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朽木不可雕 上
宇文邕劝说道，“大冢宰，兵将刚刚回朝，需要时间调整安顿，若是立即再次出征，恐怕士兵之间会起怨言，征讨齐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大冢宰还需慎重考虑”
宇文护反驳道，“陛下，您空有治国之才，但这战场上的事，我自认比陛下有经验的多，我军刚刚打了败仗，如果此时平息战火，用一年两年的时间整顿，兵将确实可以得到很好的休息，但士气一定会大不如前，再论，齐国如今政局动荡，正是出击的好时机，敢问陛下，错过了这个机会，我们还要等到何年何月？！”
宇文邕沉思片刻，缓缓道，“一切，遵大冢宰所言”
宇文护的嘴角扬起了不知名的笑容，“臣遵先帝嘱托，辅佐陛下登位，处理朝政，臣一心为周，唯愿在有生之年能看到陛下一统天下，望陛□□谅老臣急迫之心”
说着宇文护向殿堂之上的宇文邕躬身一拜，宇文邕赶紧起身，走下台阶双手扶起宇文护，“大冢宰说的这是什么话，大冢宰日夜殚精竭虑，事事为朕考虑，为大周考虑，大冢宰为三朝重臣，无论是国事战事，朕都需向您好好讨教，大冢宰现在说这种话，实在让朕不安”
宇文护微微低头，显得无比谦恭，“臣谢陛下信任”
夜半，听说宇文邕在鸣鸾殿歇下，安歌听闻差点砸了桌上的玉壶，幸亏月瑛手疾眼快，制止了安歌浪费的举动。安歌早早听说了白天的事，她原以为宇文邕会来与她聊些什么，或者自己也能给他出出主意，谁想到这家伙转身泡到美人乡了？亏得自己一直等他到这么晚。
气过了，安歌又转念一想，现在正是敏感的时候，宇文邕若是来自己这里未免会遭宇文护怀疑，再说自己又能出什么主意？左不过是告诉他要忍耐而已，而这个“忍”字，宇文邕要比她知道如何运用。
想到这些，安歌开始头痛，她能想到的事情想到的办法，宇文邕都能想到，甚至自己只想了一步，而宇文邕已经想到了半程，她不知道她究竟能帮宇文邕什么，难道她能做的就只是做他的一道屏障，遮掩贞嫔以及宇文护爪牙的视线吗？
安歌总觉得，对自己有些大材小用。
然而后来的后来，安歌才真正明白，其实自己一直都没有作为一个局内人，甚至在跟随陈蒨时自己也一直被韩子高用最大的能力默默保护着，这里面的水太深，其中的诡谲难测生死决断，都远远超出她的想象。
连续几日，安歌都没有见过宇文邕，这期间，她去漪澜殿看望过薛世妇，令安歌没有想到的是漪澜殿大改之前的沉闷景象，院中竟然也开始种起了花花草草，薛世妇的脸上也多了许多笑容，有了孩子的陪伴，薛世妇的日子也没那么难熬了。
薛世妇道，“当我看到你第一眼就知道，你一定有大好前程，果然，被我说中了”
安歌低下头，“承蒙太后皇上不弃而已”
薛世妇拉着安歌的手，一字一句道，“你可知道，太后一向不管后宫之事，她亲自举荐你是你多大的福气”
安歌想：太后看重的并不是我，而是一颗能帮助宇文邕的棋子罢了。不过这话她当然不能说给薛世妇听，只是淡淡地笑着，“世妇，你脸色好多了，我看院子外都种上花了，从今往后，你该为皇子多费心了”
说起孩子，薛世妇显然心情大好，“现在我的寄托也只有孩子一个了，从前我这院子太荒凉，现在也该添些颜色了，不为我也为了兑儿，不求他能有什么大的作为，只求他能平安长大就好”
这是一个属于母亲的心，安歌不禁联想，当她的父母看到她的出生时，多的到底是欣喜幸福还是厌恶累赘？到底能讨厌到什么地步，竟连一个名字都不肯给她，既然如此，又为何要让自己出生在这个世上呢？
安歌想，若她有福气生有一儿半女，定要好好待他，不辜负母亲二字。
拜别薛世妇，安歌回到自己的昭阳殿，头顶的太阳照得她睁不开眼睛，忽然有那么一瞬间，她又不知该何去何从了。
推开门，安歌闻到了其他人的味道，向里探头一看，原来是宇文邕。
安歌不禁调侃道，“呦，我还以为你醉死在温柔乡了呢”
宇文邕啧啧两声，“按规矩，你应该假掉几滴眼泪，用袖子抹着泪，楚楚可怜地说，‘陛下，你总算想起臣妾了’，这才是为妃之道”
安歌呵呵干笑了两声，“那请陛下出去吧，我一点儿都不想陛下”
安歌坐下来，收起玩笑，一本正经道，“那日的事情我多多少少听说了一些，兵者，诡道也，乱而取之，怒而挠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是兵家之胜——”
宇文邕皱眉，“你觉得，现在是攻打齐国的好时机？”
安歌摇摇头，“高湛三年前登基，从齐国也多传来高湛问民疾苦选贤举能的贤名，不过他过于宠幸以和士开为首的奸佞却也是人人皆知的事实，只不过都闭口不言罢了，齐国朝政逐渐混乱，但那些作为顶梁柱的老臣们还在，此时出兵，是不是太莽撞了？”
宇文邕笑了笑，“你说的听起来似乎有那么一二分道理，不过也不全对”
安歌有些不满，宇文邕看出了她的心思，引导道，“就像是小时候小孩子打闹，身边有邻家的哥哥或者——”
安歌恍然大悟，“人多的那一方底气总会足一些，想必大周早已与突厥联合，所以此次攻打晋阳失败不是因为时机不对，而是因为料想齐国士气不足，以至于轻敌？”
宇文邕欣慰地点头，“用兵之法，恃吾有以待之，恃吾有所不可攻也（用兵的原则是，依靠我方有充分准备和坚不可摧的防御），士气如此，败兵必然”
安歌沉默片刻，脸上浮现疑惑神色，“宇文护想做的不是曹操，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军功……”
有了军功，便能顺理成章地夺位称帝。
宇文邕弹了安歌额头一下，“总算开窍了，傻丫头”
“喂！”，安歌揉着额头，白了宇文邕一眼，“你总把我看作小孩子一样！”
宇文邕笑了，“难道你不是？”
安歌撇着嘴，表情极不友善，“你没有比我大几岁，干嘛装老成”
宇文邕愣了，眼神中闪过一丝凄凉，不过又立即消失不见，“你可知道，你这份天真有多么难得？”
安歌自知自己失言，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也没有话可以安慰他，而宇文邕也不需要什么安慰，索性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让外面候着的月瑛拿些点心来。
自从上次贞嫔吩咐过后，李安也算尽心尽力，经常换着点心送到昭阳殿来，而他的手艺也确实数一数二，安歌不禁叹息，贞嫔身边有个李安，苏衍身边有个晚晴，而最爱吃栗子糕的她怎么身边就没个手艺好的？
不过李安送来的东西，安歌是不敢轻易吃的，只好面上收下，然后在默默处理掉，以防出任何意外。不过月瑛做栗子糕的手艺也在长进，月瑛的东西，总归放心些。
这日，宇文邕尝过栗子糕之后也是赞不绝口，笑问，“这是谁的手艺，你这么爱吃，倒是有个可心的厨子了”
安歌一听，更是愁苦万分，“我宫中的人可没这么好的手艺，上次我到贞嫔宫中尝了她那里的桂花糕觉得十分可口，后来问过才知是出自膳部的李安之手，从那之后李安也便一起负责我宫中的点心了”
宇文邕听罢，刚要拿起第二块的手顿了顿，拿起旁边的帕子擦了擦手，面色十分不好，“以后李安送来的东西，你都小心着些”
“怎么了？”
宇文邕摇摇头，表示并不想提及原因，“不好说，总之后宫险恶，尤其膳食要额外小心”
安歌扑哧一声笑了，“安心吃吧，是我宫里的月瑛做的，她的手艺近来是越来越好了”
宇文邕白了她一眼，拿起刚放下的栗子糕，气不过，又白了她一眼。
平平淡淡的几个月过去，正值夏季，天气燥热，但比起建康来讲还是凉快了许多，安歌的昭阳殿或许是构造的关系总是凉快着，到处有风吹过，让人舒服，苏衍那小丫头不怕冷偏怕热，夏天来得匆匆忙忙，可苦了她，看准了昭阳殿凉爽，三天两头往这儿跑，倒也不怕麻烦。
“姐姐，你别提了，九华殿要热死了！”，苏衍拿着把小扇子，皱着眉头扇个没完，屋里放着冰降温，安歌甚至觉得有些凉过头了，可苏衍还是满头大汗的，安歌着实觉得好笑。
“你也别总扇扇子，越扇越热的，倒不如静静地坐在这，过一会自然就凉快了”
苏衍看安歌面对如此燥热的天气却无动于衷的样子，实在感到佩服，“姐姐，难道建康比这里还热吗？”
安歌笑着点头，“那是自然，比这里要热多了，不过倒是也湿润许多，这里太过干燥，弄得人食欲不振”
苏衍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什么？这里我已经热得受不了的，要是比这儿还热，那我就热死啦？每年我最怕夏天了！”
安歌压下她一直拿着扇子的手，“听我的，别再扇了，到一旁拿本书看一会，会比现在凉快许多”
苏衍赶紧摇摇头，“我最讨厌看书了，不看不看，还不如这么跟姐姐聊天呢，姐姐可知道，最近齐国派使者到玉璧，要求周齐两国互通贸易呢”
这事安歌自然知道，周齐两国相战已久，从未有过往来，此时齐国突然派使者商议互通贸易一事，一定别有用心，“玉璧那里，勋州刺史韦孝宽在，而且，不是已经派司门下大夫尹公正到玉璧与韦大人商讨对策了？”
“姐姐来周国不久，可能不知道，咱们周国的大冢宰当年离开晋阳，但母亲和姑母都留在了那里，后来，齐国人将二位夫人安置在中山宫，这次齐国有求于咱们，估计二位夫人回国有望了”
“有这等事？”，关于此事，安歌倒知道得不甚清楚。
苏衍点点头，安歌却笑她，“你怎么突然对此事这么关心？”
“我父亲是商人，若是周齐两国真的有贸易往来，我父亲也不能退居人后啊，所以……我就多关心了一些”，苏衍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又好像突然想起来了什么，脸上浮现着一丝坏笑，“姐姐，在这昭阳殿里日子久了，姐姐倒好像忘记了两个人”
安歌苦笑一声，岂止是两个人，林父，春儿，颜兮，墨言，她有多久没有见过这些人了，下一次相见又会是何时？苏衍不知道安歌在想什么，只以为她真的没想起来，于是提醒道，“姐姐你真的忘了？去年我们刚入永巷，在永巷可受尽了脸色！”
安歌竟没想到苏衍还惦念着林非烟和李清妍，安歌也没想到自己还能记着她们的名字，说起来她们四人同时入宫，提及身份背景她与苏衍远不如那二人，只是宇文邕向来不爱女色，他宠爱谁向来只看心情，若说苏衍单纯靠的是宠爱，自己靠的是太后的赏识，那林非烟与李清妍的受冷落可能就是运气的问题了。
苏衍急道，“姐姐你真忍得住，在永巷受的气，我不会忘的”
苏衍这样敢爱敢恨的个性对她来说也不知是好是坏，但在未央宫里还是能忍则忍比较好吧，安歌揉了揉苏衍的脑袋，劝说道，“姐姐知道，你在永巷里受了委屈，只不过她们是富贵人家出生的千金，从小到大骄横惯了的，你也忍耐忍耐，她们欺负你是她们不够大度，你再反欺负回去就是你小气了”
苏衍不高兴了，“姐姐你宽容，但我做不到，她们出身金贵就能随便欺负人了？我可忍不了！”
“好了，刚刚我看你那么着意父亲生意，还以为你长大了，怎么还耍小孩子脾气呢”
苏衍黑着脸没再说话，不过也不再跟安歌犟嘴，安歌以为她只是耍耍脾气，但话总是能听进去的，就没多管。
谁想到，中午最热的时候一过，苏衍离开昭阳殿，安歌以为她便就此回去了，没想到苏衍还没走多久，没想到傍晚时分却听说苏衍午后根本没回九华殿，而是到永巷耍威风去了。
这事还是月盈急匆匆跑过来告诉安歌的，手舞足蹈，连气都没喘匀就赶紧道，“姐姐，姐姐，快去永巷看看吧，苏姬带着几个人去了永巷——”
“什么？”，安歌倏然起身，早该想到苏衍沉不住这口气，既然自己不能替她出气，即便是她自己也要把这委屈找回来，若是想个聪明法子安歌倒也由着她，不过偏是个这么冲动的办法，“你怎么知道的？”
安歌一边问着，一边往永巷走去，又叫了月瑛跟着，月盈见事态不对，也急匆匆地跟着，忙道，“苏姬走时，她身边的晚晴姐姐让我到她那儿拿些栗子糕，结果却跟着苏姬到了永巷，我见苏姬脸色不对，就赶紧回来通报了”
“她带了多少人去？”
月盈想了想，犹豫道，“跟着的还是苏姬平日身边的那些人，姐姐，这事情要去通报贞嫔一声吗？”
“胡闹！”，安歌还没有开口，月瑛先斥道，“这事到此为止，不许再往外传”
月盈点头，“知道了”
安歌暗骂苏衍不懂事，生怕她会惹出什么事端，又加快了脚步，然而等她赶到永巷时，已经是一片狼藉了。
月瑛早就到下面打点，确保这事传不到贞嫔那里去，幸亏晚晴早发现不对劲叫走了月盈，不然现在贞嫔恐怕已经到永巷了，最近天气燥热，李夫人卧病在床，后宫一切事宜都是贞嫔在处理，贞嫔也不是个脾气好的人，如果闹到贞嫔那里，双方一定都不好看。
苏衍气势汹汹地站在屋内，周围东西撒了一地，俨然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李清妍只顾在那里边抹眼泪边忍不住气得直骂人，完全不顾大户人家的素养，倒是林非烟一直很淡定，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不说话，不过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苏衍见安歌来了，也是吓了一跳，“姐姐？你怎么来了？！”
安歌瞪了苏衍一眼，“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哪容得你胡闹！”
李清妍见安歌也到了这里来，倏地站起来指着安歌骂道，“麻雀飞上了枝头你们就以为能变凤凰了吗？不过是运气好一些罢了，你们这些刁民，论身份论地位你们哪赶得上我李清妍！今日你们在此咄咄逼人，我早晚要你们好看！”
“清妍！”，林非烟皱着眉头叫住李清妍，斥责道，“你好歹是大户人家的千金，无论在哪里，都要注意仪态！”
这话，是说给苏衍听的。
安歌将苏衍拉到一旁，扶着李清妍坐下，好生安慰了几句，虽然嘴上指责苏衍不懂事，但谁都能看出来安歌还是偏袒苏衍的，林非烟自然还是那副冷冰冰仿佛深不可测的模样，而李清妍只顾在那里抹眼泪，也实在是受了极大的委屈，这两位虽然现在位分不高，但身家背景却还算厚实，在这未央宫里早晚会有出头之日，苏衍今日所为，实在太过任性幼稚了。
“我们一同入宫，我一眼就能看出，两位都是不可多得的佳人，如今屈身于永巷，我实为不忍，苏姬年幼不懂事，性子急躁，两位不要太计较，以你们的容貌与出身，得到陛下的宠爱不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依安姬的意思，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坐在旁边的林非烟忽然冷冷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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