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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母为姊貂蝉临江陵 一


夕照如血,遍洒江畔。

        江面上波光粼粼,流动不息,调皮地拍打着江水两岸和岸边停留的船只,荡起一波又一波的水花,将阳光折射成一道道彩虹。

        因为麦城的战争刚刚平稳,又时逢正月春节之后,不论是经商还是出行的人极少,所以今日的江边只停留了一艘船只。

        那是一艘造型普通的商船,只在门窗框处雕刻了繁复而古朴的山茶花纹,彰显着其船主与其他商人的不同。而在船头之处悬着的一块玄色铜牌上,在周边的山茶花纹包围之下所凸出的一个“刑”字,则表明了船主的身份及一项不成文的权威——所到之处,无不放行。

        船舱之内构造鲜明,下存货,上住人,船主和东家的卧房皆在船舱的最深处,对立而设,只在中间置着一张方正的矮案,矮案两端,则各铺着一张草席,默然等待着主人的宠幸。

        自从昨日以来,关凤就睡在东家的卧房里,紧蹙着眉头,纵然有安神的香暗自燃着,也依然睡得很不安宁。

        她梦见了在这一世刚刚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那一张惊喜的脸。那人慈爱地笑望着自己,笨拙的拥抱让她很是难受,可是听着他迭迭的哄,她却只觉得一股暖流自心底汨汨流淌,缓缓溢出,流遍全身。

        她梦见了牙牙学语的时候,听在耳里的那一阵朗朗的大笑。那人宠溺地抱着自己,听着她那一声奶声奶气的“爹爹”,面上立时浮现了皱纹,双眸之中荡漾着水波,在烛光下泛着闪烁的光亮。那人的身边还坐着一位俊秀的男子,那男子温和地笑着,轻轻地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微微皱眉道:“怎么不叫大哥呢?”

        她梦见了蹒跚学路的时候,抚在腰间的那一双覆盖着厚茧的大手。那人小心翼翼地搀着她,在她稳稳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就欢喜非常地将她抱起,原地打起转来,逗得她哈哈直笑。温和男子则苦笑着围在一旁,伸出手去护着,无奈一叹:“这才迈了一步啊……”

        她梦见了夜半华容的薄薄云雾,关府书房的竹简和戒尺,校场之上的奔腾骏马,静谧院落的梧桐枝桠,七夕之夜的淋漓酒水,战场之上的流矢攻伐……所有的场景在最终交错在一起,汇聚成了一幅惨烈的画面。

        此处有傲绝天下的猛将力拔山兮,有温和俊秀的将领万锋加身,有冰凉僵硬的奇异大鸟徐徐飞远,有一泼热血飞扬而起洒在眼前……

        “不——”一声凄厉的喊叫过后,关凤立即睁开了眼睛。屋内一片寂静,她徐徐坐起身,张望着四周,只觉得陌生无比。

        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袭素衣的凤卿漫步进来,在她床边停下:“这是之前救过你的刑执事的船,我们在麦城外的江边。你睡了一天一夜,饿了吗?”

        关凤定定地望着这一如当年的女子,一字字地问道:“爹爹呢?”

        凤卿眸光一漾,默然不语。

        关凤抿了抿唇,接着问道:“……大哥呢?”

        凤卿迎着着关凤强作镇定却仍是流露出一丝不安的目光,呼吸一滞:“你明知故问。”

        在关羽被马忠斩首的一刹,关凤便似一个脱了线的木偶般,呆滞地坐在大鸟之上,未几便晕了过去。那时的凤卿看在眼里,心中百味杂陈。忽听天空乍然一声闷雷,风也大了起来,大鸟终究只是机器,不适合在这样的天气中飞行,她便下令加速离开。在江畔的一处空地暂停过后,她让在那里等候已久的云盟中人立即拆解,随后便携人带着关凤,上了江边的船。

        关凤的身子微微一颤,双手立时攥紧了身上的棉被。

        凤卿神色淡淡,声音似冰晶相撞般轻灵动听:“正如你所见,关平被万仞穿身,关羽……则被马忠砍落了头颅。”

        一字一句似一把把锋利的刀,凌迟着关凤的心。她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默然了半晌,才拼命控制住这股战栗。披着苍白的脸色,她气若游丝:“他们在哪,带我去见。”

        凤卿眉心微皱:“需要我再说一次吗?他们已经……”

        “带我去见。”不等凤卿说完,关凤立即打断。她斜看着身侧的倾城女子,咬紧牙关掩饰着自己的虚弱,不愿让她看见自己的脆弱。

        一丝了然之色涌上了凤卿的双瞳,她不禁一叹:“等你养好身体的吧。”

        说罢转身欲走,却忽觉手腕一紧,她低眸一看,少女的额边已经渗出虚汗,纤手却仍紧紧地钳在自己腕间。

        “带我去见!”

        感受着关凤出奇大的力气,凤卿冷淡的神色有了几分松动。她神思恍惚,不知回忆起了什么,最终深沉一叹:“好,我带你去见他们。”

        就在她们并行而出的一刻,船主卧房的门幽然一开,一只玄青色的翘头履率先迈了出来,引出了一位身穿玄青直裾的男子。他姿容平凡,胡须稍短,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抬首间目光灼灼,他望着那一对母女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久久方才沉声道:“云长,华容一别,竟是永诀,今生所愿,你且放心。”

        在关羽和关平死后,马忠由于未能完成吕蒙的命令,心中不禁又急又怒,干脆也将关平的首级砍下,随即下令拔营离开,赴江陵寻吕蒙而去。而后不久,凤卿得知了消息,便派人来清理战场。所以这一处地方,在关凤和凤卿重新站在这里的时候,已不复昨日景象。

        吴军的尸首被统一埋在了别处,此处只留下了满地淋漓的血迹和两个不起眼的土丘。

        关凤双膝跪地,伸出手去,细细地抚摸着土壤的每一粒沙砾。

        这冰冷的沙土之下,埋葬着她此生最为在意的人。曾经只要一想起终有一日,他们可能会遭受惨痛的命运,最终离开自己,她就会心痛难忍,泪流满脸,可当一切都如实发生之后,她却只觉得心里空空的,眼睛干干的,没有激烈而窒息的痛感,也没有潮湿而悲伤的泪意。

        她的手微微颤抖着,想从掌下的一切寻找到熟悉的温度和感觉,却终不过是一场空。

        未过多时,她的双手倏然抓紧了一把土,正要收回,却被凤卿淡然一挡:“别说我现在没有防腐的东西,就算有,商船之上带着两具无头尸体,若被检查到了,该如何解释?”

        见关凤双手仍然紧握,凤卿继续道:“至于火化,现在还不是时候。马忠的军队才撤离不到一天,燃起火来,就算光亮黯淡,也还有烟,必会引起周围吴军的注意。朱雀为了方便带走,已经被拆了,你若轻举妄动,只怕骨灰还没拿到,你我便已赴死。”

        关凤却仍是恍若未闻,一把推开了凤卿的手,将还未冻实的土壤一抔抔拨开。不顾一双玉手被冻得青紫,还泛着点点血迹,她的动作越来越快,终是在那熟悉的手掌出现的一刻,骤然一停。

        她把双手在衣衫两侧蹭了蹭,虔诚地伸了出去,紧紧地握住了那只冰冷的大手。她抚摸着上面的纹理和厚茧,仿佛还能感受到遥远昔年,这只手在自己昏昏欲睡的时候,在自己背上轻轻的拍。她一如往常地轻轻摇动,无声地撒娇,却再也看不到那双充满着宠溺的眼神,听不到那本该随即响起的温和笑语,接收不到来自这手掌的温热轻握。

        她紧咬着下唇,直到品尝到了一丝血腥之味,才缓缓松开了手,却低下头去,在掌心深深一吻。

        此一吻,诉尽多年难言情感,谢一段无冤无悔的陪伴。

        然后,她将拨开的土重新掩埋了回去,转头向相邻的土丘而去,依然二话不说地拨起土来,即便双手已近僵硬。当细细白雪自空中飘然而下,在寒风中打着旋儿,卷在土丘四周不肯离开,一缕斑白的长须与一角松柏之绿的衣襟陷入了她的视线。

        曾几何时,长须在她手中把玩,编成了无数条辫子,使得那熟睡方醒的骄傲男子好气又好笑,佯怒地拍打着她的屁股,却未下一点力气。曾几何时,这松柏之绿的衣襟在她的手中攥成了千万的花样,擦过她的涕泪,接过她的小儿热尿,记忆中高大的男子却从来慈爱笑着,只将她当做这世间最珍贵的宝。

        凤卿的眼圈骤然一红,转头看向别处的同时,一滴晶莹“啪嗒”落下,压住了一片雪花。

        关凤始终没有说话,只抚平了染了血的褶皱,捋顺了干枯的须发,再自发间取下了山茶木簪,放到了关羽尸身之侧。

        白雪并着黄土,埋葬了逝去的人们,也带走了一个传奇。

        凤卿幽幽一叹:“等这一阵风声过去了,你自然可以再回来,把他们带走。”

        向关羽和关平磕过头的关凤默然点头,站起身来,任凤卿拉着,离开了这噩梦之地。

        半个时辰后,一位俊秀的少年手持长矛自密林中走出,看似云淡风轻地向四处张望了一番过后,略显迟疑地迈向了这两处新冢。

        他一身月白已遍染鲜血,长发微散着,稍显得狼狈,却难掩其风流卓绝。他定定地望着越来越近的土丘,神色从未这般平静凛然。一步之遥的时候,他倒使长矛,自土丘边缘开始翻卷,却在几下动作后双瞳一缩,身影一震。

        ——残照之下,一支山茶花样的木簪在黄土与白雪之间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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