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无关乎性别——维也纳变奏曲1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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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6、
星期日的清晨，当我们两人还沉浸在睡梦中的时候，就被外面一阵零乱的乒乒乓乓声吵醒了。老房子一向都是静悄悄的，很少像今天这样嘈杂。
除了抬挪碰撞声，搬家公司土耳其工人的呼喝声，还隐隐夹杂着两个男人的交谈，我在初醒的朦胧中听不清楚，却听出他们说的是汉语。
远生也醒了，却不肯起床，用他的手臂更紧地抱着我，双腿变换了一下姿势夹住我的身体，在清晨的慵懒中，让人觉得一阵暖流从下体升起。
“老公……”我哼唧着想要更多的亲热。
“嗯，乖，好不容易不用早起，你再陪我睡一会儿。”他只是安抚地拍拍我，把小脸靠在我的胸口继续假寐。
“哼，挑逗，欲求不满。”我搬开他的身体，心想难得他愿意多睡一会儿，还是不要吵他的好，干脆起床去准备早饭。
送垃圾出门的时候，意外看到一楼垃圾房的地上竟然堆了好多家具和零碎的家居小件，虽然不是全新，但很多都是高级的东西，设计和颜色也非常高雅。
奥地利的垃圾处理很讲究，所有的垃圾都是分类装好摆在高大的密封垃圾筒中，因此所谓的垃圾房其实很干净。何况这些家具和生活用品都是规矩摆放在角落里，一点污浊也没有。
我故意借着多送几次垃圾出门的机会每隔一会儿就进垃圾房观察一次，确认那些东西的确是主人把它们丢弃掉的。哈哈，这下好了，这么多好东西，算是捡到宝了！
我二话不说，从这些宝藏中搜罗了一大堆可用的家居品。远生听见我噼里啪啦往屋里运东西，也好奇地出来看。
“估计就是隔壁人家的东西，看来那个套房终于租出去了，我们的邻居搬进来了。”远生的话里明显带着寂静生活被打破的失落感。
“你别贪心了，我们花了这几个房租钱，却独享这一整层楼也有半年了，便宜占得不少啦。”
“你还说我，你就这么跑去捡新邻居扔的东西不太好吧？”
“管他呢，这么好的东西就这么扔了，真是浪费的人。”我说着又出门去捡。
因为房租的问题我俩的经济状况一直捉襟见肘，搬来的时候根本就没用搬家公司，可谓孑然一身。这半年来，除了买了张床，基本上也没添置什么家具。老房子高高的举架足有近4米，空空旷旷，雪白的墙壁更突出显得我们家徒四壁。能有这些意外的高档家具和生活用品免费送上门，连一向比较矜持的远生也耐不住吸引，赞同我把能用的东西全部搬回来。
于是，我风风火火捡回了一张小茶几，两把椅子，甚至还有一个小型五斗橱和一面大镜子。就在我奋力地把一堆碗碟高高摞在一只墩椅上，腋下还塞了几对衣架，准备抬回家时，一转身，竟对上一个男人笔挺的裤身，坏了，撞见东西的主人了……我摆好惯有的装疯卖傻的痴笑，准备应付他的目光，结果，竟然发现站在我跟前的人是那张好看的“中国脸”！
笑容霎时凝固在我的脸上。
吓得赶紧收回目光，我恨不得马上化作青烟消失掉，免得经受这种丢人的折磨。没想到这一慌，墩椅上的碗碟很不给面子地歪倒下来，那个中国脸竟然伸手帮我接住，抚正，还轻声对我说：“小心点”——好标准的国语！
“谢谢！”我仓惶地对他说。
白着脸躲到屋子里，发了半天呆。远生接过我手里的东西，“你怎么还像个门神似地杵在那里，干嘛？”
“嗯，天啊，竟然是我们家孩子的爸爸！”
“什么？”他显然没搞清这个复杂的指代。
“哎呀，就是那时候我们在超市看到的那个男人啊，你自己说让我和他生孩子什么的，你全忘了？原来今天搬过来的就是他！他现在就住在隔壁了，天底下竟然有这么巧的事！”
远生显然对新邻居是中国人的情况也感到意外，却没像我表现得这么兴奋。
我抑制不住满脑子的揣测，站在门口说个不停，“这个区华人这么少，他怎么会找到我们这栋房子？你说他原先住的房子一定很大吧，不然怎么会一搬进来就多出这么多家具和零碎？我们隔壁那间套房至少一百多平呢，难道还不够他住？其实他可以把不用的家具放在上卖的，也能卖不少钱，根本用不着扔掉。你说他是新来奥地利的吧，估计也不知道这些卖东西的网站……”
我很清楚，一下子讲这么多话的时候，往往就是自己紧张的时候，但我就是控制不住心底的遐想。
远生酌磨着我的眼神，没说什么，显然他今天心情大好，竟然没有找茬批评我花痴。他忙活着把新添的家具融入我们的房间，我要一起帮忙，他却非逼我再跑一趟把那张舒适的折叠沙发端回来。
我拧不过，只好硬着头皮再次出门。果然，又在最脸红脖子粗挪着那大家伙的时刻，撞见中国脸出来扔东西。我在心里狠狠把远生骂了几十遍，这种丢人现眼的事一定是派我做！
没想到中国脸倒是很和气，竟主动过来帮忙，他让我站到一边，一个人帮我把沙发抬到门口。
远生开门看见他，显然也很尴尬，除了谢不知该说什么。放眼一看我们房间里还乱乱地堆放着没来得及收拾的东西，都是人家刚才扔的，人都丢到姥姥家了。可是，中国脸并不介怀，反而说：“那么多东西都因为房间太小，没法摆放合心才不得不扔掉的，现在好了，能够物尽其用，也算它们有了好归宿。”
中国脸接着帮我把剩下那些他放在外面的家具都拿了进来，让我着实又感动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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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7、
我和远生整整忙了一下午，才总算把屋子收拾整齐。
原来的客厅里除了远生的钢琴，几乎什么都没有，书都是成落地堆放在墙边，人也只能坐在地板上，当真是四壁空空一贫如洗。现在一下添了这么多家具，房子顿时有了家的感觉。
我们都很开心地欣赏着新布置的房间，禁不住感叹中国脸的品味不差，家具和用品不但很有品质，而且颜色也高雅大方，竟然连一向挑剔的远生也承认这些东西很符合他的审美。
傍晚的时候，远生说：“伊伊，我们平白无故拿了人家那么多东西，得好好感谢一下。不然你晚上做点儿好吃的给隔壁送去吧。”
“嗯。就做红烧牛肉怎么样？”
我到超市买了我俩很少舍得买的牛肉，按着菜谱的步骤做得还算有样子。端着菜走到隔壁门口，想着和中国脸门挨门住得这么近，心里竟然一阵乱七八糟的紧张。敲了几下门，把饭盒放在地上就快速奔回家里。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没和人家帅男多聊几句？”
“没有啊，我只是把菜放在门口。他肯定会猜到是我们送的。”
“呵呵呵，臭妞妞，这会儿是不是正在春心荡漾啊？”他边说边上来捏我的脸。
“是啊是啊，又被你看穿啦。”我使劲挣脱他的魔爪，“拜托了，人家哪有那么容易就荡漾，你就天天以污蔑我为乐，吃饭吧，大爷。”
“我还以为你这一趟过去至少会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在这儿干什么的，有没有家室呢。”
“我有那么好打听吗？”我低头忙着摆放碗筷。
这一次我们终于不用在几摞书上垫块板子坐在地上吃饭了，因为有了一个小茶几，可以两个人坐在沙发上舒舒服服地吃。可吃着剩下的牛肉汤，满脑子却不自觉地开始遐想那个中国脸是不是觉得我做的菜还算入得口，不知他叫什么名字，在维也纳做什么工作，有没有太太……
晚饭后，远生和我说了他刚刚想到的一个情节构思。
“伊伊，咱俩今天晚上忙得晚些好吗？你今天又没有去打工，应该不算太累吧，趁着有空抓紧把我刚才说的思路整理一下。这段情节算是一个突破，我们前面憋了好多天，总算能挣脱瓶颈了。这篇小说写了都快半年了，我相信它的价值，我们快点儿写完说不定能在国内出版呢。我最近有两门考试要过，实在实在没空写小说了，你也知道灵感过了就不再来，请你一定要帮我把它们稳固住！你看，这回有了茶几，我们可以一起创作了，不用再像以前那样分开两个屋进行。你是不是觉得动力十足信心百倍呢……”
远生的眼中焕发出闪亮的光彩，每一次创作有了进展或者思想崩出火花，他就会露出这样亢奋的神情，会毫不吝惜地把他心中的灵感全盘贡献给我，耐心的解释具体的细节，把埋设在表象下的他的匠心也剖析给我听，让我领会更深一层的意境，感受创作技巧本身所具备的美感。每当这个时候，我就能感到自己也澎湃起无限激情，即便从前我对于艺术并非痴迷也不执着，只是个伪小资，伪文艺，但在他身边，似乎真的能激起巨大的信心，甚至想见有一天也能跻身艺术大师的行列。
可是，一但落实到行动上，哪怕刚才那个精神磁场尚在振动，我的灵性在肉体疲倦中，很快就沉睡了。只要拿起笔，状态就开始僵滞懈怠，不但没有刚才远生带着我遨游圣殿时的飞跃，甚至连最起码的自我前进的速度也减缓了。常常是他仍燃烧在刚才的快感中奋力开创时，我已经不自觉地从其中逸散出来了。这种状态下，即使动笔，也很迟疑，全无激情可言。
我可以看到他脸上扬起的红潮，而自己，除了无精打采就是苍白。我深知他的激情是用生命作为燃料的，而我的写作冲动却其实只是他施与的。
所以我总是在倦怠的节奏中，仰视着眼前的英雄，同时产生强烈的自我厌恶感，再然后，就是快速消失于这个有他在的房间，因为羞愧——对不起他寄予我的信任和期望。
远生对于我的懒惰和怯懦了然于心。
所以他总是不断地拿出自己的创作时间来对我进行思想上的安抚。每次让我动笔前，更是要软言细语地求我明白道理，给我鼓励。他付出无限热忱，哪怕他自己也不确定我是否真能扮演他忠实可靠的得力助手。因为我太多地表现出倦怠和逃避，所以远生对于我的鼓励和引导简直就是时时刻刻都没有停止过。他很担心我会顶不住压力而退缩，所以总是身先士卒地点燃自己，让我感到并肩作战的温暖，只要我还知道上进，还明白他的一番苦心，他就会义无反顾地带着我，甚至背着我前行，哪怕步履维艰，哪怕在别人看来是自找麻烦。
这个晚上，我不出意料很快就倦怠了。尤其是搬了新家具，整理了一下午，晚上又经历了那一番漫长而畅快的精神之旅后，我恨不能马上就舒舒服服倒在床上，享受疲软的快乐。手中整理的笔，立起来又倒下。
“老公，人家想到床上去写。”我撒娇地对他说，“这屋里好冷。”
“你坐在我身边写吧。也不是很冷。一上床你就又困了，到时候，两行没写完就睡着了。乖，我们今天晚上都加把劲儿，真的，那对我很重要，我和你一起受冻呢。”
“那好吧。我们开夜车不睡了也要把灵感抓住！”虽然这么说着，但是我的心里还是很不高兴被他识穿计谋。
写了几笔又想到那个中国脸，思想自然而然地放松，进入漂游。最后不知怎么就漂游到如果没有遇见过远生，我正嫁给哪个小硕士生过平凡而简单的小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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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8、
也不知什么时候，远生轻声的呼唤打破我的梦乡。
“嗯……？”我意识到晨起的闹钟没响已经是好久之后的事情了，“怎么会一下就到早上了？”
“你刚说完开夜车就歪倒了，我把你抱到床上的呗。你呀，什么能够阻挡你睡觉？怎么可能记得上闹钟？小糊涂虫。”
我仔细地看看钟，果然，已经不早了，只有吐吐舌头，赶紧爬起来穿好衣服去弄早饭。
远生也起来洗漱，看不出一点儿疲倦。
“老公，你总是在我面前做超人，让我好生惭愧。”
他很无奈地笑笑，对于我的仰视和夸赞，从来都不肯接受。他更关心的是用身体力行来给他的女人展示什么叫做生命不止、创作不停。于是，我只能更加自责，更加不敢面对我的爱人老公。
我们出门的时候，在门口看到了昨天送出的饭盒，已经刷得干干净净了。里面还放着一张字条：谢谢。
我把饭盒送进屋，一边转身锁门。“老公，他的字很漂亮，但是怎么这么臭屁，还写繁体字？”
“台湾人。”
我挽着他的手臂一起走进不久前房东翻新房子时刚装的小电梯，“怪不得他讲话那么慢悠悠而且很温和，原来是台湾人啊。对了，我今天下午没有班，我到大学门口等你放学一起回家吧？”
“好啊。乖乖妞！”他马上就开心地看着我笑，一副小孩子拿着棒棒糖吃那种满足而甜蜜的喜悦漾在他的脸庞。
汽车换地铁又换电车，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我们又开心地编了好多小说情节。终于到他学校门口的时候，他恋恋地和我道别，“下午还在这里见哦。”
“嗯，我走了。”我转头离开。
我知道远生看着我离开，我也知道他很希望我能回头和他对视，但是我没有。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很少对他表示出留恋的情绪，不过就是他上课，我上班，分开几个小时而已，没有必要每天搞得像十八相送，依依惜别。每天送他上学，对我来说，仅仅是因为顺路而已。
但是他却很珍视我们在一起的每一秒钟，甚至连去洗手间都不愿意一个人，常常是央我站在不远处，陪着他，和他说话，将所有共处的时间都想办法变得“如何才能更有价值”。
对于他这种心情，我不是很能理解。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两个人在一起，一点儿私人空间都没有，很累。
从前上大学的时候，我很享受一个人游荡时的悠闲和随意，但是，自从认识远生以后，除了他独自创作顾不上管我时，我能稍微偷点自由，剩下所有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他都在“让我过得有价值”。
他不满我经常把他一个人留在冷冷的房间中。好多次对我说：“每次你出去，我都觉得你抛弃我了。”
很久以后我才能体会到他那种心境。他真的是一个渴望时时刻刻被爱着的孤独的孩子，而我的爱竟让他感到不实在，不安心。他恐惧孤独，却不肯说出来，于是渗透在这种“恋恋不舍”的表现上。
我来到维也纳之后，会尽量主动延长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尽量每天和他一起上下学，在路上和他谈音乐、聊小说。不过，他可能也体察到了我的勉强和疲倦，碰到我不上工而他有课的时候，他总是会让我留在家中休息。
其实，他不知道，我就是凭着他目送我离去的目光才能将一天的繁重工作坚持下来。爱他的目光，爱他的依恋，爱他的坦诚，爱他的宽容，爱他的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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