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枕畔岂容酣睡他人 三
那时荆州为曹操所占，刘备无奈之下只好带着手下与家属向南逃离。当时他们的行军速度难以快过曹操的追赶，一路上辎重全扔，十万百姓死伤过半，人马也弃了不少。临到长坂，将被曹操追上的时候，刘备竟然一狠心，连家人都不要了，而使得他的两个女儿都被曹军大将曹纯活捉，从此不知所终。若非赵云忠诚贤良，只身回去寻找甘夫人和尚在襁褓的刘阿斗，只怕刘备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这些大多都是关凤在前世便有所了解的，被曹操掳去前刚央求着张飞和赵云讲了一遍。
当时说起了自己长坂坡单骑救主，赵云只寥寥几句，关凤却仍是听出了那份悲痛和不易——若非甘夫人当机立断，在自己的腿受了伤的情况下毅然投井自杀，别说带不回刘阿斗，就连赵云自杀而不为曹操的俘虏，都将是最好的结局。
同时暗叹，好一个“仁义贤德”的刘备，为了自己的存活抛妻弃子，连尚在襁褓的阿斗也忍心丢掉。
后来张飞大闹长板桥，吓退了曹操大军，刘备等人上了关羽的船队，与前来救援的刘琦及一万大军一同赶往了夏口，而后不久②便是赤壁之战。
而在那一路上，刘阿斗一直与她吃则同案，住则同寝。
一直照顾着关凤的嫡母胡氏虽能在生理上照料好刘阿斗，但是对这个不到两岁又刚刚丧母的孩子，心理上该如何对待，她还真手足无措，好在女儿关凤一向自立而风趣，阿斗有她陪伴，定能从悲伤中解脱出来。
如此一来，关凤就不得不接了这烫手山芋。对于这个不出意外，将来便用得上的长期饭票，她必然要尽些心力。好在刘阿斗自从被赵云救回来后，就不再轻易哭闹了，不然难保哪天她会耐心尽失，然后发飙。
等到了东吴，刘阿斗有了照顾自己的婆子和丫鬟，住的地方距离关凤所居也只隔了一堵墙——据说这还是他自己向刘备要求的，所以他并未就此跟关凤断了联系。就在关凤好奇，向张飞和赵云询问了长坂坡上的事之时，他还拿着胡氏送他的芙蓉糕，跑过来递给关凤吃。
可关凤由于前世的原因，实在奈何不了小孩子，所以今生大多敬而远之。
想着不能太伤这张日后饭票的心，关凤轻柔地道：“习惯了也不行，你是男孩子，要想长大，就要离女孩子远一点，特别是对你好的女孩子。”
刘阿斗缓缓转过身，抬眼看着一脸认真的关凤，想了想，似是听懂了般，点了点头。
关凤笑了，温柔地摸了摸刘阿斗的头，说：“乖，这才是姐姐喜欢的样子。”
却听刘阿斗随即道：“不是姐姐。”
关凤纳闷：“我比你大三岁，我是姐姐，你是弟弟。”
刘阿斗执拗地摇头：“不是。”
“那是什么？”
刘阿斗水汪汪的一双深瞳眨了眨，道：“夫人。”
关凤睁大了眼睛：“什么？”
刘阿斗眸光荡漾，认真地摇头：“不会抛弃。”
关凤怔怔地望着刘阿斗的神情，恍惚间想到了什么。
他说的是“夫人，不会抛弃”？
他想要她做他的夫人，然后不会像刘备抛弃甘夫人和他那样，抛弃她？
关凤困惑起来——刘阿斗在赵云救他的时候几乎一直处于沉睡的状态，应该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只在后来知道自己失去了生母而已，可他怎么好像什么都清楚？
脑中忽然闪现了那日刘阿斗递给自己的，被捏得不成样子的芙蓉糕，关凤心头一颤——难道……他全都听见了？他知道了亲生父亲为了自己的生存，不惜抛妻弃子，而亲生母亲为了自己的活命，不惜自坠入井？
那他心中该是怎样的感受，能让他说出这样一番话？
其实，他是怨怼刘备的吧。可他却依然如真实的孩童般，该笑时便笑，对一切恍若未闻，举手投足不动声色——他还这么小，就学会了演戏，失去了童真的权利。
孩子的心明明该是这世上最纯净的东西，却在或战祸纷争不断，或权势力量交迭的时代，蒙了尘，染了血。而不论是古代还是现代的孩子，都有各自不为人知的一面。
——关凤不禁有些难过。
难怪自那以后，刘阿斗只与自己和赵云亲近。
关凤随后想起了前世的母亲决然离去的背影，又想起了自己在孤儿院时咔嚓的锁门声，想起了养母留下的泪水和直挺挺的身躯，想起了破碎的酒瓶和随之迸出的血液，只觉得浑身发冷。她没再让刘阿斗离开，而是单臂揽过刘阿斗的身体，声音不同以往的温柔：“好啦，今晚既然都过来了，就睡吧。不过，以后不许再来。”
刘阿斗乖乖点头，想了想，道：“不是姐姐。”
关凤的手顿时攥成了拳头——这孩子怎么这么较真？
“好啦好啦，不是姐姐，快睡吧，困死了。”关凤说着就合上了双眸。
刘阿斗静默地看了一会儿渐入梦境的关凤，满足一笑，才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
翌日，破晓之前。
天边逐渐泛白，淡薄的光散落在屋内。重重床帏之中，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沉沉睡着，侧躺的同时伸出藕般的手臂，轻轻揽住了身边的一个小男孩。锦被厚实盖着，似热着了她，而使得她双颊泛着淡淡的红晕，显得她十分玉雪可爱。
被她抱着的小男孩，肌肤粉嫩，胖瘦得宜，嘟着的小嘴撇了撇，微一皱眉，睁开了双眼。他的双瞳自朦胧变得明亮，低眸便看见了自己胸前的手臂。
他缓缓转头，凝视着眼前沉浸在梦中的脸，唇角微微一卷，便打消了起身回房的念头，重新闭上了黑珍珠般的双眸。
刘阿斗在关凤发烧昏迷的三天三夜之中，日夜前来。他白日里光明正大地来，只静默地坐在床边，夜里则每每让赵云点了婆子和丫鬟的睡穴③，偷偷跑来，躺在关凤身边，每逢次日晨起婆子丫鬟醒来前，再跑回自己房中，恍若一切都未发生过。
他不想让人知道夜晚里发生的事，只当那是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秘密。
至于赵云，是一个完全可以当做不知道的人。
而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知道，终有一日这个特别的女孩定会醒来，在那一刻，刚自坏人手中被救回的她，可会如那时刚刚失去母亲的他一般害怕？那么，如果有他在，她的害怕会不会少一点？
他始终记得，有她在的时候，他的心很安宁。
他觉得，她会和他一样。
可是因为他今早并未回去，外面闹开了花。
先是被点了穴道的婆子和丫鬟到了时间醒了过来，见小主人不见了，慌张不已地四处寻找。原本悄无声息，可是她们在寻找的时候偏偏遇上了张扬肆意的张三爷，这一下，小主人失踪的消息就被传得沸沸扬扬了。
刘备和诸葛亮听后立即赶来，将整座院落找了个遍，始终未曾发现刘阿斗的身影。刘备沉默了，诸葛亮一向噙着笑容的脸也凝重了些，关羽同赵云在这时姗姗来迟，问明情况后，关羽眉头紧蹙，赵云则窘迫地笑了笑，道：“可曾找过关三小姐的房间？”
关羽微微一怔，张飞已经飞奔了过去，悄然推开了门。刘备和关羽随即上前，心有灵犀般一人一手将站在门中央的张飞的衣领拎起，向后一掷，迈进了房间。张飞看了看身侧接住他的赵云，又看了一眼淡然一笑，道了句“承让”便随着刘备的脚步迈过门槛的诸葛亮，只觉得自己被嫌弃得好无辜。还是赵云温朗地拍了拍他的肩，推着他走了进去。
关羽轻柔地拉开床帏，在床尾站着，刘备和诸葛亮则立在床头，他们低眸望着床上沉醉美梦而甜甜微笑的两个孩子，神情各异，却都流露出一丝怜爱和温和——张飞和赵云进去的时候，见到的便是此景。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纷纷走出房外。唯独诸葛亮在临走之前，若有所思地望了望那重新合上的床帏，浅笑依然，默默摇了摇头。
院落中央，阳光已跃出了东方，散落在隆冬时节的神州大地，映照着刘备脸上坚定的神情：“云长，将来就让凤儿来做我刘氏的当家主母吧。”
关羽闻言先是一惊，神色凝重了几分：“两个孩子还小……”
刘备摆摆手，示意关羽不必再说下去。
张飞和赵云相视而笑。
刚刚走到刘备身边的诸葛亮则神情不改，仿佛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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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转星移，白驹过隙。花开花落，岁月无极。
浮光在流年中穿梭，十年春秋如指间的沙，翩然落下。
喜乐安然的日子终将加快流失的速度，历史的齿轮正在不停地运转。
十年的时间，终究让原本只因利益而达成的孙刘联盟，变成了相对不满的粉饰太平。
这一年是公元219年，建安二十四年，关凤即将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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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张益德大闹长板桥这个故事，微蓝还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估计是假的。这个故事之前的单骑救主倒是真的，不过没像《三国演义》写的那样厉害，刘备也没摔儿子，说过什么“为了这个小子，差点丧失了我一员大将”之类虚伪的话。
②顺便说一下，从这里直到赤壁之战中，《三国演义》里面描写的异常精彩，比如诸葛亮舌战群儒，但那些基本上都是假的。罗贯中还把鲁肃变成了一个宅心仁厚的男人，把周瑜弄得好小气，其实呢，鲁肃为人很豪爽，周瑜绝对是个有心胸有气度的人才，他英年早逝既不是被诸葛亮气死的，也没说过“既生瑜何生亮”。
③点穴一事当然是微蓝的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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