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落叶归何处 下
当安歌看到子衿熟练地捧起地上的雪,三下两下就将雪握成团,然后在地上越滚越大,越滚越大,安歌觉得十分惭愧,也感叹这真是一门技术活,安歌看得起劲,也起身去帮子衿推雪球,子衿连忙阻止,“安嫔,雪太凉,伤着身子就不好了”
安歌才不在意,“我没那么娇贵,上个冬天一直想堆,忙这个忙那个到底也给忘了,今年说什么也要堆一个”
子衿笑了,也就没再劝。一人不敌二人智,很快,两个圆滚滚的雪球便堆好了,子衿又捡起两枚石子插到雪球上,更加地活灵活现。安歌虽开心,这雪人也打散了方才的忧愁,但毕竟很久没做过“体力活”,安歌累得够呛,手也冻得通红,子衿连忙将安歌从雪地上拉起来,扑扑她身上的雪,笑道,“赶紧进屋暖暖吧,待会该真着凉了”
安歌点了点头,随子衿进屋沐浴更衣,火炉烧得旺旺的,屋内屋外冰火两重天,安歌盖着狐裘袄,提着暖手炉,没一会儿便暖和了起来,她看子衿脸红扑扑的,手却还是凉的,赶紧将手炉递给她,“回屋换身衣服,暖和暖和,我这儿不用你伺候,让我安静地翻会书”
子衿知道,安歌有意照顾自己,只心中感念,也不说破,淡淡道了声是,便转身出去。安歌笑着看她离去,随手拿起一本书,是战国策,随手翻到一页,是一篇冯谖客孟尝君,有一词“狡兔三窟”便是由此而来。
安歌从不觉得做一只狡兔有什么错,毕竟总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想至此,安歌又笑了,现在的她可不是一只愚兔?除了死亡,她还有第二条后路吗?
安歌不怕死,怕得是死得冤枉,死得无用。
安歌过了几天闲日子,宇文邕没来扰她,苏衍那里好吃好喝好好地养着也没什么事,安歌总算过上了她最喜欢的生活,每天睡到自然醒,饿了吃,困了睡,偶尔散散步翻翻书,好不惬意。安歌以为她还能这样享受几日,但即墨言的突然到来,搅乱了所有的安静。
那日,夜幕如泼墨,点点璨星点缀着天空,外面寂静如水,屋内的烛火一跳一跳,迸发着点点火花。
安歌在床上睡得正香,翻了个身卷起了被子,睡姿依然很不雅,只是潜意识里觉得屋里似乎还有人,无意识地睁眼,真的看见屋里有一个黑影,就那么直愣愣地站在房间里。
安歌吓了一跳坐了起来,喊叫声压在了嗓子里,眼睛瞪得大大的,不过索性思考能力还在,她见那人不说话也就静静地仔细打量起来,从身形到感觉,安歌松了一口气,仰天长叹,“即墨言,三更半夜,真的会吓死人的!”
即墨言动了动,走到她跟前,缓缓道,“认得出是我?我也不是故意扰你,只是事出紧急,必须立即告诉你”
安歌眨了眨眼睛,“你且说有什么事情比我睡觉还重要?!”
即墨言从怀中拿出一株药草,递给安歌,安歌接过来借着外面的月光烛火仔细瞅了瞅,没看出来什么,她对这一窍不通,“这是什么?”
“一种极为珍贵的草药,对孕妇用效果最佳”
“哦?”,安歌来了兴趣,笑着问,“可是安胎的良药?你从哪里弄来的,给衍儿送去些”
即墨言没有答话,安歌疑惑地看向他,放看到即墨言脸色冰冷漠然时,心中突升起不好的预感,试探问,“这是做什么用的?”
即墨言缓缓道,“用时掰指甲大小,放入药中服用,寻常人吃了嗜睡无力,孕妇食用轻则堕胎,重则——”
“重则什么?!”
即墨言欲言又止,安歌急了,拉着他的袖子忙问,“说啊,重则什么?”
其实安歌心中又怎么会没有答案,只是如果她猜的是对的,衍儿现在岂不是很危险?即墨言叹口气,无可奈何道,“你猜得到,这草药是我在九华殿找到的,想必苏衍吃了有一阵了,和其他草药混在一起并不那么容易被发现,轻则堕胎,重则一尸两命,这回,真的要看她自己的命数了”
安歌心中陡然一凉,衍儿……衍儿……她在这宫中最好的姐妹,绝不能有事!安歌心中焦虑难安,即便现在更深露重也再坐不住,连鞋子也顾不上穿光着脚就要往外走,然而此时外面突然亮起烛光,急匆匆的脚步声来来回回,子衿轻轻推了门进来,面露难色,她看到安歌慌神站在地上也是吓了一跳,愣了一瞬后忙道,“安姬,不好了,九华殿传来消息,苏姬她突然要生了!”
“什么?!”,安歌大惊,一个踉跄奔向前一步,一副荒唐样子就要冲出去,子衿连忙拉住她,“安嫔,穿了衣服再走”,安歌听罢回过神来,一言不发地穿衣穿鞋,然而就当子衿拿起梳子时,安歌等不了了,“哪里还顾得了这个!”
子衿此时却异常冷静,“苏姬早产,陛下和太后那边想必已经在九华殿等候,安嫔这副模样去恐有辱圣颜”
安歌细想来,自己竟急中更生乱,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着赶快去看望苏衍,幸亏身边还有子衿提醒,安歌忙坐到镜前,子衿梳了一款最简单的发髻,只点缀一支玉簪,就跟着安歌急匆匆地走向九华殿。
当安歌到九华殿时,陛下李夫人早就等候在此,每个都屏气凝神,等着内殿的动静。安歌参见过陛下,有和几位少见过的妃嫔打过招呼,也没心情坐下,就等在内殿外,内殿里偶尔传来苏衍细微的□□声,有气无力的,一盆盆清水端进血水端出,当初薛世妇生产时也没有如此惨状,安歌看着听着直揪心。
李夫人轻声开口,同时命人奉了茶来,“安妹妹,现在急也没有用,苏姬她吉人自有天相,定会没事的”
安歌看向李夫人,轻轻点了点头,“衍儿会没事的”,安歌见一干人等都坐着,自己贸然站在这里也违礼数,只好端着一颗悬着的心坐在离内殿最近的地方,手心里早就全都是汗。这时外面太后派人来问苏姬怎么样,里面的人只能如实相告,苏姬不太好。
“不太好”三个字就如一条白绫一样缠上安歌的脖颈,勒得她窒息,两手不自觉得在袖中握拳,额头上急得冒出细细汗珠,忽听宇文邕狠狠一声拍桌,“什么叫不太好?朕要苏姬母子平安,若有半点差池,朕要你们陪葬!”
众人惶恐,纷纷下跪不敢再言,此时李夫人缓缓起身,坐到宇文邕身边,和声道,“陛下不要太过担心,苏妹妹平日身子硬朗,即便寒冬也未曾见得过风寒,想必一定会没事的”
听罢,宇文邕的眼神也不似刚才一般狠辣,渐渐平静下来。安歌看着眼前这一幕,又想起前几日他与衍儿站在一起时的郎情妾意,眼前的相敬如宾和其相比毫不逊色,反而另有一番滋味,安歌一时惘然,自己当初到这个地方,不为权,不为财,更不为情,那么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到这里的?
这时,李清妍随着通报声踏进来,众人的目光又纷纷聚焦到她的身上,只见李清妍身着华服,发戴金钗,好不尊贵模样,招摇走进,一举一动之间都透着讨好的意味,“妾参见陛下,听说苏妹妹不好,妾特地来看看”
宇文邕身边的李夫人先开口,“妹妹好心思,半夜赶来,竟打扮如此精致”
说完,宇文邕也稍抬眼上下打量一番李清妍,再次怒道,“苏姬在内殿里母子生死未卜,你竟还有心思打扮?!”
李清妍自知失礼,一时间手足无措,只能跪伏在地上请罪,“妾糊涂,请陛下恕罪,是妾糊涂了!”
宇文邕似乎也没心情搭理她,只冲着她说了一个“滚”字,李清妍也自然不会再自讨苦吃,像只灰老鼠一般悄悄退去,脸涨得通红。安歌从李清妍进殿到离开,至始至终也未睁眼,只轻轻阖眼静静等待着内殿的消息,她清楚地听到苏衍微弱的□□声忽有忽无,那个每日脸上都带着笑容的孩子,如今竟在里面一人忍受极大的苦楚。
安歌越想越乱,正逢御医从内殿撩帘出来,安歌回过神来,站起来忙问,“里面怎么样了?”
御医赶紧走到宇文邕跟前,跪道,“苏姬意识不清醒,完全使不上力气,恐有血崩之兆,臣已吩咐熬制固冲汤给苏姬服下,陛下不必太过于担心”
约莫半炷香过去,稳婆出来时也不像刚刚那般紧皱眉头,“苏姬醒了,也稍能使上力气,血出得也少了”
安歌闻言,着实松了一口气,刚才紧张得握拳,指甲嵌进皮肤里也未发觉,此时安心些才发觉手掌被掐得青紫,不过她也顾不得这些,只盼着苏衍能吉人天相,千万别出什么意外才好。
可是,又一炷香过去,内殿里迟迟没有传来好消息,安歌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面露愁容,刚刚还能听到苏衍的喊叫声,现在声音又渐渐变弱,这样下去岂不十分危险?
“安儿,莫着急”,宇文邕突然安慰的话语让安歌吃了一惊,她猛抬头看向宇文邕,宇文邕眼神中透露出的安稳让安歌恍若隔世,安歌不敢与他对视,忙偏开头,语气中似还带着赌气,“多谢陛下牵挂,妾没事”
忽然,晚晴从内殿中冲出来,脸上皆是惊惶之色,“不好……不好了,苏姬她……苏姬她不行了!”
安歌只觉心漏了一拍,推开晚晴便冲进内殿,稳婆宫女跪了一地,伴随着几人的抽泣声,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血腥气,安歌看到苏衍虚弱地躺在床上,鲜血染红了床榻染红了被子,像一支断了线的风筝,越飘越远,直到消失在视线中。
女人生子的地方,陛下之龙体是不便进的,只有李夫人进来看了一眼,用帕子捂住口鼻,惋惜地摇了摇头又走了出去。苏衍的眼睛一闭一睁,每一闭每一睁都十分艰难,她侧过头,看到安歌,不禁流下泪来,“姐姐……”
安歌忙到她跟前,握住她的手,拿起帕子擦着她的眼泪,“别哭,别哭了”
苏衍的眼泪停不下来,“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说出这句话像是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说完苏衍猛咳起来,每一声都仿佛能要了她的命,像烛火的最后一跳,燃着最后的希望,挣扎着不肯熄灭,安歌抱住她帮她顺着气,一边唤着她的名字,“衍儿……衍儿……”
好不容易咳声停下来,苏衍的脸色更加惨白,苏衍反握住安歌的手,也平静了许多,她缓缓道,“姐姐,你让她们都下去,我想单独和你说说话”
安歌遣了所有人下去,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她和苏衍两个人,苏衍此时还能淡淡地笑着,在安歌眼里却愈发凄凉可怜,安歌忍住眼泪道,“别担心,会没事的,宫中这么多御医,一定会有办法的!”
苏衍拉住她,眼中透着不舍和无奈,“姐姐,我自知没有多少时间了,我只想和你说两句话……进宫前兄长曾告知我宫中险恶要一切谨慎小心,却没想到我竟有一日会被奸人所害……”
安歌吃了一惊,“衍儿,你说什么?”
苏衍紧紧握住安歌的手,眼中透着恨,说出的话是最后的嘱托,“姐姐,我当初入宫,为的是家族兴隆,为的是在父亲母亲面前能抬起头,如今我给家人丢了这么大的脸,我真的不甘心,姐姐,我走后,求你彻查此事,我落得今日此果,定是有人害我!”
安歌刚欲开口,苏衍又道,“还有一事,我的妆奁中有一金丝镶边的盒子,里面装着的是一对金镶玉呈祥佩,原本是想在姐姐生辰之时送给姐姐的贺礼,如今也送不出去了……”
“衍儿……姐姐这就叫御医来,姐姐说过,要照顾好你的!”
苏衍笑着摇摇头,“姐姐,别白费功夫了,自入宫起,姐姐待我如亲姐妹,这份恩情,即便是下辈子,衍儿也一定报答姐姐”
安歌落下泪来,她看不得苏衍这副样子,曾笑她动若脱兔,那样一个活泼顽皮的人,一身染血静静地躺在这里,就如同一只再也飞不上天空的燕子,挣扎沉沦,“你我姐妹一场,还需说这种话吗?”
苏衍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笑容也越来越没有力气,嘴角勾起一丝苍冷,眼底波澜不惊,“我没福气,这孩子也没福气,姐姐,来生,我们做亲姐妹可好?”
“好,好,姐姐答应你”,安歌连忙答应,就怕哪怕一瞬的迟疑,会让苏衍带着遗憾离开,这个孩子,期盼她的爱,期盼爹娘的爱,期盼陛下的爱,期盼这个还未来得及出世的孩子的爱,然而这么多期盼,到现在只能变成同样多的遗憾和惋惜,匆匆二十年,苏衍她还没有好好在人间走一遭。
苏衍的嘴角泛起一丝笑意,这时的她终于做到了安歌所说的儒雅静致,如同刚开即落的海棠花,留下一片晓天明霞,“姐姐……照顾好自己,生个可爱的皇子,别……别留遗憾……”,苏衍逐渐安静下来,双眼慢慢合起,再也没有睁开……安歌等了良久,希望她能再次醒转同自己笑一笑,说两句话,安歌就坐在这里,等了很久……很久……
思绪飘回到两年前的秋天,苏衍就像个还未长大的孩子,没有心计没有城府爱憎分明,那时的她会拉着自己甜甜地叫姐姐,把自己当作她在这宫中最信任的依靠,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陪自己过除夕迎新年,裹着厚厚的披风迎着风雪也要到昭阳殿来只为送一份点心,她也是记仇的,安歌犹记得她去大闹永巷,把林氏和李氏都气得够呛,那时安歌又何曾没有在心中佩服她,她安歌不敢做之事,苏衍却敢做,这又何曾不是另一种坦荡纯粹。
不过二十岁,苏衍一生只为快乐只为荣耀,却也不曾真正得到过什么,安歌脑海中一直浮现着她抹着眼泪对自己诉说在家中受的委屈,她小小年纪入宫,为的是家人,或许也为的是一时逃避。
苏衍……衍儿……
曾经那个能让自己放下一切戒心的人,再也不会黏着自己撒娇叫姐姐了,再也不会有人在除夕担心她没吃上一碗馄饨,也再不会有人那样期许能和自己做一对亲姐妹。
安歌失了神,缓缓踱出九华殿,外面夜色如泼墨,云彩遮住明亮的月光,透着今晚更加凄凉绝望,她听到身后殿中传来的阵阵的哀恸声,刚才没流出的泪水却是怎么也掉不下来,安歌恨不得痛哭一场,未流出的泪都仿佛堵在了胸口,压得难耐。
她仿佛注意到方才与宇文邕擦身而过时他眼中透出的担忧,久经人心,安歌很少以真诚待他人,这个尔虞我诈的地方,她少有的真心以待之人却一个个消失在她眼前,宇文邕呢,他是喜欢衍儿的吧,他……有没有那么一点难过?
这一晚,所有人所有地方都被蒙上了悲郁,九华殿一丝不苟地准备一切该准备的,然安歌却不知在殿中坐了多久,仿佛从黑夜坐到黎明,也好像已经度过了黎明迎来了又一个黑夜。子衿子佩都进来过数回,但看安歌不声不响一动不动也就静静地又退了出去。
直到下一个推门声,关门声,然后愈走愈近的脚步声……
熟悉的感觉,熟悉的味道……
安歌抬起头,看到熟悉的脸庞,不知为何,那时未流出的泪却在见到他的这一刻想要倾涌而出。宇文邕抬起手臂,粗糙的手指划过安歌的脸颊,带走几滴泪珠,宇文邕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他只是给安歌,一个可以哭泣倾诉的地方。
安歌突然疯了一般环住宇文邕的腰,痛哭起来,脸埋在宇文邕的怀里,声音沉闷哀伤,“阿文……抱抱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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