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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亲如母女


乌苏嬷嬷手脚飞快的撤下碗盘,一大一小两碗焖的胭脂米饭吃得干干净净,连菜也去了大半,可见两人都饿了。乌苏嬷嬷按下嘴边的笑意飞快的扫了那帘子一眼,帘子正在微微颤动,上头绣的紫藤摇曳如同吹了夏夜晚风,她低下头退出去,眼睛眯了起来,这一回主子怎么也能再生个小阿哥了。

        第二天周婷在宁寿宫外头遇见了王嫔,两人彼此点个头笑一笑,等到了德妃宫里,那边就送来了礼物,德妃是知道康熙专门赏了胤禛夫妇的,心里很满意周婷的作为,拉着她的手冲她点头:“这一回,胤祥媳妇可是怀上了,你那儿可有消息?”

        周婷脸一红:“还没呢。”

        德妃有些失望,一个转瞬复又笑了起来:“这样也好,走回来那些路上,惠容吐了个天昏地暗,偏遇上开府这样的大事,你正好能过去帮个手。”一坐上炕就瞧见桌上摆着些小衣裳:“你弟妹要也就在这几个月了,你瞧瞧,这些做得可好?”

        这还是胤祯第一个嫡出的孩子,德妃自然看重,周婷也笑着凑趣儿:“我那儿也备下了呢,只不知这一胎是男是女,上回子十四弟还嚷着要抱大妞二妞,偏这两个都怕他,不肯叫他抱。”

        德妃一听就乐了:“他那个猴子样,再不敢让他抱,小子便罢了,姑娘且小心着,万一磕破了一点儿……”

        “要是磕破了,让她们十四叔给出嫁妆。”周婷扯着帕子就笑,德妃也开怀起来:“怎的去了草原一趟你这嘴反而利起来了?”

        昨天夜里胤禛怎么也不肯放周婷睡,非拉着她又来一回,她这一说一笑腰后头那根骨头里就泛起酸意来,忍不住抬手抚了一下,就这一下被德妃看出了端倪,她抿嘴笑着拿起一件男式的小衣裳:“这个我可是先给你备好了,你什么时候来拿?”

        周婷说不出话来,只往德妃怀里钻,亲近好似一对母女:“总归让额娘抱着孙子就是了。”德妃拍拍她的手:“若能坐下胎来,我就安心了。”她这里的也换上了素静的摆设,连屏风都换了绿竹图样的。

        “改明儿我让玻璃铺子单给额娘烧一个芍药的,只取意态不取颜色。”周婷知道她是为了福全的病才改了,德妃伸出手指点点她的额头:“就你这孩子贴我的心呢。”

        从德妃那里出来,周婷又去看了两个孕妇,完颜氏肚子老大,一动就出汗,周婷劝她再热也要走两圈:“我才知道肚子里有两个,太医就让我多走动,说是腿脚有力生起来容易。”

        完颜氏一张脸瘦得巴掌大,捂着肚子皱眉头:“四嫂瞧瞧说我这胎是男孩还是女孩呀,我心里没个准儿七上八下的呢。”

        舒舒觉罗氏可是生了个儿子的,这几天惠容也常来看她,她院子里只有一个女儿,胤祥又哄着她说生个像她一般的女儿好好宝贝,她心里虽急却比完颜氏好些,瞧她脸色发白的样子也捧住了自己的肚子。

        周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是个女孩十四弟就不喜欢了,你就瞧瞧我们爷宝贝那两丫头的样子就知道了,这两个站头如今瞧见他可比瞧见我亲多了。”周婷安抚了她,自己心里也紧张,什么时候能怀上,怀上了到底是男是女,之前已经有了两个女儿,后头再生女儿只怕胤禛就要忍不住了,明明已经这么多日子过去了,怎么还会没动静呢?

        嘴上还要关心十三十四出去开府的事儿:“你们怀着身子,这事儿我能帮就帮着些,总归额娘吩咐了我,我也要尽心的。”又叮嘱两个孕妇:“这日子正好碰上伯王生病,东西也该提前先备下了,你们如今不比过去,切不可忙乱太过反伤了身子。”

        嘴里叮嘱她们,眼睛却盯着这两人的肚子,难道原来是因为次数多了反而不容易怀上?心里存了心事,后来那几天就有些茶饭不想,碧玉变着法子给她做吃的,她却还是恹恹的,几天就觉得人都清减了,乌苏嬷嬷问过了玛瑙就知道周婷是为了什么,也不好开口安慰她,只催着叫厨房炖了补品过来,也顾不得是大夏天了,顾嬷嬷的拿手活乌鸡汤又被端上了桌。

        周婷一口都喝不下,那汤一端上来还没掀开盖子呢,她心里就起腻,捂着胸口一阵阵的难受,乌苏嬷嬷还当她是病了:“主子就是苦夏也不能由着性子来,总该喝上两口,也好补补身子。”

        一口还没咽下去,就全吐了出来,周婷吐到脑袋一抽一抽的疼,大妞二妞没见过母亲这样,就连弘时都吓住了,请了太医来,偏偏又没诊出个所以然来,模棱两可的说些似是而非的话。

        夜里胤禛回来就见苏培盛报告说周婷不舒服,书房都没去就先回了正院,一见周婷靠在枕头上,快步过去拉着手问她:“身上哪儿不舒服了?”

        太医不敢下定论,周婷自己却有点感觉了,她微微一笑不开口说话,低头弄那衣裳带子。

        胤禛大喜:“可是有了?”

        太医不说是,谁也没往那上头去想,珍珠还算着日子把月经带拿了出来,重新洗烫好了准备着,周婷不想张扬,却愿意跟孩子的爸爸说一说:“日子还浅呢,太医也没说是。只我觉着身子不同了。”这是种奇妙的感觉,那恶心一泛上来她就知道肯定是怀上了,心里一松,晚上倒吃了半碗粥。

        “当真?”胤禛咧开嘴,喜不自胜,周婷把他的手拉过来放到肚子上:“这回这个恐怕不大老实呢。”

        这回这个果然不太老实,脉息尚浅太医还吃不准呢,周婷的反应已经显出来了,荤菜别说吃了,就是闻见了都要泛恶心,厨房里想着法子送吃食上来,就只有汤还能略喝几口,还得是炖到不见油花的。

        太医没说怀上了,周婷也不能出去宣扬,精神不济还要帮衬着十三十四开府的事儿,完颜氏细心些,见她一脸倦容吃得不多的样子就猜测:“四嫂是不是有了?”

        周婷摸着肚子笑:“还不一定呢,再有几天就能知道了。”真等信期不来才算有了九成把握,惠容自怀了孕干什么都慢腾腾起来慢了半拍才说:“那怎么还好叫四嫂帮忙,头三个月最要紧呢。”

        “我不在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你就能明白了?”周婷伸出手指头点点惠容的额头:“你当着那两个是吃素的?”说着展开图纸:“叫你把这院子拿下,可拿下了?”在宫里时这些侧室来得早有了一争之力,出去开府不先把手拢紧了,留下空子谁不钻。

        那处离胤祥书房最近,花木扶疏小径通雅,两边的门一围起来就把书房和正院连在一处,叫人守好了门等于单门独户。

        惠容脸上一红:“看四嫂说的,我们爷已经许了我了。”说着又得意一笑:“那边那个再不痛快也没辙,挑院子的事儿横竖轮不着她头一个。”

        这些话就算周婷不说惠容也想得到,瓜尔佳氏可不是吃素的,她面上还要装规矩,身边的丫头话里却好几次都跟胤祥透出来她想要个单独小院子的愿望,惠容正怀着身子,这时候不拿捏住了什么时候拿捏。

        装大方谁不会,她好脾气的叫了瓜尔佳氏过来,话里话外都是她生了小格格是有功的,一个院子不值什么,又大张旗鼓的挑出好些摆设,一股脑儿全给她的,连着折腾两回,惠容就给“累病了”。

        太医见她虚着一张脸,又看身边的丫头急的不得了的样子,还以为是头胎紧张的缘故,当面宽慰完了,还要对胤祥说些不叫十三福晋劳累忧心的话,胤祥一问缘由当场翻了脸。瓜尔佳氏苦心经营的和顺形象一下子塌了半边。

        完颜氏抿着嘴笑了笑,她离得近多少听到一些,惠容从来不可惜东西,这些大家出身的姑娘最明白不能在份例上苛刻妾室的道理,惠容给东西挑院子大家都瞧见了,她是孕妇累一累自然会不舒坦,根本没人会去挑理,这样一来面子理子全占了,瓜尔佳氏吃了这一记哑巴亏,已经安份了小半个月了。

        完颜氏院子里的舒舒觉罗氏也因为没及时请安行礼吃了瓜落,完颜氏这回一怀上就挑了丫头补给胤祯,胤祯又正在气头上,凭舒舒觉罗氏再拿什么小意温柔出来硬是不理,冷了她好几个月。

        完颜氏笑着抬抬手,浅草赶紧给她续上茶,完颜氏冲她点点头,家里旗下的包衣,生死还不是她的一句话,这些日子她从没有过的舒心,捏了颗蜜枣儿说:“我听说四嫂府里也要动土木的,这回可就得延期了吧。”

        从贝勒升成了郡王,府邸规格自然不一样,不光是前门得改,还得按制建东西翼楼,瓦片漆色全都得换,这可是一项大工程。

        胤禛因为周婷有孕,本想把这些事停下来,他早早就把图纸给拟定了,打破了原来四四方方的院落格局,连花园都扩大了一半,靠近正院边的那个院子他是准备好了等大妞二妞长大了给两个女儿住的,建个小花楼,再挖个池子出来种上莲花。

        他有意停下工程,周婷却拦住了他:“爷说这样子我也喜欢得很呢,弘昀眼看着就要开蒙了,就是弘时过几年也得跟哥哥住在一处的,总得有处院落才成,听说南边的园子建得好,爷叫内务府的人拿些图纸来挑一挑,女儿家住的地方总该有些花啊果啊的,弘时弘昀的院子就单种竹子,再引了泉水来,摆几张石桌石凳,让他们有个读书的地方。”

        这样好的机会周婷再不能放过,贝勒府的规格已不算小,再扩成郡王府空出来的院子就更多了,现在不找借口把它们填满了,难道要等胤禛自己觉得空荡不成?几个孩子的院子定得近,妾室的院落就必须远了,本来东面西面一分两半,胤禛想抬腿去妾室那儿她还得说动苏培盛递信儿过来,这样把墙推了重来倒好,就是再有个武格格那样的想要往正院里凑的,还得先经过三重院落,到时候周婷发落她们的借口就更多了。

        “一样要建,不如就建得精细些,内务府出的银子有限,玻璃铺子里头的盈利却多,如今已经有五个孩子了,这还是没算上里头的那个,地方很不够呢,”说着溜了胤禛一眼:“保不准还有小七小八?”

        肚子里这个就是小六了,胤禛听着翘着嘴角笑起来,转念一想的确如此,现在不动土,等再多两个小的,正院里就住不下了,孩子们都小,那时候更不方便,难道要让女儿儿子去住李氏钮祜禄氏住过的东院南院?那里面死了人总归晦气,正好重建,主意一定就说:“那咱们先去庄子上住,我催着他们赶紧动工。”

        一面笑一面拿手指头摩挲周婷的下巴,这样布置倒合他的心意,原来他呆在圆明园的日子就比呆在紫禁城里的日子要多的多,那四四方的院子实在不合他的心意,就算周婷不说,他也要划两块出来做出景致的,也好请汗阿玛赏玩:“江南院林不拘规格,王府却是有定制的,东西分成两块,茶房花房我都安排好了,你这院子需得重建,起个小花园,垒些太湖石,安上千秋架,再移些花木过来。”一样是要动土,既然她喜欢江南景致,也没什么不可。

        胤禛这个男人,细致起来桩桩件件都能考虑的到,周婷没造过院子却逛过不少园子,有些如今还没造出来呢,两人凑在一起说些花石如何铺排,门洞做何形状,窄窄一个池面也能做出曲桥来添些趣味,胤禛干脆拿了周婷画眉用的笔在图纸上勾画起来。

        汗阿玛也爱江南景致,他若建得精美,也就有理由把他多请过来几回。两人各有打算竟也说的津津有味,说完了周婷还感叹一声:“就是没机会去江南看看。”

        原来胤禛答应过她的,如今她肚里怀上了等胤禛出发的时候她可能正在临盆呢,胤禛一乐:“就当是我欠着你一回,等养完了小六,我再带你去。”心里还想呢,南巡回来的时候走的是水路,就算那时候就怀上了小七,也不怕的。

        周婷想着冲两个弟妹微微一笑:“总要动呢,这时候不建,等我这胎生下来又要耽搁一年,小孩子更加惊不得,咱们爷说了,全家一起迁到庄子里住一段儿。”

        惠容咋舌,瞪圆了一双眼睛:“那岂不是……”那岂不是能一个妾都不带?

        周婷只笑不动,手里的海棠花盖盅托到嘴边啜了口枣子茶。老婆孩子都到了庄子上,胤禛自然也要跟过去,只要周婷不发话让妾跟着,谁还敢提不成,胤禛自己都忙得脚打后脑勺了,哪有功夫打理去庄子上的事,带什么东西带什么人全都由周婷一手包办,等到庄子上再想起来,他难道还能跑马回去睡小妾不成。

        周婷习惯了做两手准备,王府的格局不会大动,里面的动作却不小,怎么也得建个一年,理由还最光明正大不过。不是她想要防着胤禛,是她知道只有自己的亲生儿女才会跟自己一条心,这时候不防住了,真等到那后来的上了位,哭的地儿都没。

        惠容慢腾腾地靠到周婷身上,感叹道:“我自叹弗如。”念得就跟唱大戏似的,把正发怔着说不出话来的完颜氏给逗笑了,两人看着周婷就是一阵眼热,心里盘算起自己的事儿来,就得这么着。那些个妾全都跟苍蝇似的,见缝就钻,不守得铁桶一般,自己就只能得个正妻的贤名儿。这些都是虐的,只有孩子才是实的。

        完颜氏摸着肚子出神,回去还得再给送子娘娘烧上三柱香,这回子生了男孩,看舒舒觉罗氏还怎么作怪!她生的可是嫡子!

        没等这些福晋们想出能拢住丈夫的好法子,男人的噩耗女人的福音传了过来,福全到底没挨过八月,康熙的探视似让他放下了心中最后一点牵挂,再没撑过一个月,半夜里人没了。保泰哭进了宫,康熙摘缨哭枢,皇太后也跟着出动了。

        命妇们早早都有准备,福全已经病危好几次了,素服早就做了起来,去环除簪素服去参加丧仪。康熙悲痛的缀朝三日,皇太后也哭晕过去好几回,这时候有眼力见的人家全都缀音乐停嫁娶,谁也不敢触了康熙的霉头。

        康熙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食不下咽好几顿都吃不下,太子诸阿哥请了又请,太子还请自奉了粥汤上去,康熙这才吃了,等到下丧那一天,他哭灵回来还命梁九功把他跟福全一起画的画像取出来挂着,画上的俩兄弟穿着常服并坐在梧桐树下。

        这样一看又想起了他曾经为了大阿哥委屈了这个老实头哥哥罚傣三年夺三佐领的事,见着大阿哥批头盖脸一顿骂。除了太子和后头几个不解事的小娃娃,前面那几个儿子全被勒令穿孝,齐衰一年。

        开工动土的事怎么样也得停下来了,守孝就该有个守孝的样子,不仅不能造院子,所有的生日酒戏全部不许,几家议了婚的也都捏着鼻子把事往后排,其中就有指了婚还没娶的讷尔苏。

        周婷知道消息的时候,正给大妞二妞两个最小的孩子亲手穿上素色衣服,一听这个就摸着手指头默默算起来,等到明年八月,正好小选也过了,所有阿哥的府上都不可能进新人了。这时候她孩子也生下来了,郡王府的改建也不能再拖了,等于无惊无险再拖一年。

        恐怕不止是她,几家的福晋都出了一口长气吧。周婷脸色古怪,怪不得去哭灵的时候,那些福晋们眼底都有着几分轻松呢,起码这一年里头,是不可能有庶子女蹦出来了,大家心里只怕都在庆幸,这算是最后的贡献?

        夏日里红白喜事最苦,周婷还在头三个月里更加受不得累,完颜氏这样将要临盆的还能托了德妃说项,惠容和周婷却是一定要去哭足了日子的,连皇太后都去了,福晋们谁敢不跟着?

        不但不能迟到早退,还得真材实料的流眼泪,周婷帕子上抹了薄荷油,既然防着中暑又能在哭不出来的时候拿来作弊用。

        裕王府里哭声震天,皇帝太后起了头,谁敢不哭。周婷跪着没半日额角就抽起来,她抽出帕子放在鼻端嗅一嗅,又递了过去给惠容。

        惠容勉强一笑,她肚子已经大了,再有丫头顾着整张脸还是熬白了,周婷赶紧搭着玛瑙的手站起来,把惠容带到花厅里。

        保泰媳妇孟佳氏是个周全的,本就把怀了身子的几个妯娌安排在一起,特意多调了机灵的小丫头过来侍候,蒲团又厚又软,花厅里还设了茶水,可以暂时歇一歇。

        惠容的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小心翼翼的抱着肚子支着腰往椅子上坐,周婷坐在她上首,翡翠拿了酸梅汤过来,她含一口在嘴里解了寒气才往下咽:“你可还撑得住?”

        惠容的肚子就快四个月了还没显出来,旗装本就宽大,旁人一眼扫过来还真瞧不出她是不是怀了孕,周婷就更不用说了,两人稍歇一会,孟佳氏就过来了。

        “四福晋十三福晋不如随我去后头小歇,那里人少更清净。”孟佳氏看着比她们俩还要憔悴,脸盘腊黄,眼圈下面是粉都盖不住的青黑。她是当家主母,这场丧事全由她来经手,一桩桩一件件都要做好,难免有力不能逮的时候,偏偏又不能放松,福全头七没过,她就瘦得撑不起衣裳了。

        惠容周婷对视一眼,道了谢跟着她往后头去,她把她们安置在水榭里头,叫小丫头开了窗让她们吹吹凉风,自己告了个恼又接着出去忙碌。

        周婷长出一口气,拿了冰帕子贴在额头上,脸上那层薄薄的粉早已经出油出得化开了,天这样热,摆了再多冰也架不住人多,感觉就连呼出来的气都是热的,一溜摆满了冰盆也不顶用,看这样子,估计是把府里的冰都拿出来用了。

        孟佳氏那边吩咐人给水榭里送了两盆冰过来,周婷眼睛一溜玛瑙就拿了荷包过去,拉着小丫头的手笑眯眯的说:“你们福晋有心了。”

        周婷冲那小丫头微笑点头,这时候能匀两盆冰出来,胤禛之前那些事算没白做。小丫头拿在手里一掂是个实心的,嘴巴咧得更大些,殷勤道:“我们主子吩咐了准备点心的,两位福晋稍等一会子。”

        珍珠在周婷后头执着扇子给她扇风,两个丫头都是一头一脸的汗,拿了帕子沁着汗珠子,主子们有茶喝,当丫头就轮不着了,那小丫头拎了水来,周婷叫她多拿几个杯子过来,跟在身边这几个好一人分个一杯:“天这样热,都喝些水,要是着了暑气就不好了。”

        几个丫头谢过了,等周婷惠容先捧了杯子喝过,才把剩下的给分了。茶水都是温的,越是热越是不敢喝凉的,几个丫头拿着杯子细细吹凉小口小口啜饮,很快就一壶茶就喝尽了,那小丫头得了孟佳氏的吩咐又拿了厚赏,跑前跑后不一会就是一头汗,惠容见那样子也包了个封过去,喜得她笑眯了眼。

        休息过后还是要回前头去的,送上来的点心周婷惠容都吃不下,灵堂里头子孙饽饽摆得一层一层的,看见白色的糕点一点食欲也没有,跟在她们身边的大丫头也不会吃那个,最后还是几个小丫头看着给分了。

        玛瑙见周婷脸上粉掉的差不子了,拿了彩锦小粉盒出来,她摆了摆手:“不必用这个了,腻得很。”若不是要见各府的女眷,她是不会带妆出来的。虽说不得带环插钗穿红着绿,可女人家都要脸面,再淡也要敷些粉的。

        惠容跪了两天腿肿了起来,跟在身边的嬷嬷赶紧趁这会子没人给她捏起腿来,惠容甜甜一笑:“咱们爷硬让老嬷嬷跟着,怕我不舒服呢。”话里带了三分笑意,圆圆的脸上满是喜意,一服孝就不必去想给胤祥身边添人的事儿了,要是这一胎争气,生个儿子出来,瓜尔佳氏再别想争。

        好容易办完一场丧事,所有人都清瘦下来,京里的女眷全都没缓过来,一半以上的阿哥福晋们都不能出去交际应酬,索性全都缩在家里闭门不出,周婷听说宜薇领了八阿哥幕僚的女儿回府当养女,一缓过劲来就往那边府里迈了腿。

        金桂银桂脸上带着笑引周婷进去,一路上遇见的下人们脚步都要松快许多,周婷还没来得及问就听见正院里传出一串串的笑声来。

        原来方方正正的院子里拿花盆堆满了花,葡萄藤下边摆了个小秋千架,跟寻常的比就是专门做给孩子用的,一个头上扎着花的女孩子正团在上面,三四个丫头伸手架着她,就怕她摔下来。

        宜薇坐在石凳上,脸上带着幸福满足的笑容,周婷走到跟前了,她的眼神还留在那女娃娃身上,见着周婷招手道:“妞妞过来,这是四婶婶。”

        那女孩清脆的“哎”了一声,跑过来给周婷请安,动作似模似样,脸蛋红得像是喜果,才三四岁大,生得玉雪可爱粉团一般,还没留头,细细的头发上只扎了两朵小绒花,耳朵上缀着的是一对赤金丁香。

        “这是何先生的女儿,家里也没个人照顾,我便领了过来照顾着。”何先生就是何焯,胤禛有意结交过的,周婷微微一笑摸着小女孩的手轻声问她:“叫什么名字呀?”

        宜薇帮她答了:“大名还没取,小名儿叫馥儿。”说着伸手把她抱起来,她在宜薇膝盖上端端正正坐好,转着眼,可没半刻就又松下来,冲着周婷笑说:“四婶婶好,四婶婶的衣裳真漂亮。”

        不一会儿就跟周婷玩熟了,数着手指头告诉她今天早上都吃了些什么,昨儿又得了什么好东西,学了什么书,看得出宜薇是真的把这女孩当女儿养了,吃的用的都是顶好的。

        小孩子玩了一会就累了,嬷嬷抱着她下去午睡,周婷拉住宜薇的手:“你的气色倒是好了许多。”

        宜薇扯一扯嘴角,孩子走的,她的快乐也跟着走了,想到周婷如今又怀上了,拿眼睛去看她的肚子,看得周婷一阵尴尬,她双手叠在小腹上,咬了咬嘴唇:“我本也着急,生完大妞二妞也有一年多了,怎么也怀不上,那回在额娘宫里摸了件小衣裳,过几天就觉出身上不对来,不如,你去求一件百家衣?”

        宜薇怔了一下,皱着眉问:“真的?”

        自然不是真的,周婷不信这个,古代女人们却信,她身边的丫头都说是摸了德妃做的小衣裳沾了福气她才又怀上的,把德妃高兴坏了,不光亲手给她肚子里的孩子做了衣服过来,来来回回还赏了好些东西,她觉得这个孩子跟她是有缘份的,不然怎么她一念叨就来了呢?

        宜薇当然知道这件事,她伸手握住了周婷的手:“那你先把你家孩子身上的,剪一角给我?”

        周婷爽快的点头:“成,我回去就给你拿来。”说着还拍拍她:“我怀着身子不能拿尖物,不如你找个多子多福的全福人,我拿了衣裳来,你叫人剪开缝上?”

        自从莲子的孩子没了,宜薇就不如过去活泼,宁寿宫里请安的时候话也少了,也不如过去那样恣意快活,一付心死了再没指望的样子,周婷来找她,十次里有一半儿她找借口给推了,屋子里供的送子娘娘像也撤了出来。现在有点事情叫她做,她总能好过些,记得那些小说里头,八阿哥是有孩子的呀,难道那些全不靠谱?

        她叹息着回了正院,找了几件孩子们的旧衣服过去,大格格大了,弘昀体弱,只挑了弘时和两个女儿的送了过去,那边宜薇回了枝烧蓝玻璃掐丝珐琅的钿子过来。

        胤禛进来见她皱着眉头坐过去问:“怎的了?”

        周婷回过神来一笑:“刚去了八弟妹那儿,瞧见了何先生的女儿,才三四岁大,书背的可溜了,我想着,要不给大妞二妞也准备起来。”说着指了指头上插的累丝海棠玻璃钗:“一见这个就说海棠春睡对杨柳昼眠呢,长大了定是个才女,大妞二妞虽不必多有才,总也该学起来了。”经了弘昀将要开蒙一篇书还读得磕磕巴巴的,周婷算上了发条,弘时那里专找了个识字的每日读一篇幼学琼林。

        “这还不容易,我每日给大妞二妞念几句,等她们会说话了,填诗作词还不是雕虫小技。”胤禛对自己的女儿特别有信心,这两个丫头精怪的很,他觉得哪家的女儿也没她们聪明,想着又看一看周婷的肚子:“正好小六也听一听。”

        周婷扑哧笑出起来:“你还想当启蒙师傅了?”笑着点他的胸口:“怎的,难不成要对两个女儿念声律?”

        胤禛一本正经的点了头,等大妞二妞午睡醒来之后就抱她们抱到炕上,清了清嗓子开讲了:“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大妞眨巴着圆眼睛看着她的阿玛,二妞已经歪起了脑袋来,周婷看得直发笑,胤禛却念个不休。

        两个女儿初时还认真听着,后头见胤禛不似平时那样问她们谁是姐姐谁是妹妹这玩惯了的游戏,不免无趣起来,大妞扭着身子想要往炕下爬,二妞翘起脚来玩自己的小鞋子,胤禛一停下来,二妞就张手要抱。

        他无奈的叹口气:“看来还得再等些时候。”

        “去,把我的妆匣拿来。”周婷嗔他一眼吩咐珍珠,小孩子不看实物,连竹子燕子都弄不懂呢,一上来就读这个可不是傻子干的事。

        大妞二妞的注意力果然被那宝光莹莹的妆匣吸引过来,周婷左手拿了金钗右手拿了玉镯告诉她们:“金对玉,宝对珠,玉兔对金乌。”

        大妞只对金钗上的珠子感兴趣,不住拿手去勾,胤禛正想要笑一笑周婷,就见二妞眨眨眼睛伸手先指指玛瑙,又指指珍珠。

        胤禛先是一怔,而后大喜,搂着周婷的腰问:“二妞这意思,是玛瑙对珍珠?”

        京城不似江南,三月才刚初春,梅钱渐落柳芽初黄,枝头上的海棠花刚刚打了个花苞,叶子鲜灵灵透着水气。大妞二妞猫了一个冬天早就不耐烦呆在屋子里了,天气越来越暖和,周婷也不再拘着她们,带着一串丫头婆子往水榭里头去赏春。

        “额娘,快,快!”大妞拉着妹妹跑在前头,身上还穿着紫羔绒的短毛衣裳,声音清脆的像是刚立上枝头的乳燕。

        周婷慢慢跟在后头,一只手扶着腰,一只手搭在玛瑙手上,微笑着应她:“跑慢些,小心别磕着了。”孕妇比常人怕热,几个孩子都还穿着紫羔毛呢,她只披一件斗蓬还觉得这午后的太阳晒得人发晕。

        湖面早已经破了冻,候在那儿的婆子见大妞二妞到了,赶紧把准备好的一群小鸭子赶进水里去,那群绿头鸭子有大有小,小的还没长出绿毛蓝翼来,灰扑扑的跟在大鸭子后面排着队下水扑腾翅膀,看得几个孩子惊叫不已。

        胤禛是严格按着规格服孝的,不但生日不许清戏摆酒,就连几个节日都没大闹,过年没有放炮不说,元宵时候也只在回廊里挂了些素面的玻璃灯,几个孩子除了进宫拜年穿了回新鲜衣裳,平时在家里也没什么玩乐,还是胤禛发话淘换了两盏小兔子灯回来,在元宵节夜里点亮了给大妞二妞扯着线拖着玩。

        此时见了扑水的绿毛鸭子哪有不喜欢的,大妞撵过去想追,被奶嬷嬷一把抱住:“格格可不能往水里去。”

        “大妹妹,鸭子有翅膀你可没有,你掉下去浮不上来。”弘时把手背在身后,四平八稳的迈着步子,一本正经的跟妹妹讲小孩子的道理,周婷刚迈进水榭就听见了他的话,拿帕子掩了嘴就要笑,偏弘时望着她问:“额娘说是不是?”

        周婷赶紧咳嗽一声把笑掩过去,点了点头指着大妞:“哥哥说的有道理,快坐回来,只许看不许闹。”

        弘时立时把胸给挺起来了,一脸的得意,大妞冲他皱皱鼻子,又过来缠着周婷:“叫粉晶捞一只过来玩吧。”

        “那可不成,鸭子本就该呆在水里的。”周婷点点她的小鼻子:“叫粉晶给你折一只柳条,你拿着那个跟小鸭子玩,可不许打了它们。”

        “我知道,这是阿玛买的,我不打它们。”大妞马上点头小脑袋,自从胤禛给她买过一次兔子灯她看什么都以为是阿玛买来给她的。

        大格格掩着嘴笑眯眯的,指点着插花告诉二妞:“这是宝华玉兰,那是绯爪芙蓉。”大格格年纪比她们大,一头乌溜溜的长发挽在脑后系了辫子,她是大姑娘了,就是守孝,衣服式样也比大妞二妞多上许多,二妞偎在她身上看她发间插的点翠东珠珠花。

        周婷推一推她:“怎么不跟姐姐玩?”二妞比大妞会看眼色,也更会撒娇,她从小就喜欢这些东西,周婷却不单独给她,只要她有的,大妞肯定也有。

        二妞扁扁嘴:“我喜欢小鸟儿,黄的那种。”她看了周婷一眼,知道她没那么容易就依了自己,粉嫩嫩的脸蛋皱一皱,嘟着嘴巴把头一偏,身子一扭:“我问阿玛去。”一付周婷拿她没办法的样子。

        周婷气得伸手去捏她的脸,她飞快的跑到大妞身边,粉晶赶紧又拿个小杌子过来,三个人一人枝嫩柳条,从窗口伸出去垂到水面上去搅还留在水边的鸭子。

        小孩子玩什么都起劲,小丫头们围在一处,拿彩纸扎了小船放在湖面上往湖心推去,粉晶哄着二妞:“格格别瞧这小船小,夜里不能点了灯放呢,水面上全都是船灯,可漂亮了。”

        这些话哄得住妹妹哄不住姐姐,大妞拿柳条拨了会儿水,她人小力薄,好几次拿了细柳条打在鸭子身上,绿头鸭往前扑了扑翅膀,飞了一段落在湖中心,大妞勾不着鸭子把柳条一扔,发起脾气来。

        玛瑙赶紧叫人抬了铜盆进来,注了水进去,使个仆妇捉了只毛还没长齐的小鸭子过来,大妞嘟着嘴巴还不满意,这只还没换毛,自然没有大的漂亮,可捉了大的来又怕它啄了孩子的手。

        珍珠哄她:“那些个大的,长着蓝毛的,要留着拿毛做了毽子给格格玩呢。”

        大妞这才乐意了,伸手许弘时拉着她的手去摸小鸭子的毛,一开始两人还小心翼翼,不一会儿就把水泼了出来,鞋子都湿了,大妞的裙摆也湿了个边。

        这个天湿了衣裳还是要生病的,周婷头痛不已指了丫头回去重拿鞋袜过来给这两个换上,大格格微微笑着捧了茶送到周婷手里:“额娘喝茶。”

        周婷接过来啜了一口,心里埋怨胤禛什么都依着女儿,才这么小就要什么给什么,一不高兴就找阿玛,偏偏胤禛还全都依她。

        弄得屋子里的丫头当着周婷的面虽然规矩,背后却没什么不依着二妞的,她狠狠打发了一个,二妞哭了一天,胤禛竟还觉得是她太严苛了。也不想想三岁看到老,此时正该好好教养呢,她一个人严厉了根本就没用。

        心里正这样想呢,胤禛就进来了:“在说什么这样热闹?”大格格赶紧站起来请安,二妞一听见他的声音就扑过去,把头靠在他肩上:“阿玛阿玛,我要小鸟儿。”扭股糖似的缠着他不放,胤禛一把把她抱到膝上,立即点头答应:“好,阿玛叫人去办,你要几只?”

        “五只,我一只,姐姐一只,大姐姐一只,二哥一只,三哥一只。”二妞数着手指头,把还没下学的弘昀也算了进去,她一面说一面机灵的看向周婷。

        “又拿了别人当筏子,这丫头怎么这样精怪。”周婷伸手点点她,胤禛赶紧在她说话:“二妞还想着哥哥姐姐们呢,不是单给自己要的。”说着低头逗她:“是不是?”

        二妞似模似样的一面摇头一面说:“不是单给自己要的。”说完伸出两只胳膊勾住了胤禛:“喏,阿玛给我小鸟。”

        讲完这句眨眨眼睛往胤禛耳朵边凑,压低了声音同胤禛说悄悄话:“我要黄色的,红嘴儿的。”意思就是除了她的,全部不能是黄色。

        周婷又好气又好笑,胤禛答应的爽快:“好,单给二妞一只黄色的,为着二妞能想到哥哥姐姐。”

        她还一句话没说呢,就先帮女儿想到了理由,这下周婷的脸也板不起来了,珍珠端了点心进来,二妞得偿所愿乖乖从胤禛腿上爬下去,站定了等着粉晶给她擦手擦脸好拿点心吃。

        弘时大妞换了衣裳回来,几个孩子一人一碗杏仁露捧在手里坐在小杌子上慢慢吃着,暖风夹着早开梨花吹进水榭,落了些许在地上,大妞吃着的杏仁露里刚好飘进一瓣去,她把小碗举得高高的给周婷看,眼里满是惊喜。

        胤禛摸摸周婷的手:“瞧你穿得少,手也不凉,你怎的不吃一碗,不是常叫饿么?”

        “那个太烫了,凉了再吃。”胤禛一坐到她身边,她就习惯性的靠了过去,她现在负担太重,后面垫个枕头还觉得自己那腰就跟要断了似的。

        胤禛知道她的脾气,她是决不喝丫头拿嘴吹凉的茶汤点心的,这时节还没到拿扇子出来的时候,胤禛拿了周婷那碗端在手里,拿勺子不断在里头搅动,试了试说:“已经温了,你尝尝看。”

        周婷刚含了一口在嘴里,肚子里就狠狠动了一下,扯着她的腰,让她急急把嘴里的东西咽进去,腰直挺挺的软不下来。

        什么事都是一回生两回熟,生孩子也差不多。她脸上刚显出些痛苦的神色,胤禛就注意到了:“可是要发动了?”

        周婷自己也奇怪,按日子可还有十好几天呢,她扯着嘴角笑一笑:“指不定是孩子在里头翻了个身,动静有些大了。”

        二妞正嚼花糕吃,她知道额娘肚子里有小弟弟,她也希望是个小弟弟,听见周婷说话赶紧扔了花糕过去:“弟弟要出来了么?”

        几个孩子全都敬畏的盯住周婷的大肚子,弘时板住小脸:“他是不是也想玩小鸭子了?”大妞赶紧过去摸周婷的肚皮,轻轻拍一下:“快出来,出来给你玩小鸭子。”

        周婷一个没绷住笑起来,这一笑里头的动静就更大了,她脸色一变,心知这回是真的提早发动了,急急抓住了胤禛的手:“快,快叫乌苏嬷嬷准备起来。”

        幸好东西是早早备下的,只是这回身边多了几个小的裹乱,这边胤禛扶起周婷想把她抱回去,底下二妞就拎住周婷的裙子想要掀起来:“弟弟是不是出来了?在哪儿呢?”

        奶嬷嬷上前一人抱住一个,胤禛一路把周婷抱进了正院,后头玛瑙迈开腿追,珍珠留下来看着几个小的安抚她们,嘴里答着她们“就快出来了”“主子要好好准备呢”之类的话,一面急急打发小丫头去探听。

        胤禛一跑抱着周婷,想要快些又怕颠着了她,一路疾行,竟一口大气都没喘的把她送到了正院里,周婷搂着他的脖子惊奇,刚想说其实她痛得不太厉害,这点路完全能够自己走的,又住了嘴,把脸儿贴在他肩膀上,笑眯眯的享受公主抱。

        后头跟着的乌苏嬷嬷同玛瑙两个面面相觑,刚想提起声音提醒两句,又住了嘴,一串丫头忍着笑看着主子爷把福晋抱回了房里。

        谁说二胎比头胎好多了,周婷照样还是难受,肚子里头一抽一抽的,这个不老实的孩子,从刚怀上起就让她吃了许多苦头,到了五六个月还在吐,肚子里头只有一个竟比怀大妞二妞那时候还要瘦些,过了六个月才能好好吃顿饭。

        周婷可真是吃了吐,吐了又吃,硬塞也要塞进去,胤禛知道她这胎怀得艰难,越发照顾着她,上一胎的时候爱吃的东西这回早早就备下来,她却偏偏吃不进去了,为着她吃些什么补身好,胤禛还专门跑了两趟太医院。

        此时玛瑙给她脱了衣裳,屋子里的窗户全都关起来,正院小厨房的炉子上摆满了铜壶,烧好了就倒出来凉着备用,空的壶再灌满了继续烧。

        天色昏暗下来的时候,里头还没个准信,看样子今天是生不出来了,胤禛亲自到两个女儿房里去,大妞二妞已经吃完了饭,她们头一回遇见这样的事儿,还是有些怕的,见阿玛来了全依偎过去,胤禛坐在炕上一手拍打一个,嘴里不住念叨:“再等等,再等额娘就生小弟弟出来了。”

        正屋里时时有细碎的呻吟声传出来,二妞抽抽鼻子:“额娘呢?我要额娘。”

        大妞二妞睡不安稳,刚被奶嬷嬷拍哄着眯起眼睛,那边屋子里又是一阵儿响动,胤禛站在院子里,夜风吹在身上凉嗖嗖的,还有小丫头从里头出来给他送上件披风,说是周婷吩咐的,他捏着那件披风不动,苏培盛刚要过去劝劝,说生孩子没那么快,里头就是接生嬷嬷“使劲儿”的喊声。

        胤禛来回在院子里踱步,一直等到天色微微泛白了,正屋里才传出一声响亮的啼哭,接生嬷嬷那句“是个小阿哥”嚷得连院子里都能听得到,胤禛一下子站定了,苏培盛赶紧上前恭喜,话儿说得比谁都响亮。

        胤禛脸上的笑越扩越大连声道:“好好好,赏赏赏!”抬腿就要进去看周婷,被乌苏嬷嬷给拦了:“爷站在门边,小阿哥洗干净了抱来给您看,这房可是千万不能进的。”

        胤禛也是乐糊涂了,他这时候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全身上下充满了力气似的,小太监拿了一对小弓箭过来要挂上,他还亲自接了过来,那襁褓里皱巴巴红通通的婴儿哭了几声就被抱了进去。

        周婷累得脱力,隔着窗子却还在吩咐:“给爷热一碗奶子,走了困可不好,还要上朝呢。”他哪里还睡得着,听见周婷说话赶紧叮嘱:“你睡一会子,吃些东西。”颠三倒四不知说了什么。

        周婷却眯着眼睛微微笑,幸好这一个是儿子,念头还没转呢,下一刻已经睡熟了。

        四阿哥得了嫡子自然是件大喜事,德妃是在皇太后宫里请安的时候得了信儿的。之前完颜氏生了个儿子的时候,她就在心里希望能把福气带给周婷,为了这个还专门讨了新生儿的小衣服送过去,如今果然应了她所求的,心里的高兴比完颜氏生下儿子时候更甚。

        这个孩子果然跟她是有缘份的,德妃脸上的喜意遮也遮不住,皇太后也乐得赏了许多东西下去,周婷做着月子,德妃站起来帮她谢恩:“还是老祖宗有福气呢,那套百子千孙的帐子倒没白赏了她。”

        怀孕的时候自然要讨个好口彩,福敏福慧经常跟着周婷出入宁寿宫,她有意拉近两个女儿跟皇太后的关系,嘴里借口两个女儿念叨着要进宫看乌库妈妈时常带她们进来,皇太后一听这话自然高兴。一来二去真处出了感情,几天不见就不住口的念叨。

        皇太后笑得合不拢嘴:“人说小孩儿的口最灵,福敏福慧两个咬定了她们额娘要生小弟弟,果然就灵了。”赏了新出生的曾孙,也没忘了讨她喜欢的大妞二妞,指了好几匹缎子:“等出了孝给她们俩好好做几身衣裳。”

        老小老小,皇太后年纪越大,就越喜欢跟小辈呆在一块,两个打扮得干干净净粉嫩嫩的女孩儿娇滴滴的唤她“乌库妈妈”,每天跟她数吃了什么喝了什么睡了几刻钟殾能叫她欢喜非常。

        德妃又起来福身谢过:“小孩子家家的,拿这么好的缎子做衣裳可惜了,倒是能存着,等大些了再做。”

        在家里几个孩子都穿得素淡,进了宫更要如此,太子家的女儿不必守孝,太子妃也拘了她们不许穿红着绿打扮鲜妍,像大妞二妞这样阿玛要服孝的,更加注意。二妞喜欢漂亮衣裳,见了大家宫装上的闪缎包边羡慕的不得了,常常拿手去摸,皇太后喜欢她们守规矩,又可怜她们小小人儿就要忍着性子穿素,一得了机会就把早早备好的东西提前赏了下去。

        德妃还要自谦两句,嘴边的笑意却更浓,一屋子的妃嫔全都在恭喜她,也有像继大福晋那样还没生下孩子来的,心里着急脸上就勉强些,惠妃见了又是一愁,儿子越来越不同她说句心里话,原来那个儿媳妇还能劝着大阿哥一些,如今这个怎么都不顶用,若两人真能有个孩子,倒能好些,又恐怕委屈了弘昱,心里羡慕德妃嘴里说着吉祥话儿:“老祖宗多孙多福寿。”

        宜妃是知道德妃拿了小衣裳给周婷的事儿的,有心也拿一件给胤禟媳妇也招一招儿子缘,又疑心这是得同出一母的亲兄弟之间才有用的,奈何胤祺跟他媳妇相敬如冰,胤禟好歹还有个嫡女呢,胤祺那儿连个嫡出都没有,肚里叹息嘴上就把这羡慕之情露出了两三分。

        董鄂氏还能坐得住,她毕竟有一个女儿,已经脱了不能生的名头。他他拉氏却僵着一张脸笑,心里苦得跟胆汁儿似的,胤祺根本就是被两个妾给拢住了,寻常不进她的房门,初一十五虽然还来,但和谐时候非常少,她怎么可能怀上得,一尴尬眼睛就往别处转去,一眼就看到八福晋,心里忽的就松了口气。

        德妃在宫里呆了这许多年,就是冲着上面说话,举动间也把下面人的神色尽收眼底,那些羡慕的目光让她心里升起满足感,要说这些阿哥里头有嫡子的可真不算多,像胤禛家里这样有儿有女,还干净不闹腾的,自然更少了。

        宜薇心里苦极,这个场合还得说着凑趣儿的话,手紧紧贴着腿心里不住咬牙,这个人的福气还真是不一样的,原以为四福晋是妯娌里头福气最薄的,虽说有过个儿子,将要养成还一病去了,还要把小妾的儿女带在身边,可一转眼人家就又儿女双全了,似她这样丈夫最体贴的最得羡慕的,如今反而局面最是难堪。

        宫妃们说说笑笑,妯娌间就有些勉强了,只三福晋是有儿有女的,说起恭喜的话来一派真心,心里还盘算着要送些什么采生礼过去。

        周婷一觉睡醒,孩子已经洗得干干净净的包着放在她身边了,玛瑙见她醒了赶紧拿了蜜水给她润喉咙,周婷连喝了两杯才缓过气来。

        玛瑙满脸都是喜气:“主子不知道,爷昨儿夜里一夜没合眼呢,今儿去上朝还脚下生风,往前院去的时候,苏公公都跟不上步子了。”

        乌苏嬷嬷端了鸡汤上来,斜了玛瑙一眼:“就你话多,也不赶紧给主子拿吃的,这会子正要好好补补呢。”嘴里虽然这样说,脸上的笑容却不比玛瑙少,见周婷拿了勺子喝汤到底没忍住又说起来:“爷已经吩咐下来了,既然还在孝里,就先不挂红绸了,只府里的下人领双份的月钱。”

        周婷汤还没喝完,珍珠又进来了:“两个小格格吵着要进来,说要瞧小阿哥呢。”屋子里人人脸上都带着笑,脚步都轻快许多,周婷不用出门也能感觉到整个院子里又一种不同的气氛,她自己也松了一口气,有了儿子,她在后宅里的地位就更稳固了。

        她点一点头:“味道也散得差不多了,叫嬷嬷把孩子抱到东边屋里去给她们看一看,这里间还是等等再让她们来。”

        大妞二妞终于见着了小弟弟,两张一模一样的脸蛋探在小娃娃面前,大妞说:“他怎么这样红?”

        二妞满不在乎:“弘时哥哥弘昀哥哥肯定生下来都是红的,不知道他要叫红什么。”说着又撑着小下巴好奇的看着他头上软茸茸的胎毛:“他的头发怎么比我的还少呢?”

        珍珠听了直发笑,告诉她们说:“弘字儿是小主子的排辈儿呢,宗室的阿哥都照着弘字儿排的。”

        大妞已经拿了手指头去碰弟弟的脸:“他怎么这么软。”正说着,小小婴儿皱皱鼻子打了个哈欠,大妞瞪圆了眼睛,绕着他直转圈,又跳又叫:“他张嘴了张嘴了!”

        二妞却吓了一大跳,拉着珍珠的衣服问:“他怎么没长牙呢?他的牙呢?”

        大格格一进门先隔着屏风给周婷请安,问候两句才入了暖阁,一听这话笑着说:“不独是他,你刚生下来也是没牙的。”

        二妞不相信,她趴到玻璃窗户边上张开嘴照着自己的牙:“大姐姐骗人!”二妞嘟着嘴巴不高兴,大格格摸摸她的头:“你若不信就去问额娘。”

        二妞像只小鸟那样张着手奔进内室,玛瑙想要拦她,她身子一闪从她胳膊的空档里钻了过去,周婷躺在床上阖着眼睛,脸上算不上好,二妞本来要问的话一下子噎住了,她以为周婷生病的,凑上去压低了声音轻声唤她:“额娘?”

        不一会儿大妞也过来了,两人见过弘昀生病,同弘时打闹玩耍没什么,跟弘昀淘气却是要被嬷嬷们提醒的,此时以为周婷也病了,咽着口水就要哭。

        弘昀弘时后进门,弘时听见二妞的声音也凑了过来,床沿上头探出三张小脸蛋来,周婷本想装睡逗逗二妞,这时睁开眼睛:“额娘就是累了,要睡一会儿。”

        大妞赶紧伸手把二妞的嘴给捂住,弘时拉着二妞的手,一步一步悄悄退出去,碧玉端了紫米粥过来,她们还伸手拦着:“额娘累了,要睡呢。”

        碧玉忍着笑嘴里答应,等几个小的去了暖阁,轻悄悄端了进去送到周婷手上,她摇摇头:“先搁着吧,这会子还不觉得饿。”刚喝了一碗鸡汤下去,现在只觉得胸口涨涨的,似是要出奶了。

        “让珍珠把准备好的纱布拿进来。”周婷躺了一个白天觉得有力气了,想先用纱把小腹给缠起来,上一回她就是这么做的,乌苏嬷嬷拦也拦不住,后来见她的腰又细了回来,皮肤细致紧实,这回不等她发话,珍珠就早早准备起来了。

        周婷站在榻上不动,珍珠玛瑙两个拿了纱布一层层给她裹起来,珍珠还道:“两个格格那会子天正热,又不敢用冰,这会子倒凉爽,主子这样缠着也好过许多。”

        屋子里还不能开窗透风,只远远开了暖阁的窗户透气,拿了新鲜瓜果进来熏味儿,周婷倒不觉得难受,被褥床罩通通换过,全是在太阳下晒足了时辰的,软松松带着些暖香味儿。

        周婷往床上一倒只觉得浑身都有了力气,她跟胤禛的心情又不相同,期待这是个儿子的心情也更强烈,如今放下了心上的担子,脸色红润眼睛有神,笑眯眯的一桩接一桩的吩咐起了回礼来。

        惠容这一回真的生了个女儿,那边瓜尔佳氏却没捞着跟着胤祥去南巡的机会,反倒提了另一个妾室跟着去了,惠容这一招还是跟完颜氏学的,家下的包衣,就算有孕,孩子的身份也太低,就算长大了也争不了什么。

        她见周婷生了个儿子,一面送了礼来一面要小衣服,完颜氏那里已经给她送了一套过去,她却觉得周婷是有女儿的人,她自己也是生了女儿,说不准后头就跟着来了儿子。

        胤禛还没回来,宜薇却先一步来了,一进屋子就是恭喜的话,脸上的笑意绽了十分,周婷心里为她叹气,默默猜想着她又是来要小衣服的?孩子才刚生下来那里穿过那么多件衣服,现在还只包在襁褓里头呢。

        却没想到她要的是周婷初怀孕时胤禛亲生埋下的筷子,周婷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宜薇也知道这要求过份了些,却还是拉着她手,声音里带着些恳求:“我也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先前十四弟妹倒是生了儿子,我却怎么也张不开这个口,也不求是男孩了,只想着能怀上一个。”

        她这是已经作下心病,周婷缓缓劝她:“这筷子得怀上了才能埋呢,我们家用的是咱们爷平日里吃饭的筷子,不如你拿你们爷用过的埋下去?”怀头一胎的时候胤禛埋了一对儿乌木镶金的筷子,这一回周婷只叫他拿平时用的埋进去,没成想宜薇会来求,这就算洗干净了,也已经是旧物了。

        自家用过的东西是再不能流到外头去的,前段日子宜薇身边带了何焯的女儿,精神状态好了许多,可妯娌里间二连三的生孩子,又刺激到她的神经了。那莲子落了胎这么大的罪过还好吃好喝的供着,她心里再恨也没拦着胤禩去她房里,却偏偏一点信儿都没有。如今再加上一年孝,眼看着胤禩都要三十岁了,家里一个孩子都没有,怎么都说不过去。

        周婷知道她心里难受,皇家没有休妻的前例,康熙又死要面子绝对不会起这样的头,这要是放在民间,光三十未有子这一条就能把宜薇就不必做人了,不独宜薇,她一家子的女孩儿婚配都艰难。周婷握着宜薇的手踌躇着说:“不如,你们隔的日子久一些罢。”

        宜薇一开始还没能明白她的意思,后来见她压低了声音又说一遍这才领悟,她也顾不得害羞紧了紧手指目光灼灼的盯着周婷的脸:“真的?”

        周婷实在不好意思跟她说这个,她也是以前听说过的,夫妻之间太恩爱了反而不容易有孩子,看宜薇这个样子,肯定跟胤禩从新婚到现在都如胶似漆,说不定把时间隔长一点到更容易怀上。她含混的把排卵期的算法告诉了宜薇,其实古人也知道这个道理,宫里的嬷嬷怎么会不教给宜薇,早早就有人教导过了,此时再听一回她觉得更像那么回事。

        好容易把她劝走了,周婷也没了精神,躺在床上由珍珠给她按摩头皮,拿大齿梳子通了通头发,一把乌黑油亮的头发垂在膀子上,身上盖的红绫被子衬得她眉似墨染,迷迷糊糊睡过去了,还听见外间隐隐是二妞的大声喊了句“阿玛”,很快又压低了声音。

        胤禛一进门就被大妞二妞给拦住了,二妞张着手要他抱,一贴在他身上赶紧唧唧喳喳的告诉胤禛:“小弟弟没有牙!”二妞一付担心的不得了的样子,秀气的眉毛皱了起来,嘴巴微微抿着:“他要是饿了怎么办呀?”

        大妞拉着胤禛的袍角,胤禛不得不低下头来,大妞把手指头竖在嘴前:“嘘……额娘累了,在睡呢。”

        胤禛一腔欢喜没地儿发泄,抱着这两个宝贝一人一口亲得响亮,二妞两只手捂着脸蛋:“阿玛扎人。”

        胤禛哈哈大笑,一手托了一个往内室里去,见周婷闭着眼,父女三人屏着声儿看她,胤禛把两个孩子放在榻上,自己坐在床沿,拿手背摩挲周婷的脸颊,别人生孩子都元气大伤,她生孩子却越发丰美了,他抬手把她散开来的头发拢在一起。

        大妞二妞不错眼儿的盯着胤禛看,见阿玛低下头在额娘的脸上轻轻印了一下,二妞一拍床沿,半跪着的身体直了起来,冲着胤禛直摇头:“不响!”大妞跟着直起身来摇头,两人黑葡萄一样圆溜溜水灵灵的眼睛一齐盯着他,嘟起来的嘴都分毫不差。

        胤禛不由失笑,被他们这样一闹,周婷掀了掀睫毛,眼看就要醒过来,胤禛低下头“吧哒”一声的香在她的脸上,看着他的两个小女儿问:“响不响。”

        洗三办得非常盛大,跟大妞二妞那时候不同,这一回康熙点了胤祯伴驾,两兄弟里头只能去一个,胤祯去了,胤禛自然留在京城里,这个儿子的意义对他很不一样,洗三的时候门槛儿差点被踏破了。

        周婷躺在床上做月子,这些事却不得不操心,吃宴排座还在其次,光是洗三礼上要用的器具就快算不过来了。

        大格格自胤禛发过话之后就一直跟在乌苏嬷嬷身边学管家,虽说后头胤禛熄了让她嫁进那拉家的心思,周婷却不好立时回了她学管家的事儿,再说她已经到了年纪,再不学起来就是她这个当嫡母的过失了。

        周婷寻常不管这些琐碎事,她身边有当惯了管事的乌苏嬷嬷,还跟着玛瑙珍珠这两个得意门生,府里的一针一线都有定例,只要按着规章办事,就出不了大差子。

        乌苏嬷嬷心里有数,大格格养不养得熟总归都已经养在周婷身边了,若是嫁出去两眼一摸黑什么都不会,别人嘴里说的可全都是周婷的不是。可一想到她那个娘做下的事来,就又教得不情不愿的。

        大格格这回学了乖,那些原来在她眼里就是下人的下人,如今全都捏着她的一半儿前程,特别是像乌苏嬷嬷这样周婷身边的亲近人儿,要是挑上两句不好,她之前的功夫就算不白费也能折去小半。

        想明白了倒真的是在认真学着,一开始还只叫她在旁边看一看听一听,领悟都要靠她自己来,有不懂的回去问了戴嬷嬷才能品出些意思来。入了门,学起来就快了。

        珍珠在周婷身后添了个枕头,拿洗三礼时用的器具单子给她看,周婷拿着红笺还没看呢,珍珠就说了一句:“这是大格格那边送了来的。”

        周婷眼睛一扫没能挑出毛病来,她跟在自己身边的时候并不长,乌苏嬷嬷又一向待她有成见,还能学到现在这地步,可见是有几分聪明劲的,许是戴嬷嬷从旁指点着,她列的单子上头分毫不差。

        这时候大格格倒埋怨起过去的自己来,若是能在大妞二妞的洗三礼上多看一看,她这桩差事就能办得更精细了。

        周婷微微笑着点点单子,吩咐珍珠:“开了箱子把那匹月牙缎子拿出来,上头绣着梅花的那个,拿了去给大格格做鞋。”

        珍珠点头应下,周婷又说:“到了那天让她跟着三福晋到处走动走动,别拘了她在屋子里。”那一天内厅都是些亲月女眷,大格格虽是未嫁女,这样的交际也是不越了规矩的。

        珍珠瞧了瞧周婷的脸色,欲言又止:“来的都是各家子福晋呢。”

        “只在内宅里走动并不要紧,这个洗三她也是出了力气的。”周婷笑一笑,又给大格格添了几件做工精致的素色首饰:“那套珍珠赤银的头面拿出来给了她,叫戴嬷嬷那天给她打扮打扮,虽是在守孝,总归是喜事,不能收拾得太素了。”

        珍珠亲自领着小丫头去到大格格屋子里,将东西捧上去给她,话儿说的十分漂亮:“主子说辛苦了大格格,这个缎子是拿了给格格当鞋面儿的,这些首饰添给格格在洗三礼那天戴。”

        她哪里坐得住,不敢让珍珠给她行全礼,借着站起来动作偏一偏,一听周婷竟然让她出去交际,喜动颜色,拿眼睛往戴嬷嬷那儿看了看,戴嬷嬷冲她点点头,她心里大定,指着冰心吩咐:“快拿了墩子来。”说着又冲珍珠一笑:“我这里有才送了来的糖蒸酥酪,尝一碗再去吧。”

        周婷那里的酥酪除杏仁核桃再不放别的,旁人吃的里头搁的东西却多,不等珍珠拒绝,冰心已经机灵的端了上来,除了酥酪还有一小碟奶卷子,珍珠见推托不过,半侧着身子坐在墩子上,捡了一只奶卷捏在手里咬两口。

        “我听说珍珠姐姐绣活最好,额娘的衣裳鞋子都是由你来栽的,我新学了针线,想给额娘做一双鞋子呢,偏不知道尺寸,不知姐姐有没有合适的样子给了我。”这样一番话竟然说得软和,半点

        也不见过去那冷清的模样。

        珍珠掩了嘴儿笑一笑:“这是格格的孝心,只主子的鞋子全是玛瑙做的,等回好了差事,就问她要了给格格送来。”

        “额娘那儿这样忙,哪能劳烦姐姐再跑一趟,我这儿叫个小丫头去拿就成了。”大格格见她应得痛快,心里舒一口气,她之前两次给大妞二妞做的小衣裳,也没见周婷给她们上过身,经了戴嬷嬷提点才想起来很该给周婷做些东西才是。

        珍珠吃完剩下的半个奶卷子起身告了恼,路上拐去了玛瑙屋子里把事儿跟她说了,玛瑙狐疑的皱皱眉头:“那边真这样说?”

        珍珠点点头:“可不是,”说着压低了声音:“我心说这才像是个女儿的样子,原来那副八风不动的样儿,也只主子这样的好脾气能看得过。”伸手指一指前边:“换成了是那边,且有得收拾呢。”

        玛瑙抿了抿嘴儿:“再没有咱们主子这样好性儿的了。”谁家庶子女见嫡母不跟见老鼠见了猫似的,这段时间大格格变化大家都瞧在了眼里,她能知道分寸往后相处更便宜。

        到了洗三那一天,周婷坚持找冰片粉出来扑在头发上,再拍干净拿梳子通了通头发,等会肯定有人要进屋来看她,这油腻腻的模样她自己都不舒服更别说旁人了。

        洗三礼她是不用出去的,只要换着齐整些的衣裳呆在内室里就行,屋子里早早拿果子熏过,进来的人多也不觉得气浊。

        那拉家里几位夫人都来了,伊尔根觉罗氏在厅里跟几家夫人攀交情,西林觉罗氏和西鲁特氏进来看了周婷,西林觉罗氏一脸笑意:“恭喜姑奶奶得了个哥儿,等养好了身子,明年我同四弟妹再来吃洗三面。”

        “借大嫂的吉言。”周婷微微一笑,小丫头端了果子茶水上来,刚说没两句,八福晋来了,她刚走到帘子那儿,就能听见声儿了:“四嫂不厚道,我这来了半天了,那面怎么还没上。”

        周婷被她逗得一笑:“你就差这一口面吃,明明离得最近,怎么这会儿才来。”西鲁特氏空出位子来让宜薇坐下,在座的七绕八绕的一盘算都沾着亲,彼此间也颇多交际,不一会就说起东家这个西家那个来。

        福晋夫人们凑到了一处,周婷床前就空了出来,宜薇拿眼睛一扫点点她说:“你也真是个宽心的,我怎么瞧着那边出的格格在厅里头交际?”

        周婷微微一笑:“她也到了年纪,这些待人接事总该学一学,等日后出了门子碰上事儿,总不能甩手不干吧。”

        宜薇住得近很知道些原来李氏跟那拉氏之间的明争暗斗,闻言歪了歪鼻子低了声音:“那你也太过了些,这样给她作脸图个什么。”

        周婷但笑不语,不给大格格作脸,怎么把她的名声给传出去,不传出去哪里会有人家来求娶?要是到最后蒙古没个合适的,还不是照样得周婷出面给她找人家。

        宗室女跟民间大家族里的女孩儿又不一样,平日里的交际也只在宗室之间打转,民间的女孩儿还能有个手帕交啊闺中蜜友之类的,跟着母亲出门也还能见着旁姓人的面儿,打开了交际的通道,自然有人相看的好求了回去。

        宗室女这辈子就只在这个圈子里,见着的也只些家里的亲戚,大格格是上了玉牒的,却偏偏是庶出,身份尴尬,能嫁蒙古还好些,若是嫁不了蒙古最后落在那拉家里,周婷得后悔死。

        看胤禛待她的态度,倒有些可怜她没了生母,所以说嫡母难做人,她要真是千好万好吧,不说周婷,她身边这些人也膈应。可若真是一点好处没有,那说出去没脸的就成了周婷,养废了庶子女可不是什么好听的名声。

        她这才想着法让大格格露脸,原来还能有个侧福晋主事交际这一说,如今李氏没了,胤禛又再没有提别人上来的意思,这回的洗三就只有大格格跟在乌苏嬷嬷身后,两个人在女眷里头招呼。

        各家福晋们只有羡慕的份,她们要么是没孩子,要么是没孩子还得给小妾生的孩子办洗三抓周,像周婷这样已经算是好命了。心里也在疑惑周婷为什么这样抬着庶女,她虽看着不像是个刻薄人儿,可名声再好的女人也都是一屋子小妾里挣扎出来的,都是正妻,这点苦处谁不知道。

        何况算一算孩子的年份就能知道,周婷是熬死了李氏才得的宠爱,正室计较这些是跌了份,可谁能从心底里真的不计较呢。

        看她脸上没有一丝不甘愿的,还时时问问小丫头前头大格格可有出有差错的地方,几个福晋交换过眼色,心底服气,怪不得说四福晋是个全和人儿,甭管真心假意,能做到这份上就不愧这个“全和”的名声。

        产妇不能下床,宜薇看着被打扮得干干净净抱出去的孩子,趁着人都往前头去,凑到周婷耳边说:“等会儿给我好好抱一会。”

        周婷点头允了她,等前头开了宴,屋子里顷刻散了个干净,珍珠专门找了小丫头一道一道报过来,一会传过来“响盆了”一会又传舅太太往里添了金银锞子,没出去也能感受到那份热闹。

        前头闹足了一日,胤禛脸上都是倦色,擦着脸坐在她身边,周婷还担心:“会不会热闹的太过了。”她也没想到会来了这么多人,准备的点心都不够用了,原以为比大妞二妞那时候多个两成人也差不多了,谁知道连那些不相干的都来了,还都提着厚礼。

        胤禛挥一挥手:“汗阿玛那儿我已经说了的。”康熙出了京城,算着日子书信还没送到,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有些事只要不过份,也没人来管。

        擦完了脸拿手指头去点孩子的小鼻子,周婷赶紧抓住他作怪的食指:“可不能点,要是个塌鼻子怎么办。”

        胤禛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又捏了捏周婷的:“光看咱们俩,儿子就不可能是个塌鼻子。”这么小小一点人儿,哪里看得出相貌来,胤禛偏偏觉得这个儿子长得特别像他,还说得一本正经,什么眉毛也像嘴巴也像。

        周婷乐个不住,凑过去弹一弹胤禛的耳朵:“旁的我不知道,这对耳朵倒有些像。”胤禛的耳朵有些招风,她一说完就笑倒在胤禛身上,胤禛压着她一顿揉搓,挠得她求饶还嫌不够,吸了舌头缠得她喘不过气来。

        两人初还玩笑,不一会就真的蹭出火来,胤禛低着头粗喘,周婷红着脸推他,他自然不肯就这么走,凑在周婷的耳边问:“出来了没有?”说着眼睛扫在她胀鼓鼓的胸脯上:“要不要我帮着吸一吸。”

        等周婷出了月子,京城里又重开始热闹起来,虽然阿哥们还未守满一年,但接连着几个大节都过了,礼仪规矩也跟着松泛下来,更何况圣寿将至,再要服孝,圣寿也是大日子。

        康熙今年早早去了草原,圣寿就只能在草甸子上头过了,京里该孝敬的却不少,周婷怀着身子又连着做了月子,十个月里头动不得针线,等到能拿针捏线了,又来不及做了。

        胤禛手书了孝经送到御案前,又解释了一番为何这一回没有媳妇亲手做的针线,言明他写字的时候,是周婷给铺纸磨墨的,也算出了力全了孝心的。

        自从胤禛得了嫡子的消息传到了御前,康熙就对这个儿子就又份满意,也由不得他不满意,只要看一看这回一起跟着巡塞的胤禩,想想两家住在一处,可这两家的媳妇实在差得太多。

        明明只隔着一道墙,一个把庶子女养到了跟前,还教养的很好,管理王府打理庶物,妃嫔中间只听得赞誉。一个嫁进来十多年,后院愣是连朵花儿都不开,光这一点,康熙就忍不下来。

        可婚是他指的,当时还觉得这是天作之合,如今他后悔的很!当初只想着老八的出身低,给他一个看着身份高实则没有得利外家的媳妇,抬高了他的身份不说,还能防着他起别的心思。谁知道他竟被这个媳妇给拿捏住了,她自己不能生还扒着丈夫不让后宅里的小妾生!

        当初点了几个儿子守孝,他就有心要绕过老八,又怕面上实在难看,这才没把他单单拎出来,可眼看他就到了而立之年,膝下无子不说,连女儿也是养了别人的。

        刚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康熙差点想把这个儿子的脑子敲开来看看都装了些什么!再宠一个女人也不能因为她绝了嗣,难道他还想过继了侄儿不成!像胤禛家里那个不是很好吗?

        一面想一面在心里皱眉,难道老八是因为妻子家里身份高了,平白低了一头?他可是皇子!虽比不上太子大阿哥这样母系名门的,却怎么也不该低了自己媳妇一头。明年又是大挑年,必得择一个身份贵重,家里男丁又多的名门女子指给他。不等进门就先给定下侧福晋的名头,看这回老八媳妇还敢作什么。

        胤禩不知道康熙接到了胤禛的信竟会打起这个主意,脸上还笑得一派温和,听见胤祯说要送小弓箭过去就点头附合。也就是胤祯,旁人在他的面前从来不说儿女事的。

        他自己知道问题是出在他身上的,妻子不过是枉担了罪名。刚新婚的时候两夫妻很努力的造人,可他也不是没睡过小妾,努力了两年下来没成果,妻子再酸也给他抬了通房妾室。妻子在妯娌面前难作人他都知道,她受了这样的委屈,他只好加倍的对她好,夫妻两有了这样的秘密反倒更亲密起来。

        这一回巡塞,宜薇再想跟过来,也还是按捺着把莲子放到他的身边,为的就是这个丫头怀过一胎,宜薇的算盘打得好好的,出了孝胤禩的身边马上有人服侍。

        莲子的身边还跟着积年的老嬷嬷,要是在路上怀上了,身边照应的人也都齐全了。胤禩感念她的这份心意,常捎书信回去,对宜薇又是一重安慰。

        京城里的宜薇却又是惊又是喜,她抬给胤禩的通房张氏显了孕相!张氏小心翼翼的不敢露出半分来,她知道宜薇的心情,恨不能抓着一根救命稻草,绝对不会为难自己,却害怕万一不是,大家一起扫兴,更兼这回肚子里这个怀上的时候实在不是时候。

        但她再小心,身边的丫头也不敢托大,这些妾室身边都是有老嬷嬷盯着的,宜薇一知道这个消息就把张氏供了起来,等太医确认她是有了的时候,宜薇差点就当着太医的面念佛了,

        太医是低着头回的话,半晌得不到回应,还想着外头传言恐是真的,八福晋果然不好相于,谁知却得了重重一笔赏钱,别人家的福晋有了,也没给的这么厚的。

        提笔开了许多安胎药,这里药方子还没写完,那边宜薇已经差了人给胤禩送信去。金桂皱着眉头发愁:“这可怎么好,千不该万不该是在这个时候。”

        宜薇却顾不得这么多了,听见她的话喝斥一声:“胡说什么,日子总能混过去的,这是大喜事呢,就算爷要她落胎,我也是断断不许的。”好容易盼来这么个眼睛珠子,两个月的孝,总有法子能翻过去,就算名声不好听,也总是个孩子呀。

        想着就一叠声的打发人给张氏腾院子,收拾东西,一下子指了四个丫头过去,也不叫她再吃素了,吩咐灶上专给她炖了肉送过去。

        胤禩知道了,康熙自然也知道了,梁九功报过来的时候,他的心情跟宜薇一样复杂,想发怒把儿子叫过来骂一顿,一转念又忍了下来。他这一发脾气,胤禩绝对不会留下这个孩子了。

        服中子按理不能上报宗人府的,可这个孩子来得太不容易。康熙算算日子,还有两个月才出孝,这时候有了,到时报个早产,就说是七个月生的,也能把日子给混过去。

        心里叹息,这个儿子真是不叫人省心,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来的时候偏偏又有了。康熙心里再恼也还要顾着孩子,他深以为上次那一胎是被宜薇做了小动作给弄没的,这回这个她还有着光明正大的理由下手,赶紧找了件不大不小的事派给胤禩,让他连夜回京去办。

        旁人都不知道康熙的意思,以为是有要事交给他办,大阿哥还酸了一阵。太子却是知道的,这是让他回去盯着老婆,别再落了胎。当场嘴就歪了,年近三十膝下尤空,好容易有了,却还是个服中子,眉毛一挑把那嘲笑的心思作足了十分。

        胤禩将他的神色看得分明,心里暗恨,面上却不露,一径答应下来,知道他去了宜薇才能安心,连夜收拾好了往京城赶。

        胤禛冷不丁接到旨意让他去伴驾,胤禩又回来的蹊跷,想着如今已经是四十六年,说不准就有什么变故,自然要去查探,一查就查到了胤禩带了康熙的旨意去太医院。

        唐仲斌一见着胤禛的人就把知道的全说了,胤禩回来竟是因为妾室有孕,一个妾室怀孕怎么也不可能有太医住家诊断的待遇,偏偏放到八阿哥府上谁也不觉得奇怪,胤禛心里哧了一声,这孩子就算生下来,在汗阿玛的眼里也是有污点的,不过因为独一个,才显得份外金贵罢了。

        此时不追究,以后却未必没人拿了这个来作文章。上一世老八那个独苗儿子是妾生的,抬了侧妃,汗阿玛还当老八没有儿子呢,更别说现在是个服中子。

        周婷一面给他盘点药物一面跟他絮叨:“这可是服中子啊,怎么就这样不小心了。”难道是觉得反正很难有,干脆也不克制了,想怎么滚怎么滚?八阿哥看着不像是这么不小心的人,还是因为一直没有,所以心里有些变态了?

        胤禛一声冷笑:“恐怕他自己也没想到会有这一出,这会子不定心里怎么愁呢。”胤禛怎么看自己的儿子怎么觉得满意,想到一走就是两三个月又跟着皱眉头:“儿子刚刚满月,我原想着生大妞二妞的时候没能陪你,这回能多呆在家里的。”他这一去,等回来不知错过多少儿子的变化。

        譬如今天他才刚刚知道小孩子松开来睡的时候,那手是绕过来抱着脑袋的。大妞二妞啧啧称奇,大妞比着弟弟的小手说:“他的胳膊肯定长得长,拉弓有力气!”

        弘昀身体再弱也开始习弓箭了,弘时几个吵着去看了一回,大妞还闹着也要一把小弓,胤禛给她和弘时一人一把黄杨木雕的红漆小弓,弘时大妞一有功夫就背在背上,学那个骑射师父的样子走路。

        二妞不太乐意,她不喜欢弓箭但更讨厌吃亏,凡是别人有的她也一定要有,旁人没的她若是有,那小下巴就要翘上天了。周婷给她一把雕花贴金的梳子,告诉她这个也是黄杨木做的,她才高兴了。

        此时看着熟睡的弟弟,二妞瞪圆了眼睛,好奇的问胤禛:“他还不长牙,什么时候能吃饭呢?”

        小儿子的伙食全是周婷给包了,奶嬷嬷形同虚设,二妞自然没见过周婷给弟弟喂奶时的样子,吃点心的时候非要珍珠多拿一碟花糕藏在荷包里,要不是嬷嬷们看得牢,就被她塞进小婴儿的嘴里了。

        “他自有他的吃食。”胤禛看着悠车里小小一点儿的儿子笑得嘴巴都咧开了。

        “他不吃糕,怎么饱呢?”二妞还是担心她的小弟弟饿着,他一直睡啊睡啊睡,错过了饭点儿,额娘是要发脾气不给饭吃的,她一天吃两回点心,三餐饭,她吃的时候一次也没见着小弟弟起来呀。

        “你跟你姐姐两个,你额娘都喂饱了,他一个哪有饿的道理。”胤禛脱口而出,刚一说完被周婷一巴掌打在手上,嗔了他一眼:“当着孩子都说什么呢。”面庞不由微微发热,眼睛都不敢落在胤禛身上,只伸手去拍哄被二妞闹腾得皱起眉头的儿子。

        胤禛以手做拳放到嘴边咳嗽一声,好容易出了月子,才得趣儿了没几日,他还没尽兴呢,就又要赶到外头去。

        周婷扭过去的脸上微微带着笑意,眉梢一挑偏着脸斜了胤禛一眼,把胤禛看得心口一热,夜里把她扑在床上好一番的折腾。

        第二日他骑马要走的时候,周婷硬撑着起了床,腰骨泛着酸,腿肚子都在打颤。胤禛的目光落在周婷一片晕红的脸上,就觉得大腿根上麻痒起来,直想再把她扑到床上去,把这两个月的那事儿都办完了再离开。

        胤禛还没回来,家里就先出了孝,几个孩子从头到脚都换上了带色的衣裳,大妞二妞两个一是模一样的芙蓉色四喜如意纹的衣裙,耳朵上戴了海棠花样的赤金小坠子,脖子里是新打的莲花纹项圈,两人手拉着手在周婷面前转圈圈,裙子舞成一个圆,二妞笑咯咯的拎着自己的裙子说:“阿玛回来给阿玛看。”

        大妞摸着耳朵不习惯,风俗是女孩儿在洗三礼的时候变穿了耳朵眼,可周婷怕戴了东西勾着,从不给她们在耳朵上戴东西,除了进宫去拜年,那戴的还是银的,金子比银子沉,大妞刚戴上还不习惯。

        “我这个也给阿玛看的。”大妞没有二妞会撒娇,这时候却也想阿玛了,一天三回的叹:“阿玛怎么还不回来。”

        大格格过了十二岁生日,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大姑娘了。洗三之后大格格被周婷推进了交际圈子,满月礼那回还是由她出的面,京里头灵通些的人家已经开始打听起她来。周婷想好了往后要多多带她出去交际,给东西的时候自然不会吝啬,光是衣裳料子就是成匹的往她屋子里搬,这一季还新打了好些首饰。

        二妞歇晌醒来瞧见盘子里摆的嵌各色宝石的梳篦,知道没有她的份撅着嘴老大不乐意,给福雅她没意见,但她没有她就生气了,周婷把她抱过来讲道理:“大姐姐长大了,用的东西自然就多,你还小呢,额娘不是才给了你一对金坠子么?”

        二妞揉着手里的帕子嘟嘴不理她,周婷有意煞煞她的性子,把她放到一边做自己的事,让她听着自己得了多少东西,大妞跟她的是不是一样。

        二妞粉嫩嫩的小脸皱成一团儿,可怜巴巴的望着珍珠,珍珠心一软,走过帮她说话:“慧格格这是醋了,看着主子给东西,偏没她的份,一下子转不过这个弯儿来。”

        周婷一眼扫过去,二妞已经吸起了鼻子,她最会看周婷的脸色,知道跟胤禛要求那是一要一个准儿,周婷就不同了,该给的才给,不该给的绝对不会松手给她。

        周婷坐在炕桌边看册子点东西,胤禛那里早早来了信儿,说好了等一出孝就开始改建园子,这是周婷乐意见的,吩咐人去庄园里收拾,清点要带过去的东西,只等着胤禛随圣驾回朝就往那边迁。

        才翻了没几页,还没说到让人去庄园修理花木呢,那边二妞已经念了好几十声的阿玛,也不知道胤禛的耳朵热没热,她把册子一合,抬眼看着女儿,圆溜溜的眼眶里面含着泪花儿,皱着一双长眉毛,正偏着头委屈得不行。

        “过来!”周婷拍拍自己身边的坐褥,二妞小身子扭了几下,听见声音赶紧扑过去,把脸埋在周婷的裙子里面,小小软软的手指头一下一下的扒拉着她被裙子裹住的腿,周婷伸手拍拍小女儿的背:“弘昀要习字射箭,他那儿就有文房四宝,大姐姐要学针线女工,她那里就有各色丝线,什么时候使什么东西,等你要用的时候自然也都有的。”

        二妞还蒙着脸不肯抬起来,周婷任她扒在自己身上,一只手不住拍她抬头吩咐玛瑙:“庄园里头的池子好好清干净,养些鱼鸭,三个格格的院落里糊上烟霞色的窗纱,叫侍弄花草的人精心些,这时节可别生了虫子。”

        大妞见妹妹不高兴,凑过来安慰她:“我的不给阿玛看了,给你好不好?”说着摇一摇二妞的胳膊,见她还不高兴,学着周婷的样子拍拍她的背说:“你乖,等我以后得了这些,全都给你好不好?”

        周婷笑眯眯的看她一眼,拉过她的手:“你的是你的,妹妹有妹妹的。”正说着腿上一动,二妞抬起脸来,整张脸红彤彤的,珍珠赶紧绞了湿帕子来给她擦脸,周婷亲手接了过来,拿在手里抖开了把二妞抱到怀里擦脸。

        小小的人儿这样大的气性,周婷把她搂在怀里拍拍,二妞这才回转来,周婷不理她比不给她东西还让她委屈,嘴巴一嘟恋恋不舍的又看那托盘一眼,嘴里喃喃自语:“我以后也有的。”

        周婷翘翘嘴角说:“姐姐待你好,你怎么不谢?”二妞把头往姐姐身上一靠:“喏,我把我的糕给你吃,枣泥儿的。”

        大妞最爱吃甜点心,可每天周婷只许她们一人吃一个,怕吃多了坏牙。二妞把这个给了她,大妞一高兴搂着妹妹亲了一口。

        大格格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阳光从玻璃窗户外透进来,大妞二妞两张红扑扑的笑脸,三人挨在一起凑得极近,大格格脚步微微一顿,脸上的笑意却没退下去,曲着膝盖请了安就近坐到炕上,指了指头上新戴的钗说:“谢谢额娘。”

        周婷微微一笑,问道:“衣裳可还合心意?”

        十二岁的女孩儿就像柳树梢头刚刚抽出芽来的嫩叶,一双杏仁里泛着水光,淡淡的胭脂色嘴唇一抿就是一个笑,大格格五官生得艳,性子却更像胤禛,就是笑的时候也是斯斯文文的,透着些冷意。

        这样长相性格的姑娘其实并不是婆婆的好选择,可周婷这里却接到了娘家大嫂四嫂的话音儿,还真有几家看中了她的,既然敢到西林觉罗氏和西鲁特氏那里开这个口,家世就不会差了,周婷想一想还是等胤禛回来了比较一番再看。

        水涨船高,大格格怎么也是板上定钉的多罗郡主了,胤禛的身份上来了,她的身价自然跟着看涨。这些人家里家世最合适的那个,求的是幼子。求嫡长子的那家,家世又弱了些。

        挑哪一个周婷都怕落下埋怨来,不如全丢给胤禛,由他来选定。他这一向对大格格越发柔和了,虽及不上对大妞二妞那样有求必应的宠爱,心里对原来定下的嫡庶还是模糊了起来。

        到底是疼爱过多年的女儿,此时看着她失了生母,又改了原先的错处,心自然而然软了下来。周婷却借了胤禛发的话定下了规矩,不肯因为他暧昧的态度改了原先定下的事儿。

        可怜她是一回事,混了嫡庶又是另一回事。原来她没有儿子,大格格同大妞二妞一样待也还罢了。如今她有了儿子,就绝对不会开这个口子,如今只是女儿间的,若有一天轮到儿子之间该怎么办。必须全部做成定例,让胤禛在心里明白几个儿子之间的分别。

        悠车就挂在周婷房间里,她一抬头就能看见,小婴儿吮着手指头睡着了,脸上一片安谧。三个多月的孩子胳膊白胖如藕节,每回洗了澡周婷给他抹冰片粉的时候,都要把手臂扒开来才能抹着,在肚子里就营养充足,现在吃得更加好,别家这么大的孩子还躺着不动呢,他已经学会了抬头。

        对这么小的孩子来说,任何动作都叫他新奇,成功抬起了一次,他就都是歪着脖子使力,一把他翻过去就要叫嚷,折腾了一个早上,这时睡得格外香甜。周婷往那儿望了一眼又收回了目光,对大格格说:“等你阿玛回来了,咱们就迁到庄子上住,你同大妞二妞用一个院子,那儿有湖有山,倒比府里地方大些,到时候,你也能请些家里的亲戚过来坐坐。”

        大格格心里一喜,她少有机会出去交际,家里的亲戚也不过就是宗室女,可心里还是高兴,点点头道:“我从来也没去过庄子上,听说景色很美。”

        周婷笑一笑:“也有七八年没去呆过了,如今还要打发人去收拾,也要添上许多事物才能去住,你那屋子里,就添一张云母石床吧。”周婷把册子往后翻了几页:“这个走百病的屏风,阿哥格格的屋子里都要添上。”

        大格格与周婷说了会话告辞出来,心里止不住的忐忑,连戴嬷嬷都说这回送来的东西太厚,若不是这样她也不会过来,可周婷看上去却并没有异常,她面上一红,戴嬷嬷的意思恐怕是家里要给她相看人家了。

        她心里又喜又忧,喜的是不必像别家格格那样长成了就嫁去蒙古,忧的是她如今身边没一个能帮着说话的。她手里扯着帕子回了屋,冰心玉壶两个还在收点周婷赏下来的东西,玉壶摸着缎子啧啧出声:“这个我还只在侧福晋的箱笼里见过呢,福晋一赏就是两匹,花还这样好看。”

        李氏过世之后,她原来存下的那些东西周婷吩咐人装箱靠册,全部打包起来存在库里,钥匙给了大格格,玉壶取东西的时候曾经见过,冰心咳嗽一声,玉壶赶紧转过身去,大格格看她一眼,坐到绣绷前捏起针来。

        玉壶退出去,冰心倒了蜜水过来,戴嬷嬷从外头进来扫她一眼,她知机的退下去,大格格手里的针还没穿线就扎进了绣布上,戴嬷嬷微微一笑:“格格不必忧心,若真不为格格打算,何况相看呢?”

        大格格脸还没红起来,心里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眼睛一亮抬起头来,戴嬷嬷笑着拍拍她的肩头:“格格之前不是做得很好?咱们一步一点儿,福晋总能明白你的心思。”

        她垂着头给马绣了一只前蹄,放下针后倒是想明白了,阿玛还是为她着想的,这么一想心就定下来,一举一动又恢复了常态。

        周婷把信寄过去,那边胤禛也回了信作主把大格格的亲事定了下来,虽未十分也有八九了,这些人里有他知道的就想一回生平,不知道的就看看家世。除了这个还随信捎回了一袋五彩石头,言明是给大妞二妞两个玩的,周婷瞧着那不规则的石头发怔,难不成这是他自己去捡的?

        新年将至,外头开了府的阿哥们每人都得了宫里赐下来的福字,胤禛带着几个孩子去贴福,大妞二妞赖在他身边转圈圈,二妞一面摸着自己头上毛茸茸的兔毛帽子一面唧唧喳喳问:“这是玛法写的么?”

        胤禛微微一笑:“这是皇玛法亲自写了赐下来的,给咱们家里添福气。”

        “是不是我和姐姐的福?”大妞二妞都知道自己的名字,她一问,胤禛就应她:“是,是大妞二妞的福字。”

        周婷站在他身边,穿着火狐狸的大毛衣裳,脖子里是白狐狸毛的围颈,手里抱着大妞问:“这字儿怎么也该贴到院门上去,好叫一家子都沾沾福气。”往年宫里头赐下的福,胤禛都是贴在后宅入口那道大门上的,今年却是一接到就直接送到她的屋子里来了。

        小太监给门上刷着稠米浆,胤禛拿起福气正一正拍在门上,拿手细细贴实了,听见周婷的话,侧过头来笑一笑:“这里不就是一家子齐全了。”

        二妞扯着胤禛的袍子,她一直等着胤禛贴好了抱她,胤禛低头把她捞起来,二妞皱起了眉头敬畏看着那张福字,胤禛让她抬起手摸一摸,接着是大妞弘时弘昀,每个孩子都伸手摸了一遍,大妞却跟别人不一样,她顺着那字的笔画描了一回。

        院子里的积雪全扫干净了,几个孩子又穿得厚,屋子里炭火的热气不住冒出来激得人身上发冷,

        胤禛抱着大妞进屋,周婷一只手抱住二妞一只手牵了弘时往屋子里去。

        二妞大了,周婷吃不住重,一进屋就把她放下来由她自己玩耍,弘时弘昀围过去,几个孩子一眼就看中了宫里赏下来的九九盒。

        大妞却团在胤禛身上不肯下去,拉着他的袖子要求:“我也要写福。”

        胤禛欢喜的问周婷:“敏儿已经认识字了?”那抬手挥舞的动作似模似样的。

        周婷回到内室坐在炕上点着年礼笑:“上回你给了弘时的字帖被她赖了过来,怎么也不肯还了。”说着指指大妞的鼻子:“你有没有把你的木漆小船给了三哥?”

        大妞一本正经的背着手点着小下巴,胤禛把她把抱过来在怀里掂了掂,冲着周婷说:“等我得了空手写一本给她。”说着无比欣喜的摸摸她的头。

        弘时和二妞正在一边分点心吃,过年的时候周婷就放松了他们,宫里赐下的点心盒子被两个孩子翻了一回又一回,弘时手里捏一个百花饼啃着,二妞却不住在里头捡着,看一会就冲到屋子外头去呆一会儿。

        粉晶一步不停的跟在她后头,嘴里小声说着:“格格,格格要什么让奴才给拿。”二妞就是不理她,努力仰着脖子盯着屋门上贴着福字,半天回转身去点心盒子里拿两块差不多的饼又跑出去对着福字比了半天。

        珍珠身后跟着小丫头,正拿着浆洗过的礼服进来,见着了笑眯眯的伏身点着一块说:“格格,这块是福字饼,那一块是禄字饼。”

        二妞侧头溜了她一眼,眼睛一弯笑起来,点着小脑袋进去了,跑到大妞身边伸手说:“给你。”

        大妞接过来拿手里细看那酥皮上面印的红色福字,拿指头点着,惊喜的瞪大了眼睛告诉胤禛说:“阿玛,这里也有个福字。”

        周婷笑开了,冲她招手:“二妞这么乖呀,特意找给姐姐的?”说着伸手摸她头上兔毛帽子,二妞一脸得意的点头,跑过去拉扯姐姐的手,两个孩子团在一起分了那块饼。

        这才是真的年味儿,厨房里不一会端了刚炸过的鹌鹑蛋来,这样的炸货周婷还是卡着量不许她们多吃,随便告诉她们去宫里吃年席的规矩。

        二妞拿着珐琅嵌宝石的签子插了一只蛋沾了酱小口小口吃着,平日里她吃的都是煮过的,只这一回过年才吃着了炸的,大妞的那碟子还没动,她伸手推到妹妹面前,趁周婷没瞧见拨了一个过去。

        一抬头就瞧见胤禛在看她们,二妞冲他眨巴眼睛,大妞两只手团起来放到胸前晃两下,那是周婷教她的拜年动作,他一下子乐了,冲她们两个微微颔首,拿眼睛的余光去看周婷,朝她们摆摆手,两个丫头一齐背过身去,拿身子掩住小碟儿干坏事儿。

        周婷眼睛往那儿一扫就知道这两个丫头又弄鬼,斜了胤禛一眼压低了声音:“你又惯着她们。”胤禛待两个女儿那是真的没的说了,他一回京,二妞就找他告状,说大姐姐有梳篦自己没有,第二天二妞的屋子里就多一匣子十二个一套的珐琅梳篦。

        她倒不是真的要,不过见了阿玛撒撒娇,胤禛却依了她,给小孩子的玩意儿,竟不比给大格格的要差。二妞立马高兴了,可她人太小,又没留头发,既不能戴在头上也不能别在衣服上,要了也不过是拿出来白看看。

        周婷借机又把那话翻出来说了一遍,二妞这回乖了,让小丫头给她收起来,想着了就拿出来看看,又不住缠着周婷问她什么时候能留头。

        “才这么点就爱漂亮成这样子,你是不知道,那天她裙子上的花儿勾了丝,明明补好了,就是不肯再穿。”周婷攒眉发愁,女孩子爱漂亮是一回事,任性又是另一回事,明明这里的格格们都规矩得很,就是太子家的三格格行动举止也不见这样跳脱的,怎么偏偏自己的女儿很有后世小公主的风范呢。

        周婷说这个的时候,胤禛正搂着她又亲又摸,不以为意道:“那值什么,一件衣裳而已,她不喜欢重做了就是。”说着嘴巴就凑了过来。

        周婷没好气,伸手轻推他一下:“还不都是你宠出来的。”胤禛在两个女儿眼里那是有求必应,她还听过一回弘时想要只大船,特意把他每天的点心留下来给二妞,让二妞跟胤禛去求呢。

        胤禛一个翻身压住了她,鼻子里喷着热,手在下面动作一翻褪下周婷的裙子:“生十个我也这么宠着,咱们再一回罢。”忍了几个月不吃肉,回来了还不得狠狠啃上一回。

        因又说到了宠着惯着的话题,胤禛不免想起刚回来的那几个夜里的孟浪事,见周婷身上的艳色衣裳衬得肌肤如玉,嗔怪自己的时候眼光滟滟的,心猿意马起来,两人亲密得多了,周婷一见他的目光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垂了头勾着嘴角一笑,伸着手指头在脸颊上刮了一下,胤禛心口一热,好容易入了夜自然搂在一处又是一番缠绵。

        腊月二十九那天,二妞也不知从谁那里知道乾清宫门口在跳布扎,缠着胤禛要跟去瞧,周婷怕吓着了她,不肯放她出去,二妞就撅了小嘴儿不乐意,胤禛抱着她哄:“跳布扎就是打鬼,小孩子不能瞧,你守着弟弟,等明儿阿玛带了你们进宫看乌库妈妈和皇玛法,咱们吃宴好不好?”

        本来倒只有二妞一个人缠着他,一听打鬼,小孩子的好奇心全被勾了起来,还是玛瑙哄住她们:“那不过是个大面人儿,咱们自个儿也能捏。”和了一大团面团,大妞二妞玩得满身是面粉。

        周婷耳提面命:“进了宫可不许这么不规矩。”特别是二妞,看见什么都喜欢问,又爱缠人,到时候宴上那许多人,可不能不守分寸。

        谁知道周婷的担心完全多余了,几个孩子到底是有精奇嬷嬷教养过的,就连二妞也似模似样的行了礼,康熙见着这对一模一样的福娃娃心里高兴,招手过去:“过来玛法这儿,叫玛法瞧瞧你们像不像。”

        猜谁是姐姐谁是妹妹这样的游戏大妞二妞都是玩惯了的,此时看见坐在最上头的人挥手,一点也不怵,手牵着手走去,团起手举到胸前给康熙拜了年。

        雪团子一样娃娃到哪儿都招人爱,何况是一模一样的两个,大妞二妞在皇太后那里见过康熙几回,并不怕他,大妞拉了他的手摸他手里的茧子,抬头问:“玛法,这是不是写福字写的?”

        康熙大乐,点头道:“是。”

        大妞皱起眉头,拿小手软软摩挲:“等我学会了,我来帮玛法写,玛法就能少写点了。”二妞探头过去摸一摸吐吐小舌头:“比阿玛扎人。”说着晃晃脑袋。

        康熙指着大妞问:“你是姐姐?”

        大妞二妞拉着手转了个圈,把头靠在一处乐呵呵的说:“再猜!”

        康熙眯着眼睛:“玛法老喽,瞧不清楚喽。”

        二妞瞪着圆圆的眼睛:“玛法万寿无疆。”这些话是家里人教惯了的,此时脱口而出惹得康熙心情大好,新年头一天就是好口彩,他难得把孙辈抱在怀里掂了掂,别的孩子只得金银宝石的各色如意,只有大妞多得了一份文房四宝。

        胤禛坐在阿哥堆里冲着两个女儿笑,周婷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双胞胎总是比别人的更容易得以关注,她还怕这两个孩子出什么差错呢。

        后头是五阿哥家的孩子给康熙拜年,一拨一拨轮下去,轮到八阿哥家里却一个都没有,唱名儿的太监直接从七阿哥家的跳到了九阿哥家,康熙的脸色微微一沉,宜薇坐在席上暗暗咬牙,张氏这一胎坐得稳了,以了明年总算有个能磕头的人了。

        女眷堆里说的自然是翻年之后的大挑,这可是女人们的头等大事,去岁诸位阿哥都守了一年孝,正好没赶上小选,这一回是肯定要进新人的。

        周婷手里执着杯子默默听着,三福晋拿手碰了碰她:“你那儿说不准也要进新人的。”她之前还埋怨丈夫被革了爵,这回倒是庆幸起来,胤禛新升了郡王,后院里又正空荡,说不得就要进了大姓的姑娘了。

        周婷听到大挑心头一跳,之前几回胤禛拒了的都是小选,这一回不知道还能不能清净。

        每回大挑都是福晋们的心头大事,几个妯娌掰着指头一算,今年这些人还真没什么地方好安排了,十五阿哥平王这样年龄到了的都已经早早指了婚,余下的十六阿哥年纪又不够,就算等到下一回大挑再指,也是正好的。

        做久了皇家福晋,对康熙的行事也能摸出规律来了,秀女每回人数都不会少,满蒙汉三旗里就是原本家世不够显贵的,若出了身在高位的父兄,那么这家的姑娘也必是要指一个好门庭的。

        这样一来,几位阿哥瞬间成了香饽饽,去岁又守了一整年的孝,家家定是要进人了,只盼着不要进个大挑出来的。

        周婷拿着小布老虎引逗儿子玩,白胖胖的娃娃穿着藕色罩衫罩裤系着红肚兜,手脚并用的爬过来,大妞坐在床沿上拍着软褥子起哄:“快点儿,再快点!”

        二妞从外头跑进来,手里紧紧捏着一束花儿,红黄白紫团在一起好不热闹,她一面奔一面叫着额娘,一张粉脸红扑扑的,到了周婷面前一把撒在她的裙子里。

        粉晶跟在她后头跑进来一头一脸的汗,谁也没有二妞腿脚快,全跟在后头,二妞已经爬上了炕,奶嬷嬷才到门口。

        玛瑙赶紧绞了帕子过来给二妞擦脸擦手,二妞一面仰着头由她擦脸一面笑眯眯的献宝:“额娘,我找了最大的一朵给你!”

        那花儿在她手里捏得久了花瓣揉了起来,浸了一手花汁儿,指甲缝里都红了,周婷浅杏色流云妆花裙子上头星星点点,二妞兀自不觉,捡了最大的一朵要往周婷发间插戴,周婷接了过来,大妞手里也被她塞了一朵黄月季。

        大格格身后跟着两个捧花的小丫头,一进门先曲了膝盖:“给额娘请安。”她也是满脸晕红,鼻尖沁着汗珠儿,见二妞好好儿的依在周婷身边,心里松了口气,嘴上说:“慧儿的腿脚这样快,女儿好一阵儿的追。”

        “跟着大姐姐摘花去了?”周婷冲着大格格微笑,低头捏捏女儿的小脸,二妞脆生生的声音响了满室:“花儿里钻出好大一只虫,大姐姐吓得直叫,我把它甩出去的。”

        “可有被咬着?”周婷一问,大格格就不安的动了动脚,二妞正摇头,炕上的白胖娃娃趁周婷停顿,一把抓住了周婷手里的小布老虎扯了过去,他翻了个身仰躺在床上,两只手没拿稳叫老虎掉在了圆肚子上,大妞咯咯咯的笑起来。

        二妞见了,拿着花儿伸到他面前去引他,等他要勾着了,就背着手把花藏到背后去,他竟然也不恼,二妞一拿了出来就咧开长了两颗门牙的嘴直笑,一藏起来就瞪圆眼睛骨碌碌的来回转着找。

        这两个小家伙把弟弟当成了玩具,偏偏他像是知道姐姐们喜欢他,胖嘟嘟的爪子一勾一勾的和两个姐姐玩耍起来,大妞拿了自己的花儿给他,他差点儿一口咬在嘴里,大妞急了:“这不是糕!”

        周婷伸手过去已经来不及了,他扯了一块在嘴里,尝出了苦味儿又吐出来,就是这样竟然还没有哭。奶嬷嬷赶紧把那花儿收起来喂水给孩子喝,大妞还在看他的嘴:“我把糕给你,这个不能吃的。”

        珍珠拿了杏仁浆过来奉给周婷,瞧见就说:“咱们四阿哥可真是好性儿呢。”这样闹他也不知道哭,周婷微微一笑,端了小盅啜了一口:“这才好呢,男孩子就是得皮实些。”

        大格格遣丫头拿了玻璃花瓶来,捡出几枝开得正好的插在里头,捧过去给周婷瞧:“额娘看看这个,园子里开了许多呢。”

        “这个瞧着好,让丫头们捡那些那将开未开的多剪几枝下来,你跟你妹妹屋子里都放一些。”周婷一转头就能看见窗子外头的假山花木,紫藤花一束束的挂在架子上,像小铃铛似的,海棠树落了花儿开始结果子,这几个孩子天天都要往院子里跑上一圈,玩的东西也多,周婷的担心却比在府里要少些。

        毕竟是在庄子里,跟过来的又都是心腹,没那些乱七八糟的妾室,原来在府里的时候,她们再没有存在感,周婷也还是得管着她们的衣裳饭食胭脂水粉,到了这儿就完全是周婷的天下,她不必再挂心着前宅跟后宅之间会不会有人钻了空子。

        想到这个就跟着想到了马上就要开始的大挑,周婷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各家的福晋早已经通过气儿,喝茶聊天的时候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了一回。

        宜薇那儿进人已经进成习惯了,除了去年,哪一年小选不进人的?倒是惠容有些挂心,她才生了个女儿,又刚刚开了府,空院子多的是,虽说经过周婷的点拨占了先机,可就是底气不足,谁叫她生了个女儿呢。

        胤祥前头已经得了个女儿了,嫡出的金贵是金贵,却不稀罕,她平日里也不知道叹了几回气,就连周婷邀她到庄子上玩她也提不起劲儿来,卯足了劲儿准备再生一个。

        完颜氏虽说生了儿子,可也不是独一份儿,家里已经有了个不省心的舒舒觉罗氏,再进来一个,她还真是双拳难敌四手。

        九福晋十福晋这样一直布景板似的存在,更早早就不指望丈夫的心还能拢回来了,只不要进个折腾惹事儿的就行。大家都在京里住着,谁还没听说点儿隆科多家的事。

        因为大挑,福晋们脸上的笑影儿都少见,全都在暗地里憋着一口气,等秀女进了宫,好找了机会相看,若是能挑上个好揉搓的求了来,总比上头点的要强。

        周婷早在去年画图纸建院子的时候就已经占了先机,围着书房正院的那一块,全都被她留出来给孩子用,离书房最近的院子给了几个阿哥,男孩子总要长大,须得留好地方给他们读书,那里离胤禛最近,再“求上进”的妾,也断不敢往那里去凑。

        正院里还扩了个小花园子出来,隔着一道门就是女儿的住处,那个院子里胤禛专门建了花楼,挖了莲池,光是花木就要种上一圈,三个院子一排,胤禛平时能转圈的地方就都划出来了。

        他这样要面子的人,难道还能绕过大半个院子去找小老婆?等他到之前,这几个儿女就足够找到理由拦着他了。

        兵来将挡,周婷既然有了心理准备,这些日子就更加在胤禛身上下足了功夫,见他这几日被朝堂上的事惹得饭量都减了,便有意引他疏散心情,府里地方小,花园就也那样一块,庄子上不一样,有池塘有果树,一用了晚膳,周婷就会主动拉着胤禛出去走走。

        “一整日里就只这么会子得闲,夜风吹在身上倒是舒爽,园子里走走也好消消食。”不光是周婷,胤禛也忙了一天,天色将暗未暗,云霞边上还留着一条金边,两人身边也不带许多人,只叫小太监拎着灯笼,在园子里逛上一圈。

        庄子上比京里要凉快一些,到了夜里池边的灌木丛里还有点点萤光,走到花丛繁密处,胤禛伸出手来,周婷把手递过去,两人攥在一处,到了亭子边也未松开。

        胤禛最近事多忙乱,吸上一口夜花香气,倒觉得压住些躁热,周婷知道一些,开解道:“海上律法并非一朝一夕之事,我只觉得奇怪,难道那些地方就不出米么?”

        又有人上书求康熙禁海,不叫商船把米往外洋运去,当地百姓米还不够吃,再往外头运,米价自然而然提了起来,牵一发而动全身,近期连江浙米价都长了起来。因着头先教皇之事都是由胤禛负责的,这回海禁亦有些关联,康熙就又交给了他。

        “禁一回就伤一回民生,迁海令一出,那里就可是无人区了,要人远离故土又不给营生活路,伤其根本。”胤禛坐在石凳上,周婷叫绕到他身后给他轻揉额角,这些事他明明已经做过一回,再做一回阻力却比过去还要大,原先他是登上大位之后大力开了海禁的,如今却要保守派相互扯皮争论。

        “治大国如烹小鲜,我不懂什么治国的大道理,却也知道朝令夕改是管家大忌,定了一条规矩,若是长长久久的实行,下头人才好拿捏着分寸办事,若是一天一个样,自己就先乱起来,下人们更不必说了。”指腹按在胤禛的太阳穴上轻轻揉按,不一会儿胤禛的眉头就松了松。

        挪进庄子之后,周婷对政事知道的更多,胤禛把书房就设在了她院子里,夜里忙得晚了,她还亲自给胤禛磨过墨添过茶,这事儿就是在他书桌上瞧见的。

        胤禛舒展开眉头,吐出一口气来:“凡举令行事须得长久无害方才可行,你亦明白这道理,官员却只怕丁户骤减米价不降,提出这样的昏聩的主意来,说无为无能也不为过!”他说着捶了下腿,这也是气得很了,若是停了海上贸易,那一年税收要少多少,这里旱那里涝该用什么去填补!

        周婷给他拍胸口顺气儿:“爷可别为了这些气坏了身子,这些道理汗阿玛定能明白,爷写了折子上去汗阿玛自有定夺。”再有想要上进的心,无奈连个副手都不是:“冯九如不是说要亲去外洋的么?爷不若问问他去?”

        就算他不知道,那冯氏肯定也是知道的吧,后世同现在千差万别,周婷知道的有限,不如让胤禛去问知道的人,他听了点一点头:“之前他来回了我说要造船,我是允了的,上回还说试水,不知现在如何了。”

        周婷差点儿惊掉下巴,那冯氏是真的决定要出洋啊。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胤禛吁出一口气来,夜色浓起来,灌木里头的萤火虫缓缓飞舞,胤禛出了心里这口气反手握住周婷的手:“好容易跟你走一回,竟还说起这些来。”他已经比过去早了许多年,此时切不可心浮气躁。

        周婷微微一笑,眼睛里头印着萤光,手软软的拍着胤禛的背:“爷同我还见外?”说着身子就靠了过去,侍候的人全退得远远的,亭子里两条人影搂在处,胤禛心头欲动,大掌裹住周婷的手凑过去:“咱们回屋。”

        比起周婷的气定神闲,妯娌里早已经炸开了锅,这回秀女里头,就有一个谁家都不想沾手的人,已经致了仕的湖广总督年遐龄的女儿年氏。

        满蒙汉三旗选秀,只要看排序就知道皇家的根本是在哪儿了,先满次蒙最后才是汉军旗,满族姑娘们头半晌就先进了宫,由嬷嬷们领着一道道的过关,再后头是蒙旗秀女,最后才是汉军旗的。

        经了前头那两轮,年氏还是硬生生让引她的嬷嬷眼前一亮,可见生得如何了,再一看绿签子上头那一长串的官名,太监嬷嬷们收敛了动作,待她客客气气的,等拿了荷包,更是面上带笑。

        年氏的声音细细的,带着些口音的官话说得份外好听:“劳烦嬷嬷了。”

        两个嬷嬷连称不敢,等她躺下去验身的时候,那动作也放轻柔许多,全好了还扶她坐起来整理衣裳,垂着手送出门去。这几年里,康熙明显更偏爱汉军旗出身的女子,这样的姑娘,说不准要被上头留牌子的。

        年氏跨出门坎等着,捏着帕子垂头拿眼睛去睨这一届的秀女,心里细细品评一回,不多时就有小姑娘过来问候她,她也回了平礼,说起话来软绵绵的,不动声色就打听出了人家的姓名出身来历,自己却一句都不多说。

        若单只是生得漂亮也就罢了,偏她还最是风雅,茶叶是包在莲花花心里熏过的,一面煮了喝一面说宫里分下来的水寻常,等往后有了缘份请一个殿的姑娘喝她攒下来的梅蕊上刮下来的雪水。

        秀女间的事,就少有上头不知道的,周婷听了几个妯娌的话微微一哂,这付样子还真像是前头那个钮祜禄氏呢。

        等真的打眼见着了,周婷也吃了一惊,钮祜禄氏比起她来,那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满蒙的姑娘大概是基因的关系,生得也是浓眉大眼的一付端正相貌,美是美的,却太过正气。

        汉军旗里的姑娘却都是白皮子细长眉毛,到了年氏身上,却偏偏生了一双细眉衬着的水漾大眼,行动起来软腰细步,腿脚好似使不上力似的。

        往宁寿宫里一站,几个妃子就在心里皱起了眉头,瞧着她那身板就先喜欢不起来,斜签着身子弯着颈项露出一段雪白肌肤,一坐就是一幅画儿,却是看着就显得弱相,眉毛一蹙就似要掉下来泪来。

        皇太后不喜欢这样的姑娘,是以问了两句就止了话头,拉着个圆脸姑娘说得欢快,年氏就静静坐着,腿拢在一处眼手不动,倒让妃子们称赞一句规矩好。

        宜薇就没这么多的顾忌了,她最是厌恶那付样子的女人,鼻子里一哼,私底下说:“就她那种坐相,比正襟危坐还要累,亏得她坐了一个时辰,这还身子不好?”

        正妻们天生就厌恶这样做派的女人,更何况这个女人还很有可能来分自己的丈夫。各宫主位都是跟了康熙多年的,一见着年氏就在心里想了一回她的家世,庆幸她这样的出身的姑娘必不会留牌子入宫,那些混得时候少的,先把她当成了假想敌。

        先一个警惕起来的是上一回大挑进宫的瓜尔佳氏,她当时也曾让诸妃眼前一亮过,奈何有了新人,旧人就不显得鲜妍了,她的肚皮又不如王嫔争气,到现在还一个孩子都没能怀上,见着了年氏如临大敌。

        王嫔拿眼打量了年氏一回,心里微微泛酸,她这个年纪的姑娘鲜灵灵跟枝头刚打的花苞似的,明明她这样才是地地道道江南水土滋养出来的,年氏却偏偏比她还要柔还要软。

        好在大家都还能沉得住气,有能力干什么的早就已经摸清了康熙的脾性,那干着急的全都还窝在东西六宫的偏殿里自己作不得主呢。

        不过在扯起话头的时候,都有意无意的避开了这位,就连皇太后都不愿意把话头伸过去,她那张瓜子脸杏仁眼,还有那道细长弯眉,像足了先帝的那位,皇太后吃了那位一辈子的苦头,瞧见这样的姑娘虽不会迁怒,但也肯定不会喜欢。

        下面的人最会看风向,本来汉军旗的姑娘就是安排在一处的,本来以为年氏能有大造化,对面宫里那些满旗蒙旗的被叫过去用了两回饭,还没轮到她们,年氏心里也跟着焦躁起来。

        同一屋子的秀女生得一张圆脸,却又长了个尖下巴,一笑起来眼儿一眯说不出的讨人喜欢,连名字都透着喜气,跟年氏没聊两回就称起闺名来:“诗岚,我折了些茶花来,你不是说要这花儿能煮落春茶么?咱们一道喝罢。”

        年氏正对着镜台细细描眉,听了她的话眉心微微一蹙,脸上带着些不耐,复又笑起来:“今儿这天不合适呢,这落春茶需得天阴阴的下着小雨的时候喝方才有味儿。”

        嘉宝点头一笑:“你知道的真多,我就不耐烦弄这些个。”把花儿留给身后侍候的小丫头,倾身去看她的妆镜,嘴里啧啧出声:“你这个耳坠子可真好看。”拿米粒大小的珠子串成花型,中间那颗粉珠更是难得。

        年氏微微一笑,拿起来比在嘉宝耳边:“你既喜欢就给了你。”

        嘉宝连连摆手:“我不过白说一句,怎能要你的东西,被我额娘知道,非让嬷嬷教训我不可。”说着退后两步,从盒子里摸了几个大钱出来赏给小宫女:“烦你拿些点心来,我瞧着对面殿里的花糕做得好。”

        年氏把耳坠扔进妆匣,听了她的的话转过头来:“你去过对面殿里了?”

        嘉宝点一点头:“我绕着弯子的堂姐也是这一回选秀,我瞧见有个完颜家的姑娘得了皇太后赏的荷花酥呢。”

        年氏闻手指一紧,摸着梳篦上的珐琅蝴蝶翅嘴巴抿了起来:“这都第二回了罢。”那边已经成为轮过一回了,这边却还没有动静,想到这个心里起伏不定,垂下眼眸暗暗思忖,好容易一步步一走到今天,绝不能在这个时候被人甩在后头。

        小丫头送了点心进来,嘉宝手里捏了块糕慢慢嚼着,听见她的话笑起来:“哪回不是这样,她们总是先相看的。”

        年氏扯出个笑来坐到床上,手里捏着本诗集,心思却飘到了外头。没想到再一次踏进这宫墙,境遇会差得这样大,咬着下唇,脱了鞋子,把帐子放下来。嘉宝见她放了帐子就悄声儿溜了出去,留她一个人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盯着那天青色的帐子。

        年氏心里一个念头接一个念头的转着圈,诗集被她放到一边,手里的帕子扯成一道一道的。由不得她心里不躁,前尘往事如梦初醒,她初时根本分不清楚到底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那些过去还都历历在目,她却已经不是梦里的她了。

        年氏叹出一口气来,这样小的斗室,身边又只一个丫环服侍,她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这里的人和事跟她经历过的千差万别。梦中她是年家幼女,上头两个一母同胞的哥哥对她宠爱有加,父亲跟是拿当她作掌上明珠。

        而现世她却变成了家中庶女,下面还有一个嫡出小妹,原来属于她的宠爱全都移到了小妹身上。她暗暗观察了妹妹几回,果然就是梦中自己曾经的样子,她却一点也不记得梦里还有一个庶姐。

        这让年氏又喜又怕,喜的是她有了重来一回的机会,怕的却是自己不能够以现在的身份重新回到四郎身边。

        年岁越长她的日子就越发艰难,小时候她还能借着年幼凑在阿玛身边撒娇作痴得阿玛的喜欢,她原就是最得宠的,阿玛额娘喜欢些什么盼着她怎样行事她知道的最清楚,重来一回她样样做得好做得出挑却再没有了夸奖,反而得来了前世最慈爱不过的母亲暗地里打量的眼神。

        年氏有苦说不出,只好使出十二分的力气,打点下人结交哥哥,结果事情又一次错开了道,过去有求必应的哥哥们,不仅待她淡淡的,就连原来一向喜欢她的嫂嫂都开始疏远起她来。就算这一回她没能托生在额娘的肚子里头,那也是阿玛的骨血啊!

        明明是嫡女却受着庶女的待遇,这些便罢了,最叫她吃不下睡不着的还是另一个自己,那个她只比自己小了一岁,千灵百巧的讨着父亲哥哥的喜欢,她想着法儿越过妹妹露了一回脸之后,就被母亲死死盯住了,规矩女工一重重的压下来,面上样样是为了她好,心里打的却是不叫她亲近阿玛哥哥的主意。年氏怎么也想不到原来最宠爱她的额娘成了她这一世最大的阻碍。

        她差一点儿就不能进宫选秀!年氏的目光锁在天青色的帐子上头挂着的走百病香包上,这种粗陋针线多少年都不见了,她拿手指头勾着白绫裙子上的头的纹理,要上路前一天,厨房竟端了雀儿肉同猪肝给她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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