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佛曰不可说 下
王颜兮转过头,叹了口气,“我只告诉你一个人,我——从建康来。”
接着,王颜兮又哈哈大笑道,“不过,这里就是我的家,长安就是我的家,是这里给了我所有的快乐,我就是长安人,生在长安长在长安的人!”
了清愣愣地看着她,建康?没听过的名字,应该——离长安很远很远吧,那么小的她千里迢迢从建康逃到长安,该受了多少罪,多少苦?了清想安慰王颜兮,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王颜兮看着他纠结的模样,又笑了,“你不必安慰我,我很好!”
了清看着王颜兮像是看破尘世的笑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他不知道“家”这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但佛经中常说落叶归根,想必人要有居所,也要有牵挂,家应该是一样很重要的东西,特别是对于王颜兮来说。
就像两个盲人,一个生来眼盲,一个后天病盲,生来眼盲的从没有见过阳光,世界始终是一片黑暗,他虽知道光明有多重要,但却不能感同身受,但后天病盲的不一样,他曾见过阳光,用眼睛感受过这大千世界,眼盲虽是无可奈何之事,但无论表现得有多豁达,内心深处仍在排斥黑暗,渴望光明。
了清想,王颜兮是想念家的,那是她曾经唯一的依靠。
后来,了清生了一场大病,连发了四天的高烧,把寺里的师兄弟们吓得够呛,这病来得快又猛,和平常风寒不同,却是手脚无力,意识模糊。师父每日早晚过来把脉,王颜兮因担心一直在跟前照顾,看着师父的脸色越来越糟,到后来把完脉什么话都不说,只叹着气摇头,可急坏了王颜兮。
不过,索性了清命大,这病并没有要了他的性命,说来这病来得奇怪,去得也奇怪,喝的汤药好似都不管用,反而自己慢慢就好起来了,只是病愈之后,了清却再不能习武。了清向来不喜习武练功,虽从未偷过懒但少不得埋怨,可现在,他再也不用埋怨了。
王颜兮一头扑上去,蹭着了清的衣服呜呜地哭了起来,了清身子还虚弱着,脸色苍白,不说别人来安慰他,他倒要安慰怀中的人儿,了清试探着用手轻轻抚摸着王颜兮的头发,又软又滑,幼时还不在意这些,然随着一年一年长大,师父师兄便开始教导他男女有别,出家人应远离凡世不近女色,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近的和颜兮接触。
“傻丫头,我还没哭呢,你哭什么?”
王颜兮泪眼汪汪地抬头看他,“你再也不能习武了,你知道吗!你再也不能习武了!怎么……怎么突然生这么一场怪病!”
了清虚弱地微笑着,“即便我武功尽失,即便我再不能习武,我还是可以保护你,傻丫头”
王颜兮抽泣着,转眼她就要十二岁了,过了十二岁,她就不能继续留在寺中,她没有告诉了清,她还不想离开他,大兴善寺就是她的家,了清就是她的亲人,她怎会舍得离开?
王颜兮抹了把眼泪,装作很坚强的模样,“不,早晚有一天,我要保护你!”
了清扑哧一声笑了,“好好好,你保护我!”
然而,时光匆匆,该来的早晚有一天会来,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停止脚步,王颜兮曾无数回梦见了清对她笑的样子,她不明白,直到十二岁,了清亲自送她下山时,他的眼神中还存留着不舍,他还会嘱托自己一切小心,但自从了清随师兄出去云游之后,他们二人之间的一切,就变了。
因师父广结善缘,王颜兮被一家茶坊的老板所收留,这间茶坊也就是后来的落兮坊,王颜兮聪明且能干,从不怕吃苦,老板很喜欢她,又因膝下无儿女,后来老板去世时,便将茶坊交给了王颜兮。
王颜兮也算对得起老板,对得起落兮坊,生意虽平平,但招牌在这里,落兮坊在整个长安城也是有头有脸的茶坊。
王颜兮每月都会到大兴善寺找了清叙旧,比起建康城,这里才是她真正的家,可是了清却像不认识她一样,冷漠,淡然。王颜兮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她并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两个极好的人就这样如同陌路了呢?
说好的喜欢呢?说好的会保护自己呢?
每每王颜兮这样质问他,了清都会双手合十,暗念一声阿弥陀佛,仿佛真的远离尘世,净心修禅,“幼时顽话,怎可当真,贫僧乃出家人,若非幼时缘分,贫僧与施主原不该有如此牵绊,施主,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愿施主早日看透这红尘俗事,往年已过,何必纠结?”
幼时顽话?!自己是动了心的,在他眼里竟只是顽话吗?王颜兮不相信,她不在乎世间所有人的目光,只求能等到一日他愿放弃心中佛祖还俗与她共赴红尘,却没想到他心中完全无她?
“出家人不打诳语,即便是幼时所言也该信守承诺,我听不懂你说的心动妄动,也听不懂什么伤其身痛其骨,我只问一句,是几年来,你当真从未喜欢过我吗?”
是不是真的只有我一人如在戏中,而你,从来都只是作壁上观?
“施主——红尘凡世,贫僧早已斩断,施主之所以纠缠不放,是因为执念太深”
王颜兮身子一震,缓缓醒来,意识来到此时此刻,梦中又是他冰冷的脸,王颜兮深深叹了口气,发现了清全身冰冷,偏头一看连脸都冻红了,不禁劝道,“快到长安城了,不然先找个地方歇歇吧”
“施主醒了?把施主送回落兮坊,贫僧就要回去了”
王颜兮嘲讽般地一笑,“怎么?又要回去诵经吗?敲着木鱼,拨弄着佛珠,念着经,就那么有意思?”
了清轻道了声阿弥陀佛,“施主,那是贫僧的执念——”
“可我的执念,是你”
了清没有答话,一步一步走着,两人相顾无话,原是心意相通的好友,一朝变为陌路人,王颜兮问过好多遍,了清云游时都遇到了些什么,为什么回来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但他不说,他的师兄也不说,只瞒着她一人。
走进长安城,这两人显然吸引了太多的目光,一个和尚光天化日之下背着一个女子算是怎么回事,免不了要遭受身旁路人的白眼和谩骂,然了清却置若罔闻,这些话对于他来说本也不算什么,只王颜兮有些忿忿不平罢了。
走到落兮坊门口,立即有伙计迎上来,看到是自家老板,不禁惊呼,“老板?你受伤了?”
王颜兮无所谓道,“没事,路上摔了一跤而已。”
店中的伙计都闻声赶来,了清放下王颜兮,看到有这么多人在,也该不再需要自己,正要离开,却听王颜兮挽留道,“喝杯茶再走吧,外面这样冷,你穿得这么少,不喝杯热茶回去会冻坏的”
“阿弥陀——”
“别阿弥陀佛了”,王颜兮拽着了清就一瘸一拐地往落兮坊里面走,一边拉还一边道,“你救了我,这杯茶就当还恩了,省得传出去以为我落兮坊多小气,连和尚的一杯茶都给不起”
了清没了应对之语,又怕她因此纠缠,只好随了她坐下喝杯茶,热气腾腾,香气四溢,闻起浓,尝时淡,喝过一口,暖至全身,齿颊留香。王颜兮歪头看着了清,悠悠问,“你可认识这茶?”
了清摇摇头,“贫僧不爱喝茶,也不懂茶,品不出好劣”
王颜兮有些失望,“你忘记了?这茶,是你和我共同调配的,这名字也是你亲自取的,叫濡莘”
了清想起来了,难得一笑,“好几年前的事情了,贫僧不记得了”
“是吗……喝了茶,你就回去吧,今天的事情,多谢你了”,还想说些什么,但红唇微启微闭,也没说出什么,轻吸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缓缓道,“几年过去了,我明白很多事情,即使说再多做再多都没有用,就像这杯热茶,即便口渴,但觉得烫手时还是会放下,但是小和尚,喜欢你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你无关,即便你冷漠也好,淡看也罢,别再推开我了,你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了清一怔,放下茶杯,又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王颜兮讨厌透了他这个样子,心中有怒火有埋怨却发不出来,眼前这个人就像是一朵蒲公英,要小心守着护着,生怕自己不小心便被一股风吹散了。
了清面无表情,缓缓道,“施主——”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从我们十几年前相遇一直到现在,你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我,哪怕一刻钟!”
了清阖上双眼,说出的话饱含失望和忧伤,“佛曰,不可说”
“姐姐,姐姐!”,这日安歌正翻着闲书,抬头就见苏衍从门外冒冒失失地跑进来,可把她吓了一跳,赶紧把书扔到一边扶着她,“我的小祖宗,你现在可不是一个人了,好歹照顾一下你肚子的孩子”
说起这个,苏衍就头疼,“姐姐你快别说了,我自己还是个孩子呢,怎么再养一个啊……”,苏衍的脸微红,竟然是在害羞,“再说,他可害惨了我,我这前几日吃不下喝不下的,看着平日里爱吃的肉啊点心啊竟然反胃,可折腾死我了”
安歌扑哧一声笑了,“你呀,这话说得倒是对了,自己还是个孩子要怎么教另一个娃娃呢?不过,天底下总算有一个能整治你的人了”
苏衍撅着嘴,一脸不愿,“姐姐你还打趣我,我这几日好不容易想吃东西了,特意来姐姐这儿要东西的!”
安歌简直哭笑不得,“你宫里有个手艺那么好的晚晴,还到姐姐这儿来讨吃的?”
苏衍可理直气壮,“月瑛——啊不,现在应该叫子衿了,子衿她的手艺也有她的独特之处,二者不可比较,各有千秋!”
“你呀,就对吃的这么上心”
“说真的”,苏衍拉着安歌坐到榻上,透露着一丝哀求,“待几个月后,我这孩子出世,姐姐你要让她当干女儿的,他也是上辈子没福气,怎就投胎到我这个没能耐的娘身上了?论家境我比不上贞嫔,论宠爱比不上李夫人,论聪明又比不上姐姐,可不是苦了这孩子?”
安歌皱着眉头,“不许妄自菲薄,这孩子是你的福气,也是你和他之间的缘分,你不好自珍惜,整日里偏想这些,姐姐我倒要提醒你,这孩子来的太是时候也不是时候,你且仔细小心”
苏衍不明所以,眨了眨眼睛想了半天也不知安歌的意思,突然灵光一闪,惊诧地用手捂住嘴巴,“姐姐你是说——有人会害我的孩子?!”,说完自己倒吸一口冷气,转念又一想,有些无所谓道,“我怀的可是龙嗣,陛下的孩子,谁敢害我?!”
安歌深深叹了一口气,“你且记住小心便是,少听少说,都是要做娘亲的人了,收收性子”
苏衍重重地点头,但不知究竟记没记在心上。
苏衍在安歌这里吃了午膳,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几天真的饿到了,连吃了两碗饭,饭后有吃了一大堆的点心,看得安歌笑着直摇头,不过能吃饭怎么也不是坏事,还让子衿另包了好多点心给苏衍带回去,苏衍直愣愣地看着一包又一包的点心,笑得嘴都合不拢。
转眼又到了一年冬日,从上一次宇文邕与安歌闹了不些不快之后,宇文邕来昭阳殿的次数屈指可数,不过不仅宇文邕在气头上,安歌也没那么高兴,索性两人冷战了起来,宇文邕最多吃杯茶也不说话,便径自离开了。
子衿子佩虽然对此疑惑不解,原本好好的两个人怎么就突然冷了起来,不过主子的事情还是不要过问的好,于是也便沉默不言了。
这几个月,似是蛊术一般,未央宫里的每一个人都闷闷不乐的,安歌在昭阳殿里饭也吃不下去,书也看不下去,心里像燃着一把火好不难受,子衿看着安歌情绪不高也不敢乱说话,更多了几分小心。
倒是子佩没心没肺的,说起来她也没为什么事不开心过,这不,一手拿着一枝梅花蹦蹦跳跳地就进来了,也没注意安歌的情绪,哼着小曲将梅花□□花瓶里,笑着对安歌说,“安姐姐,快看,梅园的梅花开了,我特意摘了两枝,你看看好不好看?”
“没规没矩的,没看到安嫔心情不好?还不出去候着!”,子衿生怕安歌将不开心撒到子佩身上,忙要遣了子佩出去,不过安歌好似没有在意,反而真的看了看梅花,对子佩笑道,“是好看,红梅什么时候开的,我都不知道”
子佩忙上前道,“红梅早在几日前就开了,安姐姐你又好久没出过门,自然不知道了,所以我特意去摘的,这样姐姐即便待在屋里也能赏梅了”
安歌难得地笑了笑,“多亏了你有这份心,不过,喜花之人摘花,惜花之人护花,这红梅煞是好看,子衿,陪我去梅园赏景吧”
子衿竟没想到子佩的误打误撞正好合了安歌的心意,赶紧拿了斗篷手炉来,将安歌左三层右三层包了个严严实实,上次的刀伤没好利索,到了这寒冬腊月的,安歌的肩膀总是隐隐作痛,安歌也极后悔为什么有那么多别的法子不选,非要祸害自己呢?
孰不知,当时的她,真的抱了一死之心,然而在睁开眼的一瞬间看到即墨言和宇文邕之后,求生的意志却比任何时候都要高,世上还留有珍惜自己与自己珍惜之人,怎能留下这么一个烂摊子,独自离开呢?
安歌慢慢悠悠地带着子衿到梅园,留子佩在昭阳殿里看家,王益也带着几个小宦官跟了来,安歌见他脸色比之前好太多,也明白他自是感激自己的,安歌深深知道一个道理,雪中送炭永远比锦上添花更为人惦念。
红梅确实盛开得极好,一朵一朵鲜红娇艳,红艳满天的红梅,不用靠近远远地便能闻到淡淡清香,安歌真的好久没有出过门了,一直在屋里翻着一本一本的书,刚刚走出屋门就被外面铺满地的白雪和久违的阳光刺痛了眼睛,如今见到这满园吐芳展艳的红梅,心情竟平静淡然了许多。
“参见安嫔!”,有些不耐烦的问安,安歌的注意力一直都在红梅身上,却没注意到身后的脚步声,她转过身却见是李清妍,浩浩荡荡地带了一群人来赏梅,安歌心中略有不悦,赏花品酒这一类事在她心中是极雅的,人多了反而显得庸俗。
不过她也没表现出来,而是十分友好地对李清妍笑了笑,“你也来赏梅?”
李清妍不屑地看了她一眼,没好气道,“怎么,只许安嫔来,我这等粗俗之人就来不得了?”
“我可没那么说,妹妹你自是高雅,不必妄自菲薄”
李清妍“切”了一声,一边走向一棵红梅树,一边道,“最近苏姬可是风光的很,肚子里怀着龙嗣不说,陛下也经常到她那儿去,倒是冷落了姐姐你,不过想来也没什么,安嫔和苏姬向来是好姐妹,自然也不会计较这些事情”
安歌听出了李清妍话中的挑拨离间,却不想和她计较,“是啊,苏妹妹好,我自然开心”
李清妍斜着眼上下打量着安歌,语气更加奇怪了,“不过是怀了龙嗣,苏姬走路时连头都仰着,只是姐姐还需提醒苏姬要一切小心,毕竟她有这个福气怀,不知有没有福气生呢”
安歌脸冷了下来,颇带怒气地看着李清妍,李清妍被安歌盯得不舒服,暗自吞了口口水,在气势上却依旧不肯服输,安歌勉强微笑着,对李清妍道,“这是未央宫,不是长安街的菜市场,妹妹说话还要注意些才是,省得不知哪日祸从口出,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你……”
安歌没了赏梅的心情,也看过了梅园,于是没再听李清妍说什么,听到了也不想再与她攀谈,带着一干人等准备打道回宫,李清妍被安歌堵得自然也不想待在这里,一咬牙一跺脚也径自回宫了,两人不欢而散。
然而李清妍回到宫中,突然意识到自己下午说的话确实过分了些,但凡苏衍的孩子出了一点事情,一定会埋怨到自己身上,想到这个,李清妍连冷汗都吓出来的,暗自后悔自己怎么什么话都敢说。
想着想着,李清妍实在是不放心,赶忙命人熬了安胎药,准备亲自上门送给苏衍。
这回李清妍倒是只带了两个贴身的宫女,心里只想着赶紧讨好苏衍,以免日后真出了意外,安歌会怀疑到自己身上,不过,夜色将近,两个宫女一个提着灯笼,一个端着安胎药,走在漫漫长长的长街上,不知怎的,李清妍竟有些害怕。
突然,一个黑影闪过,李清妍只觉重心偏离,大脑还在一片混沌之时,自己就已经被带到了空中,然后迅速地落到地面,李清妍站在地上,头还晕晕的,吓得够呛,完全意识不到眼前发生了什么,然后,就听一个低沉的冷冷的声音响起。
“虽然我不该管,但也不忍心看你把自己往火坑里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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