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卌一回 邓宗弼彭城除名 张应雷武林煽乱
诗曰:
兴亡荣辱虽有命,是非正邪在己身。
宗弼赴死勇名显,应雷附逆陷沉沦。
圜丘霆将人渐杳,馋臣贼子尚依然。
何日龙泉剑在手,一试霜刃靖妖氛。
话说祝万年问苟桓等日后作何打算,苟桓道:“金虏势大,宗泽将军病故,新天子又畏敌如虎,北伐已是无望。我等计议,那年奉旨踏查各处山川险要时,我曾奏设青云、新柳、猿臂三营,派兵镇守。如今来借贤弟兵马,重去占据猿臂寨,依山凭险,以为长久之计。”祝万年拍手道:“甚好,前日听闻济南府陷落,兖州早晚交兵,我正愁难守。那青云、新柳、猿臂三处,乃昔日我等根本,互为犄角,易守难攻,可拒金兵。”栾廷玉、栾廷芳道:“正是如此。若有朝一日,朝廷北伐,我等亦可率众响应。”真祥麟道:“我等故交旧友重逢,再聚猿臂寨,实乃天意。可一面派人寻刘总管父子下落,一面遣人去沂州府兰山县接范成龙。他虽伤残,然才智超群,可添助力。”众人称是。当日祝万年传令,教随从调集兖州兵马,准备次日起行。又于家中设宴,与苟桓等四人接风。席间叙古论今,谈到痛快处,众人抚掌大笑。言及悲切处,不觉怆然涕下。是夜,众人畅饮,尽欢而散,都在祝万年宅上安歇。
次日天明,祝万年与苟桓等起来,收拾吃罢早饭,吩咐仆从将家中资财尽数装载上车。祝万年等都到教场,只见两万兵马已齐备。祝万年对众人道:“近来沂州盗贼窃发,官兵收捕不利,特调本州军马前去相助。”遂传下号令,军马出城,望猿臂寨进发。祝万年宅上仆从随大军之后,陆续跟进。到了猿臂寨,那知寨仍是当年的旧官。见是苟桓、栾廷玉等上官到了,忙出寨相迎。苟桓、栾廷玉遂将济南府失陷,准备在此聚众抗金的事说了,那知寨方知来意,便请上山。祝万年方将实情说与众官兵,任从去留。那官兵大半都有老小,不愿留的,苟桓教每人赍发路费。愿留的六七千人,于寨内安置,把守各处。那苟桓、祝万年、栾廷玉、真祥麟、栾廷芳等自此便在猿臂寨落脚,招拢旧部,积草屯粮,以为长久之计,按下慢表。
且说金兵既陷济南、大名二处,金帅粘罕坐镇东平,转掠山东各处州县。兖州自祝万年等走后,城内空虚,留守官员遂献城投降。金兀术对粘罕道:“郎主命我等擒捉赵构,此去扬州,路上必经徐州。不如发兵速袭取之,再遣轻骑擒那赵构。”粘罕称是,便命金兀术领拔离速、乌林答泰欲、马五等,引兵两万,星夜奔徐州来。
早有消息报至徐州,知州王复接报,自是心惊。每日谨守城池,严防奸细混入。又发书至行在告急,请派兵来援。那日已到正旦,王复于州衙宴请大小官员,庆贺新春,忽报:“新任兵马统制前来上任,已到厅前。”王复等吃了一惊,便教引入。不移时,公人引邓宗弼入衙。众人看时,见邓宗弼生得七尺五六身材,面如獬豸,虎须倒竖,双目有紫棱,开阖闪闪如电,腰间挂着两口霜刃雌雄剑,威风凛凛,众人无不惊异。
看官听说,邓宗弼自那年随张叔夜讨平江南后,班师回京,受封西京洛阳府兵马总管。自到任后,选练兵马,肃清盗贼,多立功劳,甚为上官倚重。不料未过数年,知府年迈告归,新到任一位知府,姓王名襄,乃是业儒出身,为人懦弱。逢着太平时节,倒也无甚大事。不料靖康改元,金兵南下。钦宗置四道总管府,以王襄为西道都总管,缓急入卫勤王。及至金兵渡河,河东泽、潞、河阳等州,官吏多弃城逃走。那王襄早已吓破胆,不顾邓宗弼等劝阻,弃城而逃,遂使粘罕兵不血刃,占了河阳、西京。其后邓宗弼随王襄多方辗转,接得河北兵马大元帅府书信,遂引本部兵至虞城县,与康王相会。康王大喜,南京即位时,将王襄、邓宗弼兵马纳入御营五军统管,随驾前往扬州。后济南等地失陷,因徐州乃南北要冲,朝廷计议派人坚守。人皆以为死地,无一个敢应,独邓宗弼自告奋勇。高宗甚喜,授邓宗弼为徐州都统制。邓宗弼领旨谢恩,星夜赴徐州上任。
回说当日邓宗弼见了王复,躬身施礼,王复道:“统制为何不事先遣人通报一声,我等也要出城相迎。”邓宗弼道:“末将闻战事紧急,恐耽搁行程,故接圣旨后,便火速动身到此。”王复赞叹一番,便相邀入席,与本州官员一一引荐。三杯酒落肚,邓宗弼起身拱手道:“今日虽是正旦,然金兵将至,此是头等紧要事,须得作速准备,迟则晚矣!”通判见邓宗弼如此,面露不悦道:“此事王知州早有部署,金兵悍勇,铁骑尤锐。若出城野战,无异送死,岂可逞莽夫之勇?”邓宗弼道:“凡敌强我弱,守城之法,必先挫敌锐气而后能守,此兵家之常,何故未战而先怯?”通判道:“自太祖武德皇帝以来,军州长官均为文臣。盖能多谋善断、随机应变。若一味拘泥教条,逞勇斗狠,与市井屠猪贩狗之辈何异?”说罢,众人都笑。
邓宗弼道:“君何轻量天下士!文武并非水火,二者可兼得之。通判此言,莫非是轻视邓某出身行伍,不通经史?”言罢,倏地拔出腰间宝剑,插于桌上,朗声道:“邓某亦粗识字,略读书,既受此辱,断不能忍。今日任你问,若不能答,便用此剑自刭谢罪。”通判道:“你既这般说,我便成全你。”遂择《周易》《尚书》《毛诗》《周礼》《春秋》《礼记》《孝经》七书数十义问之,邓宗弼历举《传》《疏》而答之,不遗一言。通判大吃一惊,复询以三千年史实。邓宗弼对答如流,其言纚纚如贯珠,惊得众人目瞪口呆,面面厮觑。邓宗弼笑道:“尔等服气么?”众人相顾无言,窘迫不敢再问。邓宗弼道:“古人学在养气,然今人一服儒衣,则似卧榻老朽,奄奄欲绝。逞胸中点墨,而轻天下豪杰如婴孩,岂是君子所为?”众人大惭。
王复见了,拍手道:“统制所言极是,文武皆国之栋梁,岂可自相轻贱。适才统制韬略,我等已见,想见武艺亦必过人。汝能持矛鼓噪而登坚城乎?”邓宗弼道:“何足道哉!”又问道:“汝能于百万军中取敌将首级乎?”邓宗弼道:“有何难哉!”又问道:“汝能突围溃阵得保主帅乎?”邓宗弼道:“非某夸口,自投军以来,还不曾遇着敌手。”王复道:“既如此,姑且试之,统制所需何物?”邓宗弼道:“无须,末将自有铁铠良马,仗手中雌雄二剑,足矣。”王复点头。
当时唤过从人,暗暗吩咐选五十名精壮兵士,各执刀斧,驰马东门外。不多时,从人回报,已准备停当。王复便教邓宗弼前往东门,自引阖城官吏登城下观。但见五十骑环列并进,刀斧齐施。邓宗弼虎吼一声,大奋神威,展开雌雄双剑,左砍右劈,上下翻腾,分明双龙卷舞。彼时正是严冬天气,风急云怒,卷起漫天大雪。只见邓宗弼剑光闪处,连斫马首堕地,杀得那些刀斧手人仰马翻,满地都是红雪,人马辟易,面无血色。看邓宗弼双剑时,血涔涔滴下。城上众人屏息共观,王复抚髀叹道:“真壮士也!真壮士也!”急唤邓宗弼上城,斟满热酒,亲自把盏。邓宗弼拜谢,一饮而尽。
当日王复执邓宗弼之手,引众人重回州衙,笑道:“适才众人不知统制本事,多有冒渎,还请勿怪。”邓宗弼道:“恩相说那里话,金兵日近。末将愿请兵前去埋伏,杀他个下马威,教他一惊,便好守城。倘若误事,甘当军令。”王复道:“我教本州兵马都监随你去,切记小心。”邓宗弼声诺。当日与都监引兵五千,出北门而去。
行了一日,来到冷艳山,众人登山远眺。正看之间,探马来报:“金兵自东平南下,过鱼台,前锋已到沛县。”都监用手指道:“冷艳山以西,有一岭唤做飞龙岭。从此直落北去,一望平阳,一直有一百多里没人烟。”邓宗弼道:“我看山下有一处大林,可埋伏藏兵。你我各引一支兵马,在林中藏了,奇正接应。待金兵过时,袭他后队。”都监颔首。众人下山,依令而行。
且说那金兀术,汉名完颜宗弼,乃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第六子。因二兄早夭,宋人不明就里,因此都唤他做四太子。这金兀术自幼勇敢豪迈,胆勇过人,猿臂善射,长于用兵。生得脸如火炭,发似乌云。虬眉长髯,阔口圆睛。身长一丈,膀阔三停。使一柄螭尾凤头金雀斧,有万夫不当之勇。自随大军平辽灭宋后,转战各地,攻无不克,战无不胜,金人奉为天神。金兀术自受粘罕之令,引兵奔袭徐州。一路南下,斩关夺隘,无人能挡。那日打破沛县,焚掠风云庄,引兵直到九松浦。远远望见前面一带松林,金兀术见了,约束军马,将肩上海东青放出。原来那海东青乃是金兀术豢养之物,多曾随其出征。当时那海东青绕松林盘旋一圈,依旧飞回。金兀术笑道:“那蛮子可笑么,竟用埋伏计,岂能瞒我?”拔离速道:“四太子怎知林中有埋伏?”金兀术道:“但凡林中无人,定有群鸟栖息。适才海东青盘旋一周,不见半只鸟飞出,可见林中定藏着人。”众人闻言,俱各叹服。
金兀术对拔离速、马五道:“你二人兵分两路,不要入林,诈作大宽转抄那林后,那厮定然出来。”两个应命而去,果然行不数里,一片价锣响,山谷应声,林子里拥出大队宋兵来。正是邓宗弼见埋伏计被识破,只好引兵杀出。
当时两军对阵,金兀术一马当先,手提金雀斧,扬声道:“对阵蛮子出来,此等雕虫小技,拙劣不堪,怎瞒得我!”邓宗弼见了金兀术样貌,吃了一惊,又闻其言,心中恼怒,舞雌雄剑,飞马出阵道:“蛮荒丑类,怎敢侵犯大国!”金兀术道:“我不杀无名鼠辈,你是何人,报上名来。”邓宗弼道:“某乃是天子敕授徐州都统制邓宗弼,特来索汝性命。”金兀术笑道:“你叫宗弼,我汉名亦叫宗弼。孰强孰弱,今日一试便知。”说罢,抡大斧直抢过去。邓宗弼正没好气,舞双剑径奔过来。当时剑斧争雄,斗过三十余合,不分胜败。邓宗弼暗暗心惊道:“从未见过这般大力之人,若缠斗下去,恐难抵挡。”急抽身要退,怎奈吃金兀术死死缠住,脱身不得。都监见邓宗弼不能取胜,拍马舞刀来助。彼时拔离速、马五已兜转回来,夹击宋军,乌林答泰欲亦来助金兀术。邓宗弼那敢再战,得空拨马急退,金兀术大斧已到,直砍马后尻。邓宗弼避无可避,只得回身挺双剑格挡。吃大斧一劈,不觉剑锋缺落。邓宗弼吃了一惊,策马狂奔,与都监引兵入林。金兵追时,林中弩箭齐发。金兀术见了,传令兵马退出,向林中施放火箭。不多时,只见松林火起,烟焰涨天。幸得邓宗弼等已退出林外,损伤颇微。
当日宋军退至冷艳山,都监相劝上山固守。邓宗弼道:“那金兀术智勇兼备,我等埋伏计吃他识破。若此刻上山,定吃他围住。”便不上山,望徐州缓缓而退,不料金兵紧随不舍。原来金兀术令军士放火烧林时,便亲引拔离速、马五绕过松林,紧追宋军。邓宗弼见了,便教扎下营寨,与金兵对峙。是夜,朔风渐紧,天降大雪,一连三日不止。邓宗弼与都监商量道:“军中粮草将尽,这雪看来一二日不能止,器械都湿透了。况敌众我寡,不如权且收兵。”都监道:“恐金兵来追。”邓宗弼道:“可用金蝉脱壳之法。”便教军士于营内悬羊击鼓,虚插旌旗,连夜冒雪退兵。
次日天明,宋军冒雪赶了一夜路,看看距徐州只剩五十里。正要暂歇,忽见金兵呐喊杀到,众人皆惊。原来金兀术见天降大雪,宋营中击鼓呐喊,料其定然退兵。便引兵夜袭,果见是个空营。便相隔数里,一路蹑后紧追,宋军竟无察觉。当日金军杀到,邓宗弼等只得仓促应战。金兵虽与宋军同赶了一夜路,却一人二马,轮换骑乘。因此宋兵虽疲,然金人兀自是生力军。激战多时,宋兵抵挡不住,纷纷溃退。乱兵队里,那都监遭金兵四面围困,力竭战死。五千宋兵,死伤大半,仅剩三百余名,随邓宗弼拼死冲突,投南而走。
邓宗弼一路南奔,心中暗忖道:“当初我夸下海口,要伏击金兵立威。不料计策不成,反折尽兵马,尚有何面目回城。”当时勒住马,便要回去与金兵拼命。左右劝道:“胜败兵家常事,统制何苦如此。若不回城,可投他处,异日报仇不晚。”邓宗弼叹道:“昔日我随军征讨,所至皆克。不料一挫于盐山,后为庸臣掣肘,被迫弃了西京,四处辗转,受尽白眼。如今又遭金人羞辱,若就此逃走,与懦夫何异?今日便是豁出性命,也要为自家正名。”遂喝令手下回城,独自一个,匹马舞剑,奔金军而来。
且说金兀术既破宋军,便令兵马暂歇,就地安营。当日正与诸将计议攻城之法,忽闻报:“宋将邓宗弼单人匹马,前来踹营,单搦太子交战。”金兀术笑道:“这厮莫非欢喜死,真个奇事。”便披挂停当,引诸将出帐,令兵士开了营门。邓宗弼单骑入营,金兀术早已提斧上马,单骑迎住。众金兵上前,打个圈子,四边呐喊,中间一片空地,只留完颜宗弼、邓宗弼两个。金兀术道:“你敢独身而来,莫非不怕死么?”邓宗弼道:“我既是到此,便要与你分个高下!”金兀术笑道:“壮哉!不料南朝亦有勇士。今日便依你言,你我决个高低。”当时传令道:“今日我二人单打独斗,不许旁人插手。”众人齐声应诺。
当下邓宗弼舍生忘死,舞双剑径奔金兀术。金兀术也起了斗心,抡斧相迎。两个都是天生神力,紧紧逼住,毫不相让。当时在圈子里一来一往,一去一还,并了七八十合,不分胜负。邓宗弼双臂已麻,却不甘心退让,便振刷精神,与金兀术死战。看看又奋力厮并了三十余合,金兀术使出一势力劈华山,邓宗弼急用双剑架隔。怎料坐下马支撑不住,前蹄跪地,将邓宗弼掀下马来。金兵见了,待要上前捆捉,金兀术喝道:“退下!此人也是个壮士,今日我二人公平较量,定叫他死而无怨。”当时纵身一跃,下马步战。那边厢,邓宗弼从雪地里爬起,已是杀红双眼,将上身脱得赤条条地,轮剑直上直下,直左直右,闪电般直卷过来。这边金兀术将金雀斧抡圆,化作一片金光,尽数遮挡。又斗过四五十合,众兵见邓宗弼仅得架隔遮拦,已无还手之力。看看已到分际,金兀术大喝一声,一斧望邓宗弼卤门劈下。邓宗弼急闪,就那空当里,弃了右手剑,抓住斧柄,左手剑直刺过去。却吃金兀术侧身避过,右手抓住剑柄,两个互夺兵刃,相持角力。那雪地甚滑,不觉对向翻筋斗而过,各夺兵刃在手。当时两个急挣扎起,各自转身。金兀术略快些,剑光飞处,邓宗弼头颅倏的滚落,腔血狂喷。只剩得一个无头身子,倒在雪地里,一道灵魂血沥沥不知去向了,亡年五十一岁。后人有诗叹道:
身列四君首,性豪喜谈兵。
剑气冲牛斗,谋施鬼神惊。
叱咤浙寇灭,遗恨胡虏兴。
孤身甘决死,无辱壮士名。
金兀术既斩邓宗弼,军中山呼呐喊,便请将首级号令。金兀术道:“此人也是个壮士,不可羞辱他。”便令将邓宗弼首级与尸身缝合,市棺下葬。教大军休整一日,次日开拔,攻打徐州。王复等见败兵逃回,续后闻知邓宗弼战死,大为震怖,那敢出城迎敌。金兀术引兵围住城池,昼夜攻打。王复虽率军民力战,然寡不敌众,又久等外援不至,苦撑到正月二十七日,终至城陷。王复守节不降,全家百口,尽皆遇难。
金兀术既拔徐州,便与拔离速、乌林答泰欲、马五商议道:“眼下赵构正在扬州,距此千里,必无防备。三位将军可引轻骑五千,奔袭扬州。若能生擒赵构,大事可定。”三将听了,欣然领命,遂引兵出城,急奔扬州而来。
且说那高宗自应天府登基,未过数月,心惧金人兵锋,便移驾扬州。自到扬州后,即命刘光世、张俊、杨沂中、韩世忠等大将分守要害,自在城内苟且偷安。看看已是二月天气,那日高宗正在内宫与妃子行事,忽见内侍邝询慌急来报:“陛下,不好了,金兵打破徐州,星夜奔扬州来,已过天长军。”高宗听罢,好似一交跌在冰窖里,嘴里叫不及那连珠箭的苦,往屁股里直滚出来。当时火急罢战,胡乱穿了衣服,东西丢了一世界。也不知会文武,只带了御营都统制王渊、内侍康履、金枪班教师徐翎等五六骑,仓猝披甲骑马出城。到了瓜洲,弃马登舟,日暮时已到镇江。
且说扬州城内扈卫天子兵马中,有两个将官。一名苗傅,乃昔日赵构开府时,便随信德守臣梁扬祖引兵投奔,累升做统制官。一名刘正彦,乃熙河路经略使刘法之子。刘法与夏人交战,身死王事,得蒙恩荫。又因王渊曾为刘法赏识,念及旧情,便举荐刘正彦为御营右军副都统制,又将麾下一部兵调归刘正彦统属。不料后来却又索回,刘正彦遂生怨恨。这苗刘二人私交甚笃,结为朋党,引所部八千人扈卫高宗,驻跸扬州。
当日苗刘二人闻知金兵来袭,高宗出逃,急引兵追赶。追至瓜洲渡,远远听得人马嘈杂,一派喧闹。近前看时,认得为首的是扬州统制张应雷。原来张应雷本为应天府总管,有拥立之功。因不愿逢迎,为宰相汪伯彦所抑,不得升迁。后随驾至扬州,汪伯彦不得已,明升暗降,授其行在兵马统制,实则不过扬州兵马统制。当日张应雷闻高宗南去,亦引本部兵追赶。行至瓜洲,为大江所阻。当时见十数艘大船停泊,便要登船。不料船上下来官兵,却是王渊手下,不准登船。张应雷听罢大怒,上前理论,幸得苗刘二人赶到,当时劝住。彼时金兵前锋已追至江边,苗刘二人急招张应雷到自家船上,望南飞渡。那些逃难军民,仓皇出城,都拥至江边。张应雷等回望北岸,只见金兵到处,军民互相践踏,溺水死者不可胜计。张应雷手下兵士大多未及登船,亦遭金兵屠戮。张应雷咬牙切齿价恨,只得将金兵痛骂而已。
比及渡江,众人打听得高宗在镇江,便去投奔。那时高宗已纳王渊之言,欲往杭州,便令苗刘与张应雷等随行扈卫。到了杭州,张应雷点检兵马,不足百人,当日屯扎城外。当日天晚,只见那王渊的十数艘大船停泊,力役人夫上下搬运。张应雷命人打探,得知装载的都是金珠玉器,不由勃然大怒,骂道:“天子颠沛至此,这厮不顾军民死活,只顾一己之私。这该死的贼,今日我便为国除害!”说罢,手提铜刘,要去寻王渊。苗傅、刘正彦忙劝道:“将军息怒,我等且将此事联名上奏天子,想必朝廷自有公论。”当日劝了半晌,方才拦住。苗傅唤过幕宾王世修,代为起草奏疏,末尾署了苗、刘、张之名,奏呈天子去了。
奏疏既上,不料未过数日,那王渊非但未受责罚,反迁升同签书枢密院事。众人闻知,大为错愕,皆忿忿不平。苗傅道:“我在相州即随天子,如今不过一小小统制。那王渊何德何能,躐跻上位!”张应雷道:“王渊那厮,前番在河北时,便公报私仇,于苇泽关屈杀了李宗汤,罪该万死。当今天子如此昏昧,这等奸邪小人,不加重责,反予升迁,天下间岂有此理!”刘正彦也道:“这王渊得天子青睐,全因结交内侍康履,在天子耳边煽风点火。若不除此二贼,我等怕是永无出头之日。”张应雷道:“自古法不责众,若我等纠合众军,诛杀王渊、康履,清君之侧,朝廷岂能遍责!”当日张应雷、苗傅、刘正彦与部下王世修、张逵、王钧甫、马柔吉等商议,以所部号“赤心军”。举事机密,皆用黄卷小文书,卷末署三统制作“田”、“金”、“弓”字,田乃苗,金乃刘,弓乃张也。谋划既定,相约起事。
次日天明,苗、刘、张伏兵城北桥下。及至日中,王渊退朝。骑马路经桥时,伏兵齐出,苗傅大叫道:“狗贼,你勾结宦官谋反,待走到那里去!”王渊不知所措,忽见队里立着刘正彦,忙呼道:“贤侄救我!”只听侧首有人喊一声“王统制,我来救你!”王渊看时,却闪过张应雷。当时冲到马前,舒出左手,揪住王渊。尽力一拽,扯下马来,右手一铜刘割了头。当时张应雷提了首级,与苗傅、刘正彦引兵直入履第,捕杀内侍,又引兵直犯禁城。那中军统制吴湛把守宫门,早吃苗傅买通,便放三将兵马入内。
那杭州知府康允之闻变,急率众官去见高宗。高宗闻知兵变,心中震骇,不知所以。彼时徐翎在旁护卫,奏道:“陛下莫惊,贼人既敢作乱,定有缘故。如今内城已失,陛下可速引百官登承天楼,问贼人何意,臣自引禁军在楼下把守。”高宗闻言,颔首应了。当时徐翎扈从高宗,引着百官,登上承天楼。只见张应雷、苗傅、刘正彦等已引乱兵至楼下,将王渊首级用竹竿挑起。高宗见了,心惊肉跳,徐翎朝楼下大喊道:“圣驾已到!”城下众人望见天子麾盖,山呼而拜。高宗略略放心,凭栏问故。苗傅厉声道:“陛下信任中官,军士有功者不赏,贿内侍者却得美官。黄潜善、汪伯彦二贼误国,犹未远窜。王渊避敌不战,因贿康履得除枢密。臣与刘、张二位将军有拥立护驾之功,不过微官。今臣等遵众意,已斩王渊之首,乞斩康履等贼,以谢三军。”高宗道:“往日是朕失察,为奸佞所惑。今得爱卿面奏,方知就里。朕即授爱卿承宣使、御营都统制,刘、张二卿授观察使、御营副都统制。将康履等流放琼州,卿与军士归营,卿意如何?”
苗傅尚未回言,只见张应雷道:“臣闻除恶当尽,王渊、康履乃公贼,人神共愤。今王贼已除,若饶了康贼,恐人心不服。”高宗见说,逡巡不决,转身问计。徐翎附耳道:“‘人在矮檐下,那得不低头’。眼下贼兵势众,若不从之,恐玉石俱焚。臣观那苗、刘、张三贼,不过一勇之夫,并无远虑。望陛下权忍一时,先羁縻贼众,以为后图。待勤王兵到,贼人自灭。”高宗颔首,遂命吴湛引兵将康履捉住,押至楼下,贼兵无不切齿。当日苗傅上前,拦腰一刀,早将康履挥为两段。
张应雷见康履已死,手执铜刘,指着楼上叫道:“金人围东京,陛下坐视父兄受难而不救,反转道南京。如此所为,怎可当大位?若有朝一日,渊圣来归,当何以处之?”彼时高宗坐于竹椅之上,天气甚冷,浑身发颤。骤闻此言,气得语塞,险些昏倒,众臣慌忙扶住。徐翎厉声喝道:“靖康之难,皇室宗亲皆为金贼所掳。陛下得脱虎口,受万民拥戴,重登大宝,延续宋祚,名正而言顺。若陛下不登大位,则天下称王称帝者不知几人。陛下为苍生计,应天顺人,岂容尔等妄议!”张应雷见说,一时语塞。刘正彦道:“此等诡辩之辞,岂能服人!可请太后出来,主持公道!”高宗无奈,只得应允,遂遣宰相朱胜非缒楼而下,去请隆祐太后。
约莫半个时辰,朱胜非将太后请来,乘舆到了楼前,苗、刘、张三将拜道:“今日百姓无辜,肝脑涂地,望太后做主。”太后道:“道君皇帝为蔡京、高俅、王黼等所惑,更祖宗之法。童贯起边衅,所以致金人之祸。今皇帝圣孝,无有失德,只为黄潜善、汪伯彦所误,已加窜逐,众位犹嫌不足么?”苗傅道:“臣等定议,必欲立皇子。”太后道:“今强敌在外,使吾一妇人帘前抱三岁儿,何以令天下?”苗、刘、张转身问乱军道:“汝等可从?”众皆道:“不从!”太后坚执不许。彼时大臣颜岐从楼上缒下,对苗、刘、张宣谕道:“陛下已允统制之请,同意禅位。”众贼听了,齐呼万岁。当日遂立皇子赵旉为君,改元明受,隆祐太后垂帘听政。尊高宗为睿圣仁孝皇帝,居显忠寺,改称睿圣宫。
那苗、刘、张既得逞,便假新君之旨,大赦天下。隆祐太后暗地与宰相朱胜非等商议,众贼所请,无有不从。又潜地派人出城,手诏各处兵马勤王,合兵讨贼。苗、刘、张等兀自不觉,每日争论迁都、授官等事宜。苗傅欲以所部代禁卫军守睿圣宫,隆祐太后曲谕止之,方才作罢。
不过数日,杭州兵变之信,早已传遍各处。江宁知府吕颐浩相约礼部侍郎张浚,会同张俊、韩世忠、刘光世等军马,于平江起兵勤王。众将联名传檄中外,声讨苗刘张。以韩世忠为前锋,张俊翼之,刘光世为游击,吕颐浩、张浚总中军,出兵讨逆。
苗、刘、张既下大赦诏旨,满拟安抚各处,收拢人心。不料却得张浚等勤王之信,大为恼怒。苗傅道:“天子在我等手中,这班叛臣岂敢造次!”便胁迫太后下旨,将张浚等悉数贬官。又与刘正彦、张应雷商议,遣苗翎、马柔吉引赤心队驻临平,张彦、王德引兵防淮,以备不虞。过了数日,各处信报雪片也似飞到,告说张浚等传檄四方,大会各路勤王兵马,望杭州杀来。苗、刘二贼闻知,心中恐惧,便与宰相朱胜非等商议,重立康王登基。四月初一,高宗自显忠寺还宫,恢复建炎年号,诏尊太后为隆祐皇太后,立赵旉为皇太子。高宗虽复辟,然各处勤王兵仍向杭州逼近。苗、刘二贼见自感不可久留,遂计议出逃,只见张应雷喝道:“事已至此,怕甚么鸟,便与叛军决一死战!”苗、刘二贼佯装应许,暗地里面见高宗,索要免死铁券。次日一早,便接得勤王大军兵至临平,苗翊、马柔吉等兵败之信。苗、刘二贼早已吓破胆,悄悄引精兵二千,夜开涌金门而逃。
那日张应雷正在北关,部署守城事宜,准备与勤王军决战。忽接报苗傅、刘正彦已逃走,张应雷大骂道:“贪生怕死之徒,悔与其共举大事。”手下劝道:“叛军将至,我等势难抵挡。不如及早出城,异日东山再起,未为晚也。”张应雷喝道:“老子英雄一世,岂能临阵脱逃!”当时咬紧牙关,高叫道:“事已至此,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拼个鱼死网破!”遂倒提铜刘,飞身上马,引五百锐卒,望内城而来。
不过片时,早到内城。那守门官吴湛闻知苗、刘出逃,正惶惑无计,心中鬼算计。忽见张应雷凶神恶煞般到来,忙问:“将军何往?”张应雷道:“诛杀无道昏君!”吴湛拦住道:“将军不可造……”早吃张应雷一拳,打得牙齿脱落,鼻孔窜血,跌倒在地。张应雷引兵打开宫门,冲入正殿,见高宗正与众臣议事,面带笑颜,心中愈怒。大踏步抢上前,高喝一声:“昏君纳命来!”一铜刘望高宗打去,君臣尽皆失色。正是:饶君重登金龙位,到底难逃白虎灾。毕竟不知高宗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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