛟角。看时辰时，已过子时。当下阮浪、卢俊义凫水到岸边，众人拽二人出水，看阮浪时，仅是左臂划破，并无大碍，方才放心。看卢俊义时，两肩伤痕全无。阮浪笑对卢俊义道：“卢伯伯，你莫不是已习得水性？”卢俊义见说，方才晓得适才危急时，要救阮浪，不想竟无师自通，学得凫水，不觉大笑。

                  当下朱奇儿道：“适才那怪物，定是蛟龙了。传说蛟龙若遇雷电暴雨，将扶摇直上，渡劫后可化为龙。观其飞上九霄，定是化为九天飞龙。那怪物遇着阮浪哥，想必正应此劫。”阮浪道：“适才空中搏斗时，不慎吃那蛟龙血喷入口中，却没什么滋味，还不如那石碣镇上的村醪！”众人见说，都笑将起来。当时共看那蛟角，甚是坚硬，锋锐异常。卢俊义道：“待回去寻高手匠人精细打磨，也是一件利器。”阮浪称是。当时收拾一番，众人同回。

                  休息数日，众人商议归期。阮浪道：“临行时，已与范大哥议定，九月九重阳日，其亲自乘船来接。如今已是八月末，我等可启程了。”众人称是。便依着原路，晓宿夜行，悄悄到鸭渌江口，只等范温等来。到了重阳日，果见范温等乘舟泛海而来，闻知卢俊义肩伤已愈，自是十分欢喜。当日载了众人，启航回到徐福岛。住了半月有余，卢俊义、赵富、徐翎告辞回山。朱奇儿送朱巧儿到姬公山后，亦归回雁峰。独阮浪依旧留在范温处，此是前事。

                  回说当日卢俊义等闻知燕云失陷，叹息不已。黄涟道：“当日赵头儿赎燕云时，老夫便料难久守。如今不到三年，果然得而复失。”邓天保道：“如今不唯失了燕云，金人已知虚实，乘势南下，大宋危矣，我等该当如何？”黄涟道：“金人势大，我等守一山之地，难与其抗衡。其若南下，千里跋涉，我等可趁势袭扰其后，令其有所顾忌，不敢长驱。”卢俊义道：“军师所言极是，我等虽然不受朝廷约束，然终是大宋人。金虏南侵，屠戮百姓，实为大宋公敌。昔日公明哥哥以忠义为本，我等可打出忠义军的旗号，与金兵作战，扬我梁山之威。”众人点头。当日众人商议，分派人马下山，打探金军消息。未过几时，郭武定前来投奔入伙，徐翎大喜过望，引其见过众位好汉，就留在山上做把交椅。卢俊义等自此厉兵秣马，只等杀敌，按下慢表。

                  再说徽宗自得金人南下消息，隐匿不发，然纸里包不住火，各路告急文书如雪片也似传到京师，朝野皆知。徽宗眼见再瞒不住，只得日夜召朝臣入宫议事。然众论纷纭，或战或和，争执不下。到了十二月十八日，早有飞马来报，金酋粘罕引兵自山后犯境，连陷朔、武、代、忻四州，现已兵围太原。徽宗听了，惊得个一佛出世，二佛涅槃，都汗流浃背道：“金……金人怎……怎敢如此，这……这可如……如何是好？”蔡攸等也都惊道：“那四州均有精锐义胜军把守，怎会失陷如此之快？”差使道：“正是各州义胜军倒戈，献城降敌。”君臣听了，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看官，提起朔、武、代、忻四州失陷的话头，却牵扯出一个人来，你道是谁？原来正是昔日梁山泊双鞭呼延灼的族弟呼延绰。那呼延绰原是延安府廉访使，只因本官上司苛求太过，一口气上杀了上司，亡命江湖。后投奔梁山，众好汉推诚相待，多曾随军征战。不料后来梁山衰微，那呼延绰奉命镇守秦封山，见官军势大，竟带二百从骑下山，复降了官军，助毕应元等打破秦封山，致施恩身死，武松为庞毅、唐猛、闻达车轮战，力尽而亡。后呼延绰又寄书与呼延灼，劝其归降。然呼延灼并未相从，其后再无音讯。梁山后人要寻他报仇，亦是不见踪影。

                  原来那年呼延绰助傅玉等收复秦封山后，便随毕应元、孔厚到泰安。傅王将呼延绰归诚、收复泰安诸事报知云天彪，一面表奏朝廷，一面申报都省，办理善后事宜，恭候圣旨。云天彪念呼延绰归诚，本拟按当年马元、皇甫雄之例，奏请朝廷授某州防御使之职。不料朝廷闻知呼延绰本是官军，竟驳了云天彪之请。故圣旨到时，云天彪、傅玉、风会、毕应元、庞毅、哈芸生等均有褒嘉，李成亦追赠宣威将军，独呼延绰功罪相抵，未予褒奖。云天彪等大鸣不平，呼延绰见了，心中自然也有些不快意，碍于降将身份，又与云天彪部将并不熟络，肚里尴尬，自讨没趣，索性以疾告退。云天彪心知肚明，却也无法，遂赏了银子，任其回关西乡里去了。

                  且说呼延绰与呼延灼是堂兄弟，同是河东名将呼延赞之后。那呼延灼因任官职，故举家迁到汝宁州，呼延绰仍在老家并州太原过活。这呼延绰自归乡里，因无老小，便终日饮酒，四处闲游，渐渐把身边银子都挥霍尽了。无奈只得寻个铁匠差事，混口饭吃。因他擅使双铁鞭，又打得一手好器械，因此年少时关西左近人便与他起了个诨号，唤作“铁鞭”。呼延绰靠着昔日名头，打铁营生，赚些酒肉钱，倒也落得自在。

                  转眼已是宣和五年冬，朝廷以谭稹为宣抚使，经制山前、山后。谭稹见郭药师等常胜军恣横，不受约束，恐日久难制。遂奏请朝廷，于河东别创一军，分其权势。后召得云、朔诸州汉人健儿五万，屯于朔、武、代、忻等州县要地，号为义胜军，令李嗣本、耿守忠为帅，朝廷从之。义胜军既成，其月粮衣赐，衣甲器械，均优于他军，朝廷以为精锐。

                  义胜军既成，李嗣本、耿守忠等便议训练之法，却苦无贤才，遂于各州招募。时呼延绰已返乡两年余，初闻征召，并不愿去，禁不得乡里人催促，都道：“将军乃是将门之后，武艺高强，一身铜筋铁骨。乡里名将，自双鞭呼延灼后，便数将军。若只一辈子在这打铁，死而无名，真不值也。”呼延绰见说，也觉有理，便应征入伍。那上官见呼延绰武艺高强，又是将门之后，便参他做了忻州管军提辖副使。呼延绰甚喜，与本州管军提辖使折可存甚是投契。那折可存乃是府州折家将之后，有胆有识，端的是一位英雄。两个惺惺相惜，彼此相敬相爱，终日做一处操演兵马，不在话下。

                  日子最快，转眼半载已过。忻州来了一位新知府，姓贺名刚。看官是否瞧着姓字厮熟？此人原是举子出身，生性懦弱，却巧舌如簧，善于逢迎，因此深得上司提携，往往谋得肥缺。那年梁山灭了祝家庄，栾廷玉逃到泰安，求发兵报仇。这贺刚正做泰安府知府，畏惧不肯发兵，因此栾廷玉只得逃走，前志已是说过。这贺刚到忻州后，依旧本色难改，日常尸位素餐，鱼肉百姓。呼延绰、折可存等虽不怯气，但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又是顶头上司，因此只得忍了，幸喜相安无事。

                  转眼已是宣和七年冬，那日折可存、呼延绰两个正在城外操演兵马，忽有公人相请府衙议事。两个听了，一同入城，径到府衙，只见贺刚背着手，皱了眉，来回走动。见二人来，急将一角文书递过，折可存、呼延绰看时，却是金兵南下，雁门告急，代州守将李嗣本请求发兵相援。两个见了，都吃一惊。贺刚道：“二位有何主见？”两个道：“既是边陲有警，御敌卫边，自是我等职分！”贺刚道：“若你二人都去，忻州何人守御？”折可存道：“雁门乃河东门户，若雁门无事，忻州自安。”呼延绰亦附和。贺刚道：“既如此，二位将军自引兵去救。本府坐镇州城，誓与本州共存亡！”折可存、呼延绰两个领命，当日告退。

                  次日天明，折可存、呼延绰点起一万兵马，出了忻州，望雁门进发。才过忻口，接报雁门失守，令二将移军崞县。两个那敢迟延，只得火速行军，当日便至，都巡检使李翼、都监张洪辅、义胜军统领崔忠迎入。当日午时，听得城外呐喊，报说金军先锋杀到。众人急登城看时，见阵前拥着一人，正是李嗣本。原来代州已失，金人遣李嗣本劝降。李翼见了，骂不绝口，弯弓搭箭，正中李嗣本坐马，金兵大惊。当时打开城门，呼延绰舞动双鞭，折可存手提木槊，一左一右，引兵直杀过去。金兵连克朔、武等州，满拟小小崞县，定望风归降，不料经此一跌，猝不及防，反吃呼延绰等掩杀一阵，折了些人马，败逃回去。呼延绰等不知金兵虚实，恐有埋伏，不敢穷追，得胜回城去了。

                  转眼已是十二月下旬，李翼派人出城哨探，归来报说金兵已尽数南下，奔忻州去了。呼延绰、折可存听了，皆心中不安。未过两日，又有探报道：“忻州知州贺刚见金人薄城，大开城门，不战而降。金兵火速南下，石岭关亦告失守。”李翼听罢，大骂道：“这不知廉耻的畜生，反复小人，何刚之有？”呼延绰、折可存听了，都气破胸脯，捶胸顿足。

                  且说那义胜军统领崔忠，是个见风使舵之徒。见金人势大，便有心归降，只是碍于众人，不能得手。是夜，崔忠寻呼延绰、折可存两个道：“太原以北，尽皆沦陷，独剩此城。金兵如鲠在喉，定然复来，须得早作准备。依小人之意，二位将军可在城外扎下两座营寨，与城内互为犄角。金兵闻二位之名，当不敢轻易来攻。”呼延绰、折可存不知是计，都道：“如此最好。”便对李翼说了。李翼虽有疑虑，然也觉有理，不好反驳，便应允了。

                  当日折可存、呼延绰引兵出城，扎下营寨。时已夜深，正要歇息，忽听帐外人喊马嘶。急出营看时，惊见火光影里，无数金兵杀到。呼延绰大怒，急提双鞭，飞身上马，奋勇冲杀。杀了半夜，四面金兵越聚越多。呼延绰正不知头路，只见手下急来报道：“不好了，崔忠勾结金人，杀了张都监，开门迎贼，李巡检、折将军悉数遭擒！”呼延绰见说，心中惊惶，当下顾不得许多，仗着匹马双鞭，从乱军中杀出，望南狂奔。

                  约行五七里，猛可一声锣响，两边闪出伏兵来，为首二将，却是崔忠与金将兀室郎君。当下崔忠笑道：“呼延提辖，何不下马，随我一同为大金效力？”呼延绰骂道：“辱国反贼，怎敢如此！”崔忠笑道：“你这厮正是五十步笑百步，你说我是反贼，你自己又是何人？”呼延绰听了，哑口无言。思来想去，不禁陡然动念，忆起堂兄呼延灼来，乃仰天长叹道：“我一生反复无常，忽投梁山，忽投官军。今日丧师失地，若再降金人，真是狗彘不食了！事到如今，竟为逆贼所辱，有口难辩，真乃自遗伊欺，有何面目见呼延家列祖列宗。当初寄书劝堂兄归降，如今想来真乃无地自容。早知今日，当初不如死也跟着堂兄，坦坦荡荡，仍不失为一条好汉！”说罢，咬碎钢牙，将双鞭抛掷于地，抽腰刀自刎而亡。

                  兀室郎君见呼延绰身死，心感其忠，就近市棺收殓，于崞县城外掘土安葬。后李翼骂贼不降，与阖县官吏一同被害。折可存被押往应州，后脱逃南归，惜乎英年早逝。此是书外之事。

                  崞县既失，太原以北尽皆失陷，金将粘罕遂引众长驱直入，兵围太原，然屡攻不下。再说那金军东路，斡离不自收降郭药师，尽得宋朝虚实，攻破燕云后，一路南下。沿途传令，遇坚城不克，即绕城而走，不做纠缠。故自十二月一日破檀州后，仅仅一月，便过安肃军，绕中山府，渡赵州，破邢州，直趋黄河。那黄河乃东京最后一道屏障，若然失守，东京以北再无险阻。徽宗闻知此信，急令吴敏草诏，授种师道、何灌为河北河东路制置使兼正、副都统制，以御金兵。

                  那种师道自不消说，只说那何灌，字仲源，开封祥符县人氏。武举登第，勇迈过人。曾久镇西陲，屡破夏辽。为火山军巡检时，辽人越境取水，何灌禁之。辽人大怒犯境，何灌望山崖连发数箭，皆中石没楞，辽人惊为天神，不战而退。自收复燕云，何灌本知易州，后调回东京，任步军都指挥使。那日枢密院使者至何灌处宣诏，命威武军节度使梁方平将骑七千守濬州，何灌以兵二万守河津。何灌听了，心道不妙，只得接旨。

                  当日使者走后，何灌急出营，寻宰相白时中道：“金人倾国远至，其锋不可当。今梁方平将京师禁旅尽数带走，万一事有缓急，开封怎守？不如留下以卫根本。”白时中斥道：“黄河、东京互为唇齿，黄河一旦失守，大势去矣。将军往日贯经战阵，今日怎地如此村？”何灌道：“闻金兵十万之众，末将与梁方平不过两万余人，且承平日久，兵不堪战，何以御敌？”白时中道：“此将军之责也，无关本相。官家已下诏，拜你为武泰军节度使、河东河北制置副使。将军如此这般，莫非要抗旨么！”何灌见说，只得告退。

                  是夜，何灌归至营中，闷闷不乐。其子何蓟与心腹韩综、雷彦兴问故，何灌将诏令守黄河之事说了，叹道：“金人势大，且能征惯战。朝廷兵马，名虽两万，实则不足。况那禁卫之兵，多年受高俅之弊，不事操练，反充力役，往往上马辄以两手捉鞍，不能施放，似此怎生御敌？”众人听了，纷纷点头。半晌，雷彦兴道：“既是众寡不敌，小人有一法，不知当讲否？”何灌忙问何法。雷彦兴道：“不瞒将军说，小人自幼父母双亡，得归德府宁陵县清凉寺住持收养，就在彼处出家，习学经书武艺。后来还俗，投身军伍。小人在清凉寺时，晓得本地有一奇人，与寺里住持最好。那人姓刘双名永锡，自号笋冠仙人。本是开封人氏，生长名门，少喜谈兵，战阵上也去过几次。暮年无意功名，隐居山中。却是道法圆明，神通广大，就中单表缩地一术，能令千里舆图，缩成跬步。那年山东巨寇宋江，打破曹州，意图渡过黄河，侵夺宁陵，以窥东京。吃这笋冠仙人以缩地法戏耍了一番，方断了南进之念。如今金人势大，我等独力难守。不如将军修书一封，小人带去请那笋冠仙人来助，或可战退金兵，亦未可知。”

                  何灌见说，大喜道：“这笋冠仙人之名，往日我也有所耳闻，只是无缘拜会。既是有此机缘，正可请他来助。只是传闻之事，不知真假，那人果有缩地神通么？”雷彦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本师既说过此事，定然是真。”何灌道：“如此最好，明日大军即要出发，耽搁不得。他若肯出山，便带他去白马津与我会合。”当时修书一封，叮嘱一番，雷彦兴接了，星夜奔宁陵来。

                  且说那归德府宁陵县，在东京东南百余里。那雷彦兴一路风驰电掣，人马不歇。次日晌午，已到宁陵。就去山中清凉寺，拜见本师，说起所求之事，住持道：“笋冠道人自那年蓟北归来后，再不曾出去，你去访他便是。此老心肠甚热，若是求他，当会相助。”雷彦兴拜谢了，出了清凉寺。彼时已是深冬，寺后溪水早已冻结，四野茫茫，一派肃杀景象。雷彦兴有事心急，沿溪溯流前行，过了小桥，沿甘露岭小径而上，不多时早到笋冠道人家。但见乱石墙边，藤萝枯败，满是积雪，现出三间茅屋来。雷彦兴到了门首，敲门声唤。不多时，一个后生，约莫十八九岁，出来开门，见是雷彦兴，惊喜道：“雷大哥，你几时回来的？”原来那后生便是那年引宋江等见刘永锡的童子，一过十载，如今已是长大，与雷彦兴早就熟识的。

                  两个寒暄一番，后生将雷彦兴引入精舍，见那刘永锡正围着火炉向火。雷彦兴看时，见刘永锡年近耄耋，身长八尺，须垂银白，虽身形瘦削，却精神矍铄，慌忙下拜，刘永锡上前扶住。施礼逊坐，后生看茶。雷彦兴便将出何灌之信奉上，刘永锡接过看了，缓缓道：“贫道自那年赴蓟北龙沙会后，多年不问世事了。不料才过数年，竟生如此剧变。足下可知那陈道子陈希真如今在何处？”雷彦兴道：“陈道子平定梁山后，又奉旨征讨河北，功成后归隐嵩山了。”刘永锡道：“此人与我有同志，难得，难得。”说罢，将书信放下，对雷彦兴道：“贫道已隐居多年，不问世事，此番恕不能相助，且请自回罢。”

                  雷彦兴闻言，心中大惊，双膝跪地，磕头捣蒜道：“如今金兵南下，社稷有累卵之危，苍生有倒悬之急，肯请仙师出山相助。仙师若不出，天下苍生又有何望？”看官，那刘永锡当年参加蓟北龙沙会，泄露天机，本拟助陈希真捉公孙胜。不料事与愿违，不唯公孙胜吃救走，连自家亦受重伤，自是知天意难违，心中常凛凛，因此不愿再纠缠世俗之事。然那年陈希真入山前，曾向朝廷奏其功绩，徽宗特封其觉迷醒世真人。这刘永锡虽不图虚名，却也心中甚喜。如今见社稷有难，雷彦兴又如此心诚，心中不忍，便扶起雷彦兴道：“非是贫道心中无君，只是兴衰更替，自有其数。贫道虽通些道法，亦难逆天而行。今见义士如此，心中感动，便随你走一遭罢。”雷彦兴大喜。刘永锡换了衣袄，吩咐后生好生看家，自己事毕便回，后生应了。刘永锡便同雷彦兴出门，都到院内。刘永锡做起法来，雷彦兴只觉天旋地转，耳边风雨之声，倏忽已到白马津。

                  早有军士报知何灌，何灌大喜，引诸将出帐相迎。当时请刘永锡入中军帐，逊坐毕，刘永锡问起军情。何灌叹道：“出师前，朝廷调拨两万兵马，谁知出征之日，实不足额，只得沿途募民兵充数。如今梁方平引七千骑兵在北岸守濬州，那厮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听闻其日与其徒纵饮，探报不明，奭敌无备。金兵若来，情势危矣！”刘永锡道：“贫道年轻时，战阵上也去过几次，略晓得些兵法。金人倚仗铁骑，不擅水战，我等应将兵马集中于南岸，凭河为险，如此方可阻敌。”何灌道：“仙师见得极是，我何尝不是这般说。几次三番修书去濬州，请求合兵，叵耐梁方平那厮置若罔闻，我是副职，难以调动他，在此只能干着急。”大众听了，尽皆叹气。

                  正说间，忽听得帐外呐喊震天，金鼓乱鸣。何灌等吃了一惊，急起身时，军校慌急进帐来报：“不好了，金兵杀到濬州，梁方平弃城而逃。兵马骇乱，溃至飞虹桥，争相挤渡，正自约束不住。”何灌听了，急点弓手出营，与刘永锡等望北来。奔至桥边，见梁方平引亲兵才过，后面军士争相拥挤，至有坠河淹死者，后面大队金军已到。何灌见了，急令军士向桥上施放火箭。一时火箭齐发，桥头火起，宋军吃射死烧死者无数。刘永锡等见了，都惊得目瞪口呆。正是：丢车保帅真可怒，壮士断腕实堪伤。不知北岸宋兵性命如何，金军能否渡得黄河，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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