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华灯初上时 下
安歌闻声回头，只见一男子身着黑色长袍，棱角分明的脸庞，五官精致，虽不如韩子高秀美，但眉宇间却隐隐散发着一股轩昂之气，这种气势安歌似乎在哪里见过，但一时间却想不起来。
男子的嘴角弯成一个很好看的弧度，他微笑着问小贩，“不知我猜对了没有”
小贩也笑着回答，“对对对，就是‘许’字，不过这位公子，您答对了可不作数的”
说着男子从腰间取出几枚铜钱递给小贩，“那这花灯，我就买来送给这位姑娘吧”
安歌吓了一跳，愣愣地接过花灯，想要说声谢谢，但没想到却是开口问，“怎么就是‘许’字了？”
男子依然是淡淡笑着，安歌喜欢这种笑容，和韩子高的微笑带给她的感觉不同，韩子高的笑容有淡然处世之感，而他的笑容，却能带给人一种无形的安全感。
“早不说，晚不说，不就是中午说吗？”
安歌恍然大悟，这才轻声向他道了声谢谢。那男子转身要走，安歌连忙叫住他，“公子，我从不白拿别人的东西，既然你送了我花灯，那让我请你吃杯茶可好？”
那男子闻言转身，似是犹豫许久，终是轻轻点了点头，道了声“依姑娘便是”
不过上元佳节，谁会特地出门只为吃杯茶呢，安歌带着那男子走了半天，也没找到一家茶馆，倒是酒铺有不少。安歌找得有些焦急，终于后面的男子开了口，“上元佳节，不如咱们喝杯酒吧，听说建康的桂花酿是一绝”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安歌也不好推脱，即便她酒量不好，但即墨言在，她也能安心。所以随便找了家看起来干净的酒铺便走了进去，要了壶桂花酿和几道小菜。
等他们二人坐好，安歌先问了他的名字，他的回答依然是淡淡的，“我姓文，单名一个宇字”
如果刚才文宇的淡然给安歌带来了不少好感的话，那他现在的淡然，却似一片湖水一般清净，说实话，安歌不喜欢这样的人，深不可测。
但安歌绝不能破坏气氛，她笑得十分开心，也很大方地先给文宇倒了一杯酒，“我叫安歌，听你说话，不像本地人，不知文公子是从哪里来？”
文宇嘬了口酒，不禁赞叹了声好酒，待他将酒杯放下，才回答安歌，“我是北方人，家父是做生意的，总是四处游走，我这次随他南下，顺便四处看看”
“真好”，安歌的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羡慕，“我生在南方，长在南方，在这建康城里待了好几年了，哪儿都没去过”
文宇难得笑得深了些，“其实也没什么好的，我刚来建康时，还因水土不服大病了一场”
“我们这里潮气重，就连吃食也和北方习惯不同，刚来不习惯也属正常”
说着，只见文宇又拿了一个杯子，倒了杯酒，递给身后一人，安歌这才发现原来文宇身后还站着一人，只是他站得太过笔直，动也不动，眼睛始终直视前方，这存在感，真是低到不能再低。
文宇笑着解释，“他叫文孝，是我幼时起的侍读”
安歌点点头，心里不知已经狂笑了多久，她原以为即墨言在外人面前已经很像一块石头了，没想到这世上居然还有比他还硬的石头。
其实文孝没有干站着，而是与半丈以外的即墨言默默地开始了一场气势的战斗。即墨言早就看他不顺眼，一双眼睛已经瞪了他许久，文孝心想他们虽然一文一武，但同是为上面做事，气势上绝不能输给他，于是选择无视即墨言，即墨言自尊受挫，一双眼睛至此再没有离开过文孝。
安歌似是发现了这二人的异常，心中又是一阵狂笑，文宇倒是没什么察觉，继续一杯一杯地品着酒。
直到文宇发现自己喝了这么多杯，安歌却好像没有喝几口，他才开口道，“安姑娘是不胜酒力？怎么不喝酒呢”
安歌听罢，干笑了两声，要不是即墨言就在身边，离自己还不到一尺，自己会这样矜持吗？不过她还没说话，即墨言倒先替她解释道，“我家小姐酒量不好，老爷夫人管得严，不能喝醉”
文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安歌有些尴尬，不过还是说，“文公子请随意，建康的桂花酿可是天下闻名，文公子可要喝个尽兴”
“那是自然，今日我既然与姑娘有缘，便是交姑娘这个朋友了，姑娘也不必叫我文公子，只唤名就好”
安歌想了一会儿，道，“那我叫你阿文吧，你也不必叫我姑娘，就叫我安歌吧”
文宇笑了笑，“好！”
不过一会儿，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阵欢呼声，安歌闻声探头去看，兴奋道，“舞狮，舞狮开始了”
说着便拉起文宇向外走，挤过人群，到了最前方，正是看舞狮的好地方。其实舞狮哪里都有，建康城里的没什么特别，每年的舞狮也没什么特别，只是大家聚在一起看一场表演，以图个热闹。
安歌一边看，一边大声叫好，而文宇却没觉得表演得有多么尽兴，于是便随便找个话题，“安歌姑娘，你芳龄几何啊”
安歌不满地瞅了他一眼，“其实问姑娘年龄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情，我今年正好十七了”
文宇汗颜，虽然觉得不礼貌，不还是告诉自己了。
过了一会儿，文宇又觉无趣，继续找话题，“不知姑娘可许了婚了？”
安歌又不满地瞅了他一眼，“其实问姑娘成没成亲也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情，我还没婚配呢”
文宇继续汗颜。
又过了一会儿，文宇觉得十分无趣，又问，“不知姑娘家中可有什么兄弟姐妹？”
“有一个兄长，长得比我还好看”
“哦？”文宇来了兴趣，“姑娘已是貌美至极，一个男子怎么会比姑娘长得好看。不过倒是听说齐国有一个兰陵王，因为太过貌美，所以整日带着可怖面具示人”
安歌想了想，终于想起去年才被封为兰陵郡王的齐国将领高长恭，听说是挺好看的，但是……“饶他是谁，都没有我兄长好看”，安歌答道。
这句话勾起了文宇浓浓的兴趣，文宇接着问，“姑娘这样说，我倒是想见见姑娘的兄长了”
安歌微笑，“可能要让你失望了，我兄长从不随便见人的”
文宇倒也不恼，“这样啊，那真是遗憾”，文宇又转了话题，“不知姑娘是否每年都在这里，明年我若再来，还能在这儿遇到姑娘吗？”
安歌笑着回答，“我每年都要在这里玩上一玩，你若明年还来，也是这个时候，我在那边的朱雀桥上等你如何？”
“果真？”文宇有些受宠若惊，毕竟，他从小就没有什么朋友，每年过节，不然就是和家人客气地寒暄，不然就是自己独自一人，现在，居然可以和一人有每年之约，真是太过惊喜，“那，我可就和姑娘说好了，明年的朱雀桥，我一定如期而至”
安歌笑着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
而在一旁的即墨言和文孝，两人无暇观赏表演，只顾一味地看好自己的主子，虽然文孝可能根本看不住文宇。不过即墨言可不是一个耐得住寂寞的人，不过一会他便悠悠开口问道，“不知你做文公子的侍读有多久了”
想来自己在安歌身旁十年，他一定没有自己干的时间长吧。
既然是同道中人，那就各个方面都互相比比吧。
可是半晌过去，也没听到文孝的回答，即墨言好奇地看了看他，疑惑他该不会是个哑巴吧，正纳闷着，忽然听文孝道，“我和主子从小一起长大，到如今，也有近二十年了罢，不好意思，我的反应比较慢，若是有得罪，还请多担待”
反应……慢……这也太慢了吧！
“呦，这不是歌儿吗！”
安歌听到这个称呼，十分不乐意，她抬头一看，居然是殷不佞的儿子殷梵童。
安歌冷哼一声，满脸的不屑，“我的名字也是你叫的？殷公子请自重吧”
殷梵童倒也不生气，反而调笑道，“早晚都要叫的，难道陛下没有告诉你，他已准备下旨给你我赐婚的事？”
“赐婚？开什么玩笑？”安歌显然不相信，然殷梵童却是大笑着靠近她，“如若不信，公主可以明日进宫问问陛下啊，但是现在，你我既然早晚会成夫妻，不如先亲近亲近，沟通沟通感情”
说着殷梵童便低头想要靠近安歌，原本殷梵童的说话声很小，旁边的文宇根本听不到什么，只是如今殷梵童想要对安歌不轨，这他倒是能看得清清楚楚，他立即拦住殷梵童继续上前的动作，沉声问，“不知这位公子是谁？”
殷梵童毫不客气地打掉文宇的手，“我和我娘子说话，你是什么东西？”
“娘子？”文宇闻言看向安歌，安歌摇摇头，“他胡说，我和他根本什么关系都没有”
文宇冷笑一声，“我虽不知你这个东西姓甚名谁，但大庭广众之下侮辱一个女子的清白，恐不是君子所为吧”
这边有文宇和殷梵童周旋着，安歌却是回头在茫茫人海中寻找即墨言，只是即墨言好像与文孝相谈甚欢，不知跑到了哪里去。安歌心下一凉，十年以来，即墨言除了去祭拜师傅外，从未离开过她，也从未让她陷入过危险之中。
只是现在，墨言，我有难，你在哪儿？
或许真是有所谓的心有灵犀，就在安歌极力寻找即墨言时，即墨言也不自主得看向了安歌，两人忽然双目相对，不用任何动作，不用任何语言，即墨言便知道安歌此时有难，于是拼了命穿过人潮向她走来。
殷梵童与文宇还在争吵着，只听殷梵童冲着安歌一声大吼，“安歌，你我婚事已定，你跑不出我的手掌心的！”
忽然殷梵童的手腕被一人拽住，手劲大得很，殷梵童差点便吃痛叫了出来，殷梵童恶狠狠地转身，来人是华皎。
华皎，怀仁县公，韩子高的挚友，当年参与平定杜龛叛乱，和韩子高一同在兵荒马乱的时节里出生入死，也曾一同在花好月圆的时节里把酒言欢，是拜了把子，喝了酒的好兄弟。
正巧今晚华皎趁着上元节到学宫附近凑个热闹，却没想到碰见了眼前的这一幕，安歌有难，他不能不帮。
只见华皎扬起一个危险的笑容，“远远地我就瞧见有人在趁乱调戏良家妇女，我道是谁，原来是殷大人的长子殷公子啊，久闻大名，今日得以一见，真是鄙人三生有幸”
殷梵童刚要说什么，华皎立即抢话道，“不过殷大人好像还没和您说，您和安歌的婚事，早就不作数了”
殷梵童一惊，“怎么可能，爹他明明进宫——”
“别激动，殷公子”华皎打断他，“安歌今年才十七岁，不忙着嫁人，她兄长们可还想多留她多年呢，婚事不作数也完全情有可原哪”
说完，华皎靠近殷梵童耳畔，悄声道，“你好歹是殷大人的长子，若不想丢人现眼，还是赶紧回家去吧，安歌是什么人，我们陈国的安阳公主，还是对她客气些吧”
华皎笑着拍拍殷梵童肩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殷公子，慢走不送！”
殷梵童看了看众人，只觉再待下去恐怕对自己不利，于是将怒火忍了下去，掉头离开。
安歌倒好似受了惊吓，连忙拽着华皎的衣袖问，“我和他的婚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华皎安慰她，“放心，没有这回事，是他骗你的”
安歌不相信，辩驳道，“他说的那么义正言辞，如若不是走漏了什么风声，他不可能空穴来风，华皎，告诉我实话”
华皎微笑，“真的没有，如果不信我，你大可以回去问问子高，他总不会骗你”
华皎这样说，安歌倒是有些放心，她稍微平静了心情，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既然是这样——我信你”
而后，华皎与安歌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便以不打扰安歌游玩为借口离开了。即墨言上前低下头，脸上露出的是惭愧的表情，“即墨言没有保护好公主，请公主降罪”
安歌的神情有些落寞，自嘲地笑了笑，“我又没什么事，平白降什么罪，换了那些下人们请罪也就算了，墨言，你和她们毕竟不同”
即墨言难得温和地笑了，对着安歌埋怨道，“我叫即墨言，不是墨言”
安歌倒没回他，似是自言自语道，“不过，华皎的举动，就说明这件事多半是真的，或许皇兄差点下旨，不过后来又因什么反悔了……”
果然，是到了利用我这颗棋子的时候了吗？
可是转瞬间，安歌又恢复了活蹦乱跳的模样，满脸的笑容昭示着她此刻的开心，只是即墨言知道，其实她并不开心，从做上公主开始，就从未真正的开心过。
自从刚刚华皎与殷梵童发生口角之时，文宇就识相地退到一旁，静静等待事情的发展，非礼勿听，非礼勿视，这个道理，他还是懂得。
他的这个微小的举动，颇得安歌喜欢。
安歌一步步走近文宇，文宇笑了笑，却没问任何问题，倒是安歌一个个解释给他听，“刚才捣乱的是个无赖，仗着家里有权有势就想强抢民女，替我解围的是我兄长的朋友，武艺颇好，所以那人怕他”
毕竟安歌与文宇只是初识，在没弄清楚文宇的身份之前，有些事还是不让他知道的为好，刚才闹成一团的这几人，左拐右拐总和朝廷有关系，上元佳节，免不了会聚集一些周国齐国的人，自己一个公主都能出来游玩，保不定他们的皇子也会出来游玩呢。
文宇信了，轻轻点点头，下一句却是要道别，“姑娘，实在不好意思，时辰不早，我得回去了”
安歌看看天色，又看周围的人确实少了许多，才不好意思道，“真是，给你添麻烦了，刚才你说你们家是做生意的，不知何时离开建康呢”
“明天一早就走了”
安歌略显失望，“既然如此，那，我们明年再见”
文宇笑了，“文某定会记得与姑娘的一年之约，明年上元佳节，依然是这里，朱雀桥上，与姑娘再次相逢”
语罢，文宇向安歌抱拳施礼，转身离开。
待文宇与文孝的背影只剩下一个墨点，安歌才悠悠开口，“墨言，你觉得他，像是做生意的吗？”
即墨言笑着摇头，“你心里都有数，何必问我”
安歌和即墨言不约而同地笑了，“我并猜不出他的身份，只是各人气质不同，文宇……估计也是假名字吧，我猜不到他的身份，但，肯定不是商人就是了”
“用我去查探吗？”
安歌摇头，“文宇恐怕来头不小，咱不必去趟那浑水，想来他应该没什么目的”
夜深了，虽然建康城里的人没有前几个时辰那样多，但还是不乏有一些男男女女不舍得离开上元节的热闹景象，而在街上独自徘徊。若是照往常，安歌总是和即墨言绕着建康城溜达一大圈，直到临近凌晨才会回去。
不过今年，好像许多事情都在改变，她的习惯，也应该变变了。
韩子高一向是不喜欢这种热闹景象的，所以每逢上元节，陈蒨都会把他召入宫中，小聚一会儿。安歌想，他们一定猜不到，她会在这个时候，突然进宫吧。
安歌想象着韩子高惊讶的表情，心里一阵莫名的开心，于是拉起即墨言，说去就去。
“公主，夜已深了，怕是韩将军已经回府了吧”即墨言极力制止安歌，不过安歌好像执意要去，“才不会，每年阿蛮也都是早上才回府的，你休要拦我，大不了就是三个人一起聚聚吗，他们两个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即墨言一僵，不再说话。
安歌走过后花园，走过陈蒨的书房，走过她印象里一切他们可能待的地方，都不见那二人的身影，问下面的宫人，一个个的也都说不知道。
安歌有些后悔，早知道，就该问问他们都在哪里玩些什么。
莫名其妙，鬼使神差地，安歌竟然走到了陈蒨的寝殿，不过安歌显然没有注意到这儿是什么地方，只是觉得这里亮着烛火，便来了。
但当她靠近窗边时，她后悔了。
只见烛火映着床幔，明黄色的床幔里，隐约勾勒出两个纠缠的人影。
但凡不是个傻子，都知道那两个人影在做什么。
安歌赶紧捂住了眼睛，回头快步逃离了那儿，嘴里还嘟嘟囔囔着，“非礼勿视，非礼勿视，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而即墨言跟在她身后，倒是松了一口气。
他笑着追上安歌，安慰她道，“食色性也，圣人教导的，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安歌倏然停住脚步，要不是即墨言反应快躲开，估计两人现在已经团成团扑倒在地，安歌白了他一眼，悠悠道，“好一个食色性也，我可还没出嫁呢，要是被外人知道了去，我还要不要嫁人？”
即墨言笑了笑，原来她是纠结于这事，“不怕，这附近又无旁人，如你自己介意，大不了嫁给我，我自是不嫌弃你”
安歌顺势踹了他一脚，“谁要嫁给你，你又凭甚嫌弃我？”
即墨言嘿嘿笑了两声，心底又暗自松了一口气，安歌这小脑筋，可千万别想通什么，转移注意力估计是最好的办法。
这样想着，即墨言又想破了脑袋，好不容易想出几句所谓圣人的话与安歌逗笑，说着说着，安歌好像淡忘了她要去找韩子高的事，迷迷蒙蒙地，也就被即墨言哄着回了府，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
韩子高啊韩子高，枉你对安歌爱护十七年，现如今，你怎么舍得让她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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