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金貂应让侬 上
四月初一,天上发生异象,日有食之,整个建康城被笼罩在黑暗中,不过这种黑暗很快消散,史书上也有多次记载日食的发生,百姓们并未发生惊慌,然日食往往象征凶兆。
不知哪里,又要发生战争。
果不其然。
当年陈蒨即位后,任留异为缙州刺史,兼东阳太守,留异外表显示出当臣子的本分,但常怀二心,与王琳相勾结。
王琳兵败后,陈蒨曾派左卫将军沈恪取代留异,实际上是用兵力袭击,不料留异将军队开到下淮抵抗,沈恪兵败,退回钱塘。留异心觉不好,恐陈蒨再派兵自己会抵挡不住,于是上表朝廷谢罪。
当时陈国正在用兵之际,无奈只好降诏书给留异,暂且笼络。
而五月,陈蒨却派侯安都东讨留异,韩子高请兵上阵,陈蒨应允。
听说此事,安歌大惊,连忙坐上轿子奔向韩子高府邸,一路小跑,轰地推开门,却见韩子高悠然悠哉地倚在床榻边看书。
一身白衣盛雪,微微向上吊起的眼角,高挺的鼻梁,淡淡的蛾眉,徐徐一笑足以动人心魄。
看到安歌,韩子高把书放下,笑道,“安歌?你怎么来了,还这么风风火火的”
安歌走到桌旁给自己倒了杯茶,咕嘟咕嘟地喝了个干净,才回头质问,“听说你要带兵征讨留异?”
“嗯”清清淡淡的回应。
安歌很不满韩子高的反应,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坐到他面前,“你知道留异的为人,阴险狡诈,我怕你去了有危险”
韩子高仍是淡淡笑着,“我征战沙场这么多年,什么人没见过,你不必担心”
怎么会不担心,韩子高征战沙场这么多年,安歌始终提心吊胆,生怕韩子高有半点意外。而韩子高却每每都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哪里危险就往哪里去,然不知是不是老天眷顾,每次他都能立功回来。
自从韩子高跟随陈蒨,每日读书,每日练武,尤擅骑马射箭。
安歌喜欢韩子高射箭的模样,也常偷偷看他练箭,总之关于韩子高的一切,她都这样喜欢,喜欢得无可救药。
安歌知道自己劝不动他,也同时感到很悲哀,为什么自己身边都是一些怎么劝都劝不动的人呢。
没办法,安歌只好轻轻叹了一口气,嘱咐道,“罢了,只是,留异狡诈,恐生意外,如若必要,你们可以经诸暨从永康出发,出其不意”,说着,又从怀里取出一个平安符,交给韩子高,“这可是我一大早去求的,你务必带在身上,希望老天保佑,保佑你平安归来”
韩子高细心收了,宠溺地摸摸安歌的头,“既然知道我非去不可,何必存了劝我的心来呢”
安歌扭过头,“我知道,陈国是你的命,是你的全部,我小小安歌,劝不动你,也不值得你为了我留在这儿”
“安歌!”韩子高厉声唤她,却是拉过她紧紧抱住,“韩阿蛮答应你,一定平安回来”
可是,有时候“平安”二字并不代表一切。
侯安都与韩子高顺利到达了永康,并从永康出发直捣东阳,势必生擒留异。留异大惊,逃奔桃枝岭,在山谷口竖栅筑城。
两军相持不下,这一磨便一直磨到了第二年夏天。
两军皆暗藏实力,大战一触即发。侯安都在营内急得上窜下跳,整日埋没在战图中,筑连城进攻,顺着山势修建大堰,即便身中流箭仍面不改色的指挥作战。
倒是韩子高悠哉悠哉,仿佛所有人都在棋盘中,而他,是真正的操棋人。
侯安都在他面前晃来晃去,韩子高也不在意,直到有一天,侯安都不再徘徊,而是站在窗前欣赏外面的连绵大雨,韩子高笑道,“等了这么久,时机终于来了”
侯安都却是回过头指着韩子高质问道,“你这么悠闲,肯定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自古以来两军交战,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如今天时地利我们都把握在手中,唯有这人和——”
“我这里自是有主意,不过这个主意,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不是个明智的法子,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侯安都看向他,眼神有些复杂,“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韩将军,咱们在这儿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最好的时机,何必浪费老天爷给的机会,而去冒险?”
韩子高微微一笑,“放心,好时机自然是要把握,但有时候冒冒险也未尝不可”
不日,夏季到来,连日大雨倾盆而下,雨水涨满堰坝。
是夜,冷风袭来,夜晚静得怕人,耳边只有风声和巡逻兵的脚步声,远处敌营的火光与天空上苍白的月光形成鲜明的对比,韩子高深吸一口气,似乎就能闻到不久后在这片空气中即将弥漫的血腥味。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如果果真能一举歼灭留异,倒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侯安都率大舰入堰,用拍舰击毁城上楼堞,而韩子高亲率一营人马,单马冲入敌营,手中弓箭用力拉开,箭头上燃着烈火,倏地向敌营射去。
这是一个信号。
霎时间,几千支火箭同时射向敌营,霎时间,敌营燃起大火,熊熊烈火像一只野兽一般撕裂这个寂静的夜晚,红色的火光在黑色的背景下显得尤为扎眼。
韩子高握着手中长剑,直奔主营,留异才是他的最终目的,今晚,必须拿下留异首级。
杀声震天,数十只号角同时响起,士气大振。
韩子高感觉到身边敌人的□□伴着风呼啸而过,而他却毫不反抗,一双眼睛只盯着留异所在方向,身边的一切完全不放在眼里。刀起刀落,忽感觉头上一凉,发髻被斩落,黑色的头发散落在肩上,却更衬得他阿修罗一样的面孔。
“韩将军!”副将惊呼,立即拉马拦在韩子高身旁,替他抵挡一些攻击之势,“韩将军!你不要命了!”
韩子高却似是没有听到一般,仍一股劲地朝留异奔去,双眼通红,但饶是副将在他身旁拼命保护,一剑还是划伤了韩子高的左颈,此时韩子高终于不再无动于衷,一剑穿透了那人的胸膛。
“拦我者,死!”沙哑的嗓音,带着致命的危险,划破夜空。听闻齐国兰陵王因太过貌美而日日戴着恐怖面具,然如若自身便散发着不畏生死而必胜的气势,哪里需要面具来掩人耳目?
一剑致命,韩子高只等着这一剑能拿下留异首级,但等他手握长剑到达主帐时,却没有看到留异的身影。
生死攸关之时,留异选择了逃跑。
将忠于自己的士兵与亲人全部抛在这里,自己带着次子留忠臣选择了逃跑。
群龙无首,士兵们没有了依靠,自然没有了希望,韩子高高举长剑,一声声划破寂静的夜空,“留异已逃,你们再做挣扎也是无济于事,陈皇仁慈,凡投降归顺陈国者,可饶你们不死!”
士兵们皆是愣在当场,数千万士兵在这里浴血奋战,而留异却抛下他们独自逃命,这是背弃!
只听叮当声连成一片,无数士兵已不做无谓抵抗,唯有个别数个忠于留异者,仍举起兵器,大喊着“太守待我不薄,即便他负我们而走,但我怎能背叛于他!”,之后剑光划过,斩于剑下,鲜血直流。
半晌过后,收兵整队,锣鼓齐响,军旗在空中随风摇摆,象征着胜利平安。
侯安都派人清点降兵,俘虏留异家眷,只等凯旋而归。
东方破晓,太阳还未升起,九州大地便已笼罩在一片清明之下,这是快乐,也是希望。
韩子高不顾左颈依然在流血的伤口,只是安静地望着远方,那是建康城的方向。
那里,有他牵念,挂念,惦念的人。
半月之后,建康城内。
珠儿风风火火地跑进安歌屋内,直喘气,安歌笑骂她,“有没有点规矩,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
“公主……韩将军……韩将军他……”
“阿蛮他怎么了?!”安歌听到韩将军三字,立即从榻上跳起来,抓着珠儿的肩膀不停地问。
珠儿扬起一个十分明朗的笑容,“韩将军他们凯旋归来了,不日便能抵达建康城”
“真的?!”安歌压抑不住心口的开心,一颗心怦怦直跳,激动得连手脚都不知该放在哪儿,只能双手合十,连连感谢老天。
待韩子高快要回城,炎热的夏天早已过去,萧瑟的秋天到来,但建康城内的一切都似乎是迎新的模样。这日一大清早,安歌便身着一身雪青色长裙,带着韩子高在她满十六岁的时候送她的碧玉发簪,站在城门口,和一堆老百姓一样,痴痴地等着大军凯旋归来。
那年,他平定杜龛叛乱,她站在城门口,迎他归来。
那年,他讨伐张彪,她站在城门口,迎他凯旋。
那年,他平定王琳叛乱,她站在城门口,迎他平安。
此年此月此日此时,他出征讨伐留异,她依然同从前的每一次一样,站在城门口,只为看见他平安,看见她心心念了十七年的人,依然站在自己面前。
不知人群中是谁喊了一声,“来了来了,大军进城了!”,所有人跪倒在地,迎接大军凯旋归来,韩子高坐在马上,穿着盔甲,披着战袍,千人尊敬,万人景仰。
不过安歌却一眼瞥到了韩子高脖颈上裹伤的细布,心下一惊,不顾礼数便想站起身,不料却被即墨言及时拉了下来,即墨言冲她摇摇头,“看韩将军的模样,应该是小伤,不碍事的”
安歌看了看他,一面觉得他说得有理,另一面又觉得自己关心则乱,待大军穿过街道,韩子高还应进宫领赏。这时间安歌也没闲着,赶紧跑回韩将军府,准备好伤药,清水,细布,还有好几个建康城里鼎鼎有名的大夫。
等韩子高报告完军情,领完赏,回府已快傍晚,当他走进屋,看到眼前的一切,不禁吓了一跳。
大夫依照安歌的吩咐,赶忙上前细瞧韩子高脖子上的伤口,不料等韩子高将头盔摘下,长发不见,只剩及肩的头发松松揽在后面,用丝带系好。
安歌不敢上前,只呆呆地站在远处,一手捂住嘴,眼泪决堤,簌簌落下。
韩子高发现安歌的异常,无奈地笑了笑,将安歌招到跟前。明明受伤的是他,但现在反而要安慰这个十分脆弱的妹妹。
“我的好安歌,带兵打仗哪有不受伤的,我已平安回来了,快别哭了,再坏了身子”
安歌的眼泪仍止不住,“脖颈上有伤就算了,怎么连头发都不见了,头发最是珍贵之物,你怎么也不小心些,爱惜些自己的头发”
韩子高无奈地笑了笑,“你得庆幸,不见的是头发,而不是我的项上人头”
安歌撇了撇嘴,胡乱擦了把眼泪,“总是你有理!”,说罢,命即墨言将早早准备好的珍珠粉端来,无论是内服还是外用的药里都狠狠撒了一大把。
珍珠粉虽不是什么奇珍,但也是难得的好东西,对去疤尤为有效,不过这样浪费……韩子高苦笑了两声,一边感叹自己这个妹妹对这些身外之物从不怜惜,另一边又感叹她明明什么都能预料到,明明什么都替你准备好,但就是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让你捉摸不透。
安歌左忙活右忙活,一直忙到深夜,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其实她很想就此在将军府住下,不过公主住在将军府,传出去未免遭人猜忌。
所以,安歌只能放弃了这个不符合礼法规矩的想法。
“韩将军的伤没有大碍,用了珍珠粉,应该也不会落下疤痕,何苦这么担心”即墨言在寂静的黑夜里突然开口,安歌顿下脚步,回头看他,却看不清他的表情。
安歌似是自嘲地笑了一笑,“我知道,只是从小到大,但凡他受了伤,紧张的也就我一个了。记得小时候他和隔壁家的孩子因为一点儿小事打了起来,阿蛮的额头被打得肿了老高,其实也并没有多严重,几天就能痊愈,可我却守在他床前活活哭了一个晚上。想想也怪丢人的,只是习惯是个可怕的东西,十几年过去,我还是改不掉”
安歌没有选择坐轿子回去,夜半天凉,她一步一步,踏着枯叶,伴着孤月,似是人间八百凄凉皆被她看透。
其实喜欢一个人,很苦,很累,但为什么不愿意放手,因为习惯。
即墨言一愣,却立即回过神,跟上安歌的脚步,“是啊,习惯是个可怕的东西,算起来,我跟着你,也有十年了”
“十年了?”安歌想了想,然后点点头,“是啊,十年了,你也老大不小,该给你找个媳妇成家了”
即墨言连忙拒绝,“别别别,想我即墨言快活二十多年,还没游遍天南海北,怎么能先成家?”
安歌笑骂,“还游遍天南海北,我生在会稽,长在会稽,前几年随着阿蛮才到建康的,我才是哪里都没有去过”
即墨言拍拍安歌的肩膀,语气里似带着一丝幸灾乐祸,但说的话却是安慰,“等着什么时候你这公主做腻了,我就带你去兰陵看看,那儿的景,那叫一个美!”
“兰陵?那不是齐国境内吗?”
即墨言弹了安歌的脑袋一下,“笨!我朝萧摩诃将军的故乡,南兰陵”
听即墨言这样说,安歌才猛地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过又立即回忆起即墨言刚刚说的话,脸色一变,“什么叫公主做腻了就带我去看看,那我要是做一辈子公主,岂不是一辈子都出不去了?”
“不会的”即墨言信誓旦旦地摇头,“不信咱们打赌,输的人——”
安歌抢话道,“如果我输了,我就答应你三件事,如果你输了,就给我扮一个月的丫头”
“好!成交!”
看安歌的样子,好似胜券在握,她自己在脑海里想象了一遍即墨言扮成丫头的模样,不禁笑出了声。而即墨言看着她傻傻的模样,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直到第二日,安歌才知道,韩子高立下大功,被封为了贞毅将军兼东阳太守。安歌急忙想要去庆贺,却在走到门口时顿住了脚步。
房间的窗户微敞,刚好能从门外看到窗内的一切。
安歌没想到,会看到——
陈蒨。
陈蒨的脸色极其温柔,右手拿着梳子,右手握着韩子高的一缕头发,像是对待一块价值连城的羊脂白玉一样,从头梳到尾。再仔细地拢到头上,但因为头发太短,只能绑成一个小小的发髻,陈蒨看着韩子高镜中的模样,笑了两声,摇了摇头,又将头发放下,拿起韩子高手中的丝带,小心翼翼地系好。
岁月静好,说的大概就是这样吧。
安歌不知为何,看到眼前这一幕,脑海中却莫名浮现民间的恩爱夫妻,莫名地相配。
安歌笑着推门进去,韩子高与陈蒨都是一惊,但随即韩子高淡淡一笑,“安歌,你来了啊”
安歌应了一声,向陈蒨问了声好,悠悠道,“没想到,皇兄居然会放着朝政大事不管,到这儿来看望阿蛮”
“安歌!不得无礼!”韩子高呵斥,陈蒨却笑着摆摆手,“安歌的性子朕知道,朕今日既然来了,便不是以皇帝的身份而来,你们大可不必拘束”
“谢谢皇兄”安歌以笑回答。
三人闲聊了半天,这时陈蒨突然道,“安歌,后厨房熬着子高的药,你去帮忙拿来可好?原本是想我亲自去拿的,既然如今你来了,我便可以歇歇了”
陈蒨说得极为自然,安歌也点点头起身便要走,但安歌刚走出房门,却停住了脚步。
即墨言瞧了瞧安歌的脸色,压低了声音道,“怎么了?”
安歌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陈蒨的为人她极是了解,哪句是实话哪句是敷衍她一听便知,只是不知道这个时候,陈蒨故意支开自己是为什么。
安歌在门缝旁待了半天,终于听到门里的对话声。
“安歌来的真是时候,坏我的好事,子高……”,是陈蒨的声音,安歌猜的果然没错,他是故意支开自己。
韩子高半推半就,一双眼睛一直看着门外,“子华,安歌她一会便会回来,你莫要这样”
陈蒨毫不忌讳地贴了上去,呢喃道,“放心,药是我刚吩咐下去熬的,没半个时辰熬不好的,我不做别的,就想抱抱你,知道你此次出征我有多担心吗,结果你倒好,带了这么多伤回来,子高,你在受伤的时候可有想过建康城的皇宫里有个陈子华在等你平安回来?”
安歌大惊,抱?难不成他们两个关系竟然好到这样的境界?
韩子高微微笑道,“你怎么和安歌一样,大惊小怪的,我不是平安回来了吗”
陈蒨的眉头微皱,“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不要提安歌,即便是她,我也会吃醋的”
韩子高又想说些什么,却被陈蒨堵住了嘴,“子高,你记不记得,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吧,我给你写的一首诗,‘昔闻周小史,今歌月下人。玉尘手不别,羊车市若空。谁愁两雄并,金貂应让侬。’,子高,当时我承诺如果我陈蒨当上皇帝,定要你做史上第一个男皇后,只是如今,我陈蒨坐上了皇位,却许不了你一个皇后之位”
男皇后……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一样,安歌只觉脑袋里“嗡”地一声,如果不是有即墨言搀扶,她恐怕早就跌坐在地上。
“谁愁两雄并……金貂应让侬……”,原来这首诗的最后是这样的,因为宠爱,因为这一份独有的宠爱,所以皇后之位也要让他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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