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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吴伯言始踏云长府 一


关凤原本只是装哭,可是一听见这句熟悉的话,想起关羽哄自己的时候只会这一句,刚一想笑,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出来。她转而像小时候那样扑进了关羽的怀抱,一时间卸下了所有的坚强,任泪水滚滚流淌。

        这么多年一直被各种压力迫着,因关羽和这个家的结局而恐惧着,此时此刻她只觉得身心俱疲,只想停留在父亲的怀抱中,稍作停泊。而在这一次宣泄过后,她就会重新站起来,因为,她还有更重要而有意义的事情去做。

        至于儿女情长,多想无用,还是随缘吧。

        关羽不明所以,只好轻抚着女儿的背,不断地哄着:“爹爹的凤凰乖,别哭别哭……”

        后来见关凤哭得越发激烈,连气都喘不过来,关羽急了起来:“爹爹怎么会不记得你的生辰呢?这一年的生辰过后,凤儿就真的长大了,爹爹当然会一直陪着你,亲眼看你及笄。”

        关凤一听见这话,忙收住了哭势,松开怀抱,定定地望着关羽,抽噎道:“真……真的?”

        关羽轻柔地为女儿擦去脸上的泪水:“当然是真的,爹爹何曾对你食言过?”

        关凤不敢相信自己想要的竟然来得这样容易,不敢置信道:“爹爹……答应我了?”

        关羽愈发困惑,以为女儿还气着方才大哥的骗,怔了一下后转头冲关平怒道:“你还不来哄哄你妹妹!”

        关平不禁苦笑,单膝跪在关凤身边,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关凤的头发:“好了,大哥跟你闹着玩,怎么还哭鼻子了?以往的凤儿可不是这样脆弱的。”

        关凤来不及回答关平的话,只仿佛漂泊在茫茫大海上的人忽然看见了一尺浮木,双手慌乱地抓紧了关羽松柏之绿的衣襟,眸光中涌动着一股急切和失措:“真的……真的会一直陪着我,亲眼看着我及笄?真的不会食言?绝对不会食言?”

        关平和赵氏这时都发觉了关凤的不对劲,相视一眼,目露疑惑。关樾从没见过这样的姑姑,不觉有点害怕地拉住了母亲的衣袖。一向比他们更为关心而了解关凤的关羽自然也已心存疑窦。他的神色沉了下来,语气也严肃了许多:“凤儿,发生什么事了?”

        关凤眼波一漾,动作僵硬地不停摇头,边摇头边落泪。她努力地让自己绽放着最开心的笑容,故作刁蛮地道:“爹爹答应了就要做到,一定要做到……”

        关羽见她如此,虽仍然疑惑,却深知问不出结果。他幽幽地叹了口气,神情变得柔和,心疼的同时轻抚着女儿的湿润脸颊,然后郑重地将女儿拥在了怀里:“我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做到。”

        这下,关凤的眼泪没有停下,却变为了喜极而泣。她终于可以放心了。只要关羽一直留在江陵,一切都有了改变的机会和可能。关羽乃至这个家的结局,也许都会因此而改变!她终于做到了!

        怀着这样喜悦的心情,她很快就止住了哭,重归了以往的样子。她的心境随之开阔,尽力让家人不再对自己担心的同时,对其他的事,也看开了许多。不管吴言对自己是什么样的看法,既然交了这个朋友,如果因为很重要的原因不能以诚相待,那就以心相对——她知道明天去见吴言的时候,第一句话说什么了。

        家人安康,世事顺遂,岁月静好,长享安宁,她要将心中的喜悦,全都跟他分享!

        这一夜,关凤睡得很香,安宁无梦,一觉到天亮。

        也在这一夜,月光自云层中悠闲而出,照亮关府宅院的同时,也笼罩了成都的一处院落。

        月华如水,倾泻而下。院落之中,一袭月白色的少年一手背后,一手平展,轻托着一个雕刻精致的小木盒,微微抬首,静默地站着。

        他的衣衫飞流直下垂落没足,随着微风轻轻荡漾,随之而起的波纹如潺潺的溪流,随性而自然。雪白色的领口绣着云气流动的繁复花纹,半敞着,露出了些许突出的锁骨,显得他还未长成而略见清瘦的身段格外悠闲惬意。决胜风流中,一抹凌然于世却不凌厉,足以震慑万里而又悄然无声的气息浑然一体,笼罩他全身,多变又统一毫不矛盾,似一段岿然不动的山脉,高低起伏一目难了然,又如一片看不见底的静湖,不置身其中,便难知其深浅。

        他的双眸极为深邃,映着苍穹之中的明月,反射出一抹柔和的光。他似在这月光中回忆起了什么,先是羞涩而狡黠地一笑,转眼便变为无奈的苦笑。

        “这木盒……原是送给你的啊……”

        一声叹息后,他垂下了眼帘,凝视着手中的木盒,眉心委屈皱起的同时泄了口气,摇了摇头。

        木盒上雕刻着朵朵或盛开或含苞待放的山茶花,各有姿态,绝无一般。一片花瓣,一丝花蕊,每一道痕迹都精心雕琢,每一处凹凸都细细磨合,有心人若看见,必能知其造者的心之深沉和细腻。

        ——可惜所托非人。

        他不禁轻笑了一声,木盒下,手心处的细微伤痕早已愈合成了淡淡的粉色。

        “自小到大,虽在两地,却依然算计了你多次,你要么是因为不在意而忽略了,不攻自破,要么是有所反击,决不让我占到任何便宜,难得见你如此直接地警告我,可是心中有事郁结,无心理我?”

        木盒之中的丝帛上,墨迹才干不久。

        “你说的不放过,可是如当年你对三叔那样?不放过也好,我乐得如此。”

        想着那个有点凉薄却也容易心软的丫头,在看见这封信时的神情,少年唇边的笑意狡黠而浓烈。听说她如今出落得极为动人,也不知究竟是何模样,二叔的长相虽差些,可也有美髯公之称,她母亲又是貂蝉,总不能太差。

        “至于亲事,我若是告诉你,那不仅仅是父亲的决定,也是我的呢?”

        这么多年,他在英雄与谋臣之间长大,虽也偶尔见到那些叔叔们的女儿,却发觉自己总是在她们的身上,寻找着记忆中那个丫头的身影,而并非单纯地将她们看在眼里。他可不愿祸害了那些真心实意等着未来夫君的良家女子,既然她让自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那就负责到底吧。

        “如果有那样一件东西,我不会等她自己过来,我将一步一步铺好道路,一点一点将她紧握在手中。而一旦得到了,我会在她的周身设下诸多禁锢,她若是打算溜走,可以试试看。纵然天下所有人都拦不住她的脚步,她也必须会为我而停留。就算有一天,她让我伤透了心,我至多会让她更加伤心,却绝不会放她走。所以,你说的绝望、难过和痛,我永远都不会有。”

        “这么多年,你时而豪气万丈,时而多愁善感,看似安享长乐,却有着满腹柔愁肠,如今又是因为老问题?你其实根本不需要我来劝解什么,但我仍想告诉你一句话,这句话还是你当初告诉过我的——”

        “公子!”那个送信小厮在这时赶到了院落之中。

        他这一声,恰好打断了刘禅的回想。

        心想着自己早在下笔丝帛前,就已经打了多篇草稿,定然不会有什么太过分的措辞,而使得那个丫头的反应在他意料之外,刘禅便不再多想,将木盒递给了小厮:“到了那里,记得告诉小姐,我不太乐于看见,这个木盒再与回信一同回到我的手里。”

        小厮应着,见主人抿唇一笑,连眸光中都笑意盎然,不禁一怔。

        刘禅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摆:“可不要多嘴,我还想看看,她是否能认出我呢。”

        ***  ***

        翌日晨起细雨连绵,好一会儿才停了下来,天灰蒙蒙的一片,沉闷而压抑。

        关凤的心情却很好。她脚步轻快地出了自家的后门,毫不在意道路上的泥水脏了自己的裙摆,一路上哼着小曲,十分惬意。

        可是走了一段路后,她却发觉了一丝不对。因为地上有水洼的缘故,人的脚步声会变大,而在她身后,总有两个脚步声,是随着她的脚步快慢而又急又缓的。

        她心念一动,随即转移了方向。时而左转,时而右转,时而快步,时而慢行。这些年,她早就摸透了江陵城内的大街小巷,敢跟踪她,不被她绕蒙了,也会被她抓个正着。她最后去往的小巷平时人烟极为稀少,细狭而悠长,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好地方。她穿过去后便转身背靠巷口左侧的墙上,拿出七星刀,等着给那跟踪自己的人一个血的教训。

        奇怪的是,她等了半晌,也不见一个人从小巷中走出。心中疑惑,她悄悄地偏过了头,向小巷中望了过去。怔了一下,她擦了擦双眼——怎么还是空无一人?

        想了想,她十分警惕地迈回到小巷中,一步一步极尽缓慢,边走边前后张望耳听八方,可直到她通过另一端的尽头走出了小巷,也始终没有一个人出现。

        难道……是她太神经质了?

        苦思冥想无果,关凤叹了口气,摇摇头便走向了大道,往私家驿站走去。

        直到她杏色的身影远去了,有两个人才从一旁的布庄里走了出来。在前的那一位一身松柏之绿,眉心微皱,神色担忧,剑眉星目,长须似瀑,正是关羽。随后的那一位则一身淡青之色,温和的面容浮现着一抹无奈的笑意,刚松了口气,正是关平。

        “还继续跟吗?”眼见着女儿越走越远,关羽急道。

        关平点了点头:“也不知她现在是消除了疑虑,还是愈发警惕了,咱们不能同方才一般,跟得那样紧密了。”

        方才,关平见到这处的人烟较他处稀少许多,便拉住了关羽。父子二人只停留在巷口探头看,并没有走进去,而极为幸运地躲开了那个血的教训。对此关羽父子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一直以来都极为喜爱关凤的聪明,却不像今日竟差点折在这聪明上。

        “快走,她转弯了!”关羽一声令下,关平随即跟上。

        这一次为了不再被轻易发现,他们特意错开了步伐,可是当他们走到方才关凤转弯的地方时,却发现关凤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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