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佛曰不可说 上
宇文邕面上有些漠然,看着安歌目不转睛,仿佛在发呆,又仿佛在思考,许久之后才缓缓道,“如果是苏衍那丫头,她一定会耍脾气,你却劝朕雨露均占,甚至娶另一个女人进宫,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
说明什么?安歌没空想这个,逃避话题还想继续跟他谈与突厥和亲的事情,大周朝中一大半的重臣都是宇文护的爪牙,宇文邕想要在朝中依仗谁实在是太难了,而突厥是最好的也是被迫的选择,突厥的势力是宇文邕唯一能抓住的一根稻草,只有这样,宇文护才会对他有所忌惮,宇文邕今后的一些动作也不至于太过缚手缚脚。
其实与突厥和亲一事,宇文邕也是早有打算,不过缺少契机,所以一直都没有考虑,但这次宇文护不仅给他创造了一个这么巨大的机会,而且还是一个极其危险的机会,大周以绝对的优势却战败而归,齐国一定会趁势与突厥联络,宇文邕一定要把握好时机,这是他最好也是唯一的机会。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此事要尽快着手——”
“说明你心里是真的没有朕!”,宇文邕打断安歌的话,安歌一愣,怔在那里没了思考,等到她反应过来宇文邕话中的含义,宇文邕却是深深叹了一口气,勾起一个苦涩的笑容,像在自讽,“朕已召了几位重臣入宫商议此事,你不用着急,你能想到的,朕也能想到”
说着,宇文邕便往门外迈步,手指刚搭上门框,却听安歌在身后冷冷道,“那你当初把我叫到这里,将我的手和脚以及心束缚在这里的理由是什么?”,宇文邕的手握紧门边,心中说不出的复杂滋味,“我没什么惊天之才,论才华,比不上郭嘉的才测谋略,论野心,比不上秦皇统一六国,论能耐,也远没有陛下您卧薪尝胆甘于人下,所以,当初您将我拴在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不要告诉我单单是为了应付贞嫔,贞嫔入宫多年,常年伴在你身边,如何应付她,你应该比我要清楚得多”
安歌很久很久都没有听到回应,这是一道难解的题,宇文邕说什么都是错,安歌猜得到,宇文邕不仅是个既爱江山也爱美人的君王,他爱,也要得到,他喜欢的,属于他的,他都要握在手里。
果然,安歌看到宇文邕的手一点点从门框边松开,伴随着一句真实却绝望的话语,“朕喜欢你,无论你是否欢喜朕,朕要把你拴在身边,安歌,当初要进宫时,朕没有逼你,一切是你自愿”
“所以,当初答应我许我出宫之诺呢?”
宇文邕轻笑一声,“只要你能走,朕许你走!”
食言?未央宫层层高墙,没有宇文邕,即便即墨言武艺再高,也不可能带着她两人离开,他算准了这一点,所以才会轻易许诺?
安歌慢慢阖眼,果然,这就是帝王之情,帝王之诺,他是明君,当初的陈蒨也是明君,他们有治国之才,他们统治着脚下这片土地,统治着土地上千千万万的百姓,若将这片土地比作一片汪洋大海,那么少一两滴水珠,又有什么关系?
宇文邕径直走了出去,没有回过头,安歌从门缝中看着他的身影愈行愈远,总觉得内心有一股潮流涌动,细细感受却有些喘不过气来,索性闭上眼睛,不看不想不念,而内心的感受又那么真实。
这日过后,安歌又向外称一时贪玩着了凉,卧病在床,不过这次不是假装,而是真病,汤药一碗一碗的送来,一碗一碗的咽下,却并没有什么作用,冬日里,安歌总是要病一场的,她也没有在意,只是觉得这个冬天,自己好像总在生病,颇为郁闷。
不过,也正好给宇文邕找了借口,省得他还要违心地总往这里来……不对,现在的他,还会管我的生死吗?
安歌笑着摇摇头,不愿再想那么多。
几日后,宇文邕派遣宇文贵窦毅等人备皇后仪仗并六宫百十人,以和亲为目的,出发至突厥。突厥可汗之女,嫁到大周来,自然是要做皇后的,只是可怜李夫人,跟随在宇文邕身边多年,却始终因为身份的原因屈居人下。
六月,从九华殿那里却是传来了好消息,听说,苏衍有喜了。安歌又喜又忧,喜的是这孩子也要有一份牵挂了,忧的是如今自己病着,不能去瞧她,宫里突然散播开苏姬有喜的消息,自己是不是应该提醒她要多注意小心?
转念一想,苏衍身边还有晚晴,她能想到的,晚晴也能想到。
安歌突然觉得,自己是个极其无用之人,又或许在陈国时,真的是因为韩子高才会得到陈蒨如此大的重用,其实自己没什么谋略,不过是些平常人所想罢了。
亏自己自诩战才多年,竟然如此可笑。
不过,在这又喜又忧之间,似乎又包含着一丝很奇妙的情绪,安歌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这种情绪,是失望是遗憾?好像都不是,这种感觉很平常,就像是自己极喜欢的玉簪却只剩下最后一支然后被他人买走的感觉,有些……闷闷的。
未央宫里每个人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日子都在过,时光也一点点如细沙般从手心中流逝,安歌走了快两年了,有些人有些事仿佛在她的记忆中慢慢淡忘,但长安没有忘记他们,他们的故事,长安城的故事,也还在继续着。
王颜兮的茶馆自从经安歌建议以来生意一直很好,王颜兮也总算安心,没有辜负老板的一番苦心,她也能闲下来,常常思念长安城外那寺中的人。照往常的习惯,王颜兮孤身一人在城外走着,这条路她走了无数遍了,每一次都满怀希望得去,却每一次都载着失望而归。
但她从来没有想过放弃,这就像一份牵挂,如果她连这份牵挂都舍弃了,自己还拥有什么?
因为下了雪,路十分滑,王颜兮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但仍逃不过雪下藏冰猝不及防,也多亏她手脚快才没摔个大跟头,否则这条漫漫长路,她要怎么一步步走过去?其实雇一辆马车是最快的,但不说路滑无人肯走,单王颜兮认为,只有自己诚心地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他才会有所动容。
不过十年过去,王颜兮也不管他是否疼惜可怜自己,这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无法更改。
回忆牵绕到从前,十几年前,这条路还不是这样的,她和他,也不是现在这样的……
想着想着,王颜兮一个不注意,总算如了冰的心意,顺利摔倒,脚腕传来剧痛,王颜兮一下子用手撑住旁边的树干,却躲不过脚下滑冰,连手心都被划开一个极大的口子,鲜血直流。
王颜兮痛地直吸气,手不敢撑地,脚又好像扭伤得严重,一时间竟手足无措,只顾坐在冰冷的地上咬牙皱眉。就在无助之际,王颜兮突然感觉到身旁一丝温暖的气息,她回过头一看,竟是他。
“怎么是你?”,王颜兮不顾手脚上的疼痛问道。
清秀的眉眼,高高的鼻梁,若他不是和尚,一定会迷倒许多姑娘,偏偏在她心里这样一个如意郎君,出了家,皈依佛门。他轻碰了碰王颜兮的脚踝,引起王颜兮的几声痛呼,他的声音冷冷的,听到王颜兮耳朵里却饱含温存,“扭伤而已,回去冷敷一下,这几天就不要走路了,休息几天便好了,冬天路滑,怎还往寺里跑?”
王颜兮由着他摆弄自己的脚踝察看伤势,又简单巴扎了手上的伤,却是没有回答他的话,“你知不知道,看了女子的脚踝,是要负责的”
他全身一僵,慢慢将王颜兮的脚放下,似乎是完全没在意她的话,缓缓道,“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施主有难,小僧不能不救,若施主无理取闹,小僧也只能将施主一人丢在这里——”
“我没有无理取闹,我开玩笑的”,王颜兮赶紧打断他的话,随即又低下头,一脸失望,在他这里,自己永远这么怯懦,不禁深深叹气,“冰天雪地的,你既说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你总不能让我一个人待在这自生自灭吧?”
他双手合十,似是对佛祖有十分虔诚,却不肯分给她半分,“大兴善寺不收留女施主,不如小僧租一辆马车,送施主回长安”
王颜兮更失望了,“不收留女施主?那我也在寺中待了十几年,如今我脚上有伤,你就这么抛下我了?你如此不负责任,可对得起佛祖的一番教导?”
气氛冷了许久,好像比这冬日的冰雪还要冷上几分,两人较上了劲,总有一方要妥协,王颜兮不愿也不能妥协,终于,看在王颜兮肿起的脚踝和还在流着血的手掌心的份上,他叹着气摇摇头道,“罢了,我送你回长安”
王颜兮得意地笑了。
他背起她,她感受着他温暖的温度,他感觉到她温热的气息,二人仿佛除了幼时曾一起疯玩过外,还是极少的一次亲密接触,王颜兮不明白,明明幼时他还会牵着自己的手在山上跑跑跳跳摘花戏水,也会一本正经又不失幼稚可爱地说出喜欢自己的话,怎么长大了一切就都变了呢……
“小和尚——”
他脚步一滞,又立即反应过来装作无事一样向前走着,“贫僧法号,了清”
“小和尚!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背我是什么时候吗?”
了清没有回答,王颜兮继续道,“是我第一次到大兴善寺,我没了父母,又遇上饥荒,幸亏师父心善收留,我记得我一直坐在地上哭,哭得连话都说不清楚路都走不动,是你背着我到我的房间,你还记得吗?”
回忆渐渐飘远,无忧无虑的生活总是值得怀念的,不过,也只能怀念。回忆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有的人深陷回忆,偶尔面对真实的现在,反而徒增伤感,有的人不愿面对回忆,因为有些人有些事从遇到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没有结局了。
当然,王颜兮是前者,而了清,是后者。
了清第一次看到王颜兮,是她在哭,身旁站着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似乎在像师父嘱托什么事,两人交谈了几句,男人便面露惋惜地离开,留下这小丫头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站在那里哭泣。
了清从知事起便一直待在大兴善寺,每天练功打扫,日子单调却很充实,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会让这个小丫头这么伤心难过。胖嘟嘟的脸庞,胖嘟嘟的小手,却有一双明亮的双眼,站在师兄身后的了清从人群中缓缓走出来,走到王颜兮面前,伸出手来,“来,我带你去吃东西好不好?”
王颜兮停了哭泣,看了看眼前这个陌生的小和尚,然后哭得更厉害了,了清有些束手无策,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女孩子,说实话,那时候的他还不知道男女这回事情,只知寺里都是群大男人,偶尔也听师兄议论哪个施主漂亮,不过他却是第一次见到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小姑娘,这种感觉……
很奇妙。
师兄走过来,摸了摸了清的小光头,笑道,“这丫头年龄和你相仿,师兄可把她交给你了,咱们寺里还是第一次收留女娃,你要小心注意,也别怠慢了人家,听到没有?”
了清重重地点点头,“听到了!”
了清重新看向那丫头,学着师兄平日里安慰他的模样,摸了摸丫头的头,轻声细语的,“别哭了,你要是不想走,我背你走吧,好吗?”
王颜兮抽泣着,用质疑的目光看了了清很久,才哽咽地“嗯!”了一声,跳上了清的背,一步一步被了清背到了房间。王颜兮曾无数次梦到过他们二人初见的场景,她也一直都记得并怀念还是个小和尚的了清那温热而又值得依靠的身躯。
后来,过了好多天,了清才问到了丫头的名字,原来她叫王颜兮,这样好听的名字,他有时趁着没人也会“颜兮,颜兮”这样叫她,而她却一直唤他“小和尚”,即便他无数次的告诉王颜兮他有自己的名字和法号,他叫了清!
但“小和尚”三个字,一叫就叫了十几年。
记得小的时候,了清十分讨厌练功,现在又来了一个王颜兮,打着照顾好施主的名义,了清总是带着王颜兮悄悄逃离寺庙往后山去玩,后山有水有树有花,是极美的景象,一年四季花开不同,听水流潺潺,看万物生长变换,也是另一番静谧美好所在。
“小和尚,你为什么要当和尚啊?”
了清看了看王颜兮,显然他从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不知道,我生来就在这里,师父说我与佛有缘,若一生潜心修禅是极好的”
“一生修禅?”,王颜兮吓坏了,瞪大了眼睛问,“那你岂不是不能下山,也不能娶妻生子,一辈子都要待在这里了?”
了清想了一想,问了一个他一直都很想知道的事情,“山下是什么样子的?很美吗?比这里还要美?”
王颜兮犹豫了,兵荒马乱,满城火光,荒草丛生,饿殍遍野,山下或许真的没有这里的一片安宁清静。想到这儿,王颜兮狠狠地摇头道,“不,山下一点都不美,这里,是我见过最美的地方,你,是我见过心最美的人”
了清绝对没想到自己还会听到夸赞,不禁脸红了起来,配上圆圆的脑袋甚是可爱,王颜兮坐在水边的大石头上,□□的双脚拨弄着水面,掀起一层层涟漪,王颜兮笑得十分可爱,“小和尚!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了清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细细思考了这个问题,然后一口答应,“嗯,喜欢!”
王颜兮保证,那是她听到的最美的一句话。
而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他们二人,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小和尚,你说的喜欢呢?
王颜兮靠在了清的背上,双手环抱,了清走得很稳,王颜兮竟然有些昏昏欲睡,声音也闷闷的,“小和尚,你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我?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嫁给别人,你还会这样无动于衷吗?”
了清的表情难以捉摸,他没有回答王颜兮,而是踏着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一步又一步向前走着,天空又飘起小雪,真正的天地融为一体,了清感受着王颜兮呼出的温热气息,确定王颜兮已经睡过去,才轻吐几个字,“喜欢过——不会——”
“颜兮,你当初为什么会到寺里来的,你也是奔逃的百姓吗?受战乱之苦?”
这是王颜兮一直都不想提起的过去,因为她也说不出所以然,那时候的她太小,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突然一夜过去,自己就没了家。王颜兮似乎在逃避,“我不知道,想不起来从前的事情了”
了清没放弃,也没注意到王颜兮表情的微妙变化,“我一直都想问你,你应该不是长安人,那你从哪里来?”
王颜兮转过头,叹了口气,“我只告诉你一个人,我——从建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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