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有暗香盈袖 下
太后阖眼,稍缓神,才睁开眼睛道,“几个月前,与你在永巷那边的,是哪位美人?”
原来是那日的事,原来消息早就传开了,怎么自己却从未听到过?宇文邕犹豫半天,想着该不该将安歌的事情吐露给太后,却已听太后无奈之言,“你喜欢谁,母后不反对,不过来日方长,不在于这短短几月”
宇文邕颔首,“母后说的是”
太后接着道,“你既然喜欢,就该知道,后面的日子还长呢”
宇文邕听太后如此说,便知道太后是默许了自己的这番心思,不禁喜从中来,“谢母后,儿子明白”
只是,从含仁殿出来,宇文邕却陷入了新的难题,随便找个人搪塞过去固然简单,但安歌向来心思细腻,估计她此番该难过吧。
走在回宣室殿的路上,宇文邕叫来了领事宦官陈全,“永巷那边的事传了几个月,朕怎么不知道?”
陈全汗颜,皱着眉头吞吞吐吐,宇文邕见他此状,难免不耐烦,“快说!”
陈全没办法,只好用极小的声音嘟囔了句,“仆说过的,只是陛下您——”
事情是这样的。
自从那日清晨宇文邕与安歌分别,消息就一传十十传百,从永巷传到后宫的各个角落,又从后宫传到前朝的宣室殿。
消息越传越离谱,陈全也自然担心,但宇文邕一整天常因国事烦忧,陈全实在找不到时间向他禀报,于是他只能看好宇文邕进膳的功夫,趁机说明。
“陛下——”
宇文邕正在用膳,哪有功夫搭理他,但也敷衍两句,“有事?”,陈全压低了身子,弱声道,“是——”
“用膳后再说!”
宇文邕性子向来急躁,用膳时候就更是不许人打扰,如今这样已是给了他陈全天大的面子,陈全还哪里敢向宇文邕禀报什么,于是只好又弱声道,“是——”
好不容易在旁等到宇文邕用过膳,陈全刚要开口,却又听宇文邕道,“拿奏章来!”,陈全一咬牙,只好将在嘴边的话重新咽回肚子里,乖乖地去拿奏章。
一天又一天,一天拖一天,拖着拖着就拖到了现在。
宇文邕听罢,皱眉道,“原来是这样,陈全,你是在埋怨朕吗?”
陈全一惊,忙低下头,“仆不敢!”
宇文邕原只想逗他两句,看他谨慎害怕的样子,倒是不敢再往下说了,“罢,你晚上将今年进宫的御婉名单,再拿给朕看看”
“是!”
第二日,宣室殿下了一道皇命,永巷里那只不知名的金凤凰也终于现身。
保定二年十一月初二,仰承太后慈谕,封苏家女苏衍为上媛,赐九华殿。
这道皇命,无异于一道晴天霹雳一般,砸在每一个人心上。永巷中,李清妍气得砸了一支制作精良的碧玉簪子,“我说这个贱人怎么敢和我们抬杠!原来那日在永巷中和陛下在一起的人就是她!”
林非烟倒是十分镇定,“急什么,你当这是什么好事吗?”
李清妍不解,“这还不是好事?一道皇命,那个贱人就蹿到我们头顶上去了,真是小人得志!”
“行了!”林非烟瞪了李清妍一眼,强迫她住嘴,“你说话也注意些分寸,好歹是刺史的妹妹,说话怎么没遮没掩的,传出去也不怕别人笑话,给你兄长丢脸!”
李清妍的气势瞬间消失不见,“可是我不服气,她苏衍从身份到样貌到才情哪里比得上我们,凭什么她飞上了枝头?!”
林非烟无奈道,“愚蠢!苏衍如今登位,等于处在整个后宫的风口浪尖上,飞上枝头如何,得到陛下宠爱又如何,如今朝中形势,你难道不清楚?”
“什么形势?”李清妍单纯地问。
林非烟无语,也不再说话,只是冷笑一声。
永巷里“不知名的女人”的传闻在宫里传了近两个月,劲头不但没有小,反而有越传越盛的趋势,明眼人都知道,现在朝中真正掌权的不是皇帝宇文邕,而是大冢宰宇文护。如果宇文护知道宇文邕独宠哪个女人,或者对哪个女人动了真感情,保不准他会不会对那个女人下手,以绝宇文邕身边的亲信。
苏衍在此时被封为上媛,不是宇文邕愚蠢至极,就是另有打算。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在这个宫里,一言一行,都要谨慎小心,否则,即便自己父亲身处高位,也很容易死无葬身之地。
漪澜殿内,安歌首先听说了这个消息,心里虽然早就料想到这个结果,但真正听到的时候,心里却莫名地十分难过。
苏衍,外人看起来风光无限的事情,实际上却是作为工具作为替身坐在了未央宫最危险的地方,而她代替的人,是自己。如果苏衍当真出了什么事情,自己难辞其咎。
安歌想,苏衍那孩子性格单纯,怕是如今开心的不得了吧,她知不知道今后她要面对的是什么,她又知不知道她是作为自己的替身,将一只脚迈进了鬼门关。安歌想去看看她,想去帮帮她,至少,不能让她因为自己而受到危险。
“安歌,你怎么还不进来?”是薛世妇的声音,安歌收回思绪,忙应了声走进去,低头问,“世妇有什么吩咐”
薛世妇淡淡一笑,“不是我有什么吩咐,而是外面的宫人说什么?”
“啊……这个……”
面对安歌的犹豫,薛世妇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安歌立即摇摇头,“是今早,陛下封了永巷的御婉苏衍为上媛”
“这样啊”薛世妇没有一点吃惊的样子,反而让安歌觉得很奇怪,薛世妇好像知道安歌在想什么的样子,笑着解释道,“永巷里的女子传了这么久,也是她该出现的时候了,只是令我没想到的是,我以为那女子会是你”
“我?”
薛世妇点头,“你知分寸,识大体,这几日照顾我也颇为周到,我原以为能第一个得到陛下赏识的,会是你”
安歌立即跪下,“世妇言重,奴婢卑微之身,怎企盼能得到陛下赏识”
薛世妇扶安歌起来,“你过谦了”,说完,薛世妇将右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眼神温柔,向看一件无价珍宝,“我这孩子,眼看着就要出生了,我现在也顾不得其他,只想让这个孩子平平安安的出生”
安歌坚定笑道,“世妇放心,这个孩子,定会平安出生的”
然而就在这个傍晚,下起了长安冬天里的第一场雪。这场雪来得浩浩荡荡,下得十分壮丽。在安歌记忆里,这样的大雪下,应该是一片寂静的,但漪澜殿这边却忙翻了天。
因为薛世妇就在这个夜晚即将临盆,薛世妇知道这个孩子在这几天就会出生,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漪澜殿里的人进进出出,忙里忙外,产婆和几名有经验的宫人在里面忙活着,屏风外跪着好几位侍医。
太后和宇文邕也早已驾临漪澜殿,在偏殿等候。
安歌对生孩子一点经验都没有,所以只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比如帮忙一盆一盆地更换温水,比如一块一块洗着布帛。
殿里传来薛世妇的痛苦声还有产婆一句一句喊着,“用力!用力啊!”
刚开始时,薛世妇还能大声喊上两句,到后来,却只能听到细微的□□声,现在几乎听不到声音。眼见着盆里的血水一盆一盆换过,安歌忙问,“里面情况如何?”
宫人们哪有时间回答她的问题,只匆匆说一句,“可能是快了,不过世妇没力气了”
安歌刚想要进去瞧瞧,便听到一声婴儿的啼哭,响彻天际,在这个忙碌的夜晚确实是唯一能震撼人心的声音。安歌只听里面一阵笑声,便有宫人传来喜报,“是皇子,是皇子!”
皇子?安歌想,薛世妇该满心欢喜吧。
立即有宫人带着锦被进去将皇子抱出,急忙赶往偏殿报喜,安歌莫名其妙地跟了上去,却在偏殿门口停住了脚步。
至少现在,不应该让他看到自己,薛世妇一定十分欢喜,自己不应该去打扰这份欢喜。
太后欣喜,亲自给皇子赐名“兑”,安歌听到偏殿内笑声起伏,有太后的笑声,有宫人的笑声,其中也夹杂着宇文邕的笑声。
即便宇文邕对待薛世妇没有感情,但那毕竟是他的孩子,是他的骨肉,皇子出生,他自然是开心的吧。
安歌原想去看看薛世妇,但见她周围来贺喜的嫔妃也好,一大堆宫人也罢,乌乌泱泱地站了满屋子,自己一无身份,二无地位,还是不要在那里凑热闹了吧。
偌大的漪澜殿,却偏偏没有了自己的容身之处。
看着夜色正好,雪下得正美,安歌想,还不如出去走走,静静心。从漪澜殿出来,便是未央宫里最长的一条长街。安歌提着灯笼,尽量轻声地漫步在长街上,雪下了好一会,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好听极了。
耳边清静,身边清静,比起热热闹闹地漪澜殿,果真自己还是喜欢这样的地方。即便伤心,即便难过,也没有人会知道。
今天,好像发生了许多事情。从一早的苏衍被封为上媛,到深夜薛世妇的皇子出生,都够宫里的人欣喜一阵子了。苏衍自然开心,薛世妇自然开心,恐怕宇文邕如今也在为新添皇子而开心不已。
好像,自己与这个世界又没有什么联系了,怎么突然,又变成自己一个人了呢,她享受孤独,却也同时讨厌孤独。
安歌想起小时候被别的孩子欺负,抢走了自己手里唯一的烧饼,偏偏自己还没有能力抢回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拿着属于自己的东西在一旁得意和沾沾自喜,而当时出现在她身旁,帮她把烧饼抢回来的韩子高就像在散发着光芒一样,亮得自己睁不开眼睛。
那时候她天真地以为,韩子高是她一个人的。
直到后来无数的事情指向一个真相,韩子高并不是她的,他也可以属于别人,而这个世上没有哪一个人会真正属于自己,他们有一天终将会离开,到最后,还是会变成自己一个人。
安歌十分厌恶自己这种悲观的情绪,但黑夜如墨,悲戚不知不觉得涌上心头,无法抑制,索性就这么叹着气吧,不然漫漫长夜,该如何度过呢?
要是被即墨言看到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他一定会笑话自己的,会笑自己懦弱无能,尽管伤心也只会在这里暗自神伤却毫无办法。
安歌叹气,自己也不想这样,只是,能有什么办法呢?
忽然,身后一阵阴风吹过,吓得安歌一个哆嗦,一只手猛地捂住安歌的口鼻,将她拉到角落,阴森的声音传来,“别动!”
安歌吃了一惊,但却在看到眼前人时欣喜非常。
墨言?
即墨言松开手,皱紧了眉头问,“大晚上的,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也不怕着凉”
安歌没回答,却是反问他,“你不应该在当差吗?怎么也跑到这里来了?”
即墨言小声回答,“我前几日被提拔在宫中巡卫,正巧漪澜殿急召了一批侍卫,我又听说你最近在漪澜殿当差,所以我就来了,原以为找你会费点功夫,谁想到在这能碰到你,谁又能想到你真的在漪澜殿,好好的永巷不待,你跑到漪澜殿来做什么?”
安歌笑答,“永巷实在太无趣了,还不如漪澜殿热闹,这次薛世妇喜得皇子,我估计能得好多好多赏赐”
安歌一边说,一边比划着她想象中巨大的金叶子,即墨言看着她孩子气的模样,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听说那个苏什么的被封了上媛?估计是沾了你的光吧?”
提起苏衍,安歌的面色有些不好,喃喃道,“那是她有福气,怎么叫沾了我的光呢……”,安歌深呼吸,重新笑着问他,“别提我了,说说你吧,你在那边,还好吗?”
“你倒还担心起我来,我能有什么不好的,不过确实闷了些,没甚么大意思”
安歌笑了,“确实没甚么意思,从前我只听人说无趣,今自己来了才知道岂是‘无趣’二字可轻易比拟的,真真是做什么都嫌烦了”
“你倒先埋怨起来,是谁偏要——”
忽然,长街那边传来慌乱的脚步声,即墨言一下子住了嘴,小心翼翼地向外看去,确定他们走远了才松了口气道,“没事儿,只是一队侍卫而已,这皇宫耳目甚杂,实在不适合说话”
安歌推了他一把,“你先走吧,我也得回去呢,再这样下去,若是被人发现,你我可都惨了”
即墨言郑重地点点头,“我还得嘱咐你几件事,第一,我一切都很好,你不必念着我,只管好你自己便罢;第二,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瞧你瘦得越来越丑了;第三……”即墨言想了好半天,想不到接下来还要说些什么,“没第三了,总之,好好照顾自己”
说完,即墨言一溜烟走了,只剩安歌一个人提着灭了的灯笼在黑暗处淡淡微笑。
当安歌晃晃悠悠回漪澜殿时,漪澜殿的人几乎都走光了,刚才还热热闹闹的地方突然变得异常安静,这样的反差倒有点让人接受不了。
薛世妇生下了小皇子,即便宇文邕再不喜欢她,她在这后宫中的地位也算不可动摇了。本来自己就是来补个空缺侍奉薛世妇几日,既然如今她已顺利生产,自己也该回永巷了吧。
只是当安歌刚回到漪澜殿,却见宇文邕独自一人从薛世妇房中出来,安歌偏过头,只行礼,无言。
安歌看到宇文邕的黑色龙袍在自己面前略顿了顿,这一礼,也包含祝贺与恭喜吧。
宇文邕只顿了一下,便渐行渐远,这里鱼龙混杂,竟然除了这一拜,连句话也说不得,自己还想嘱咐他几句关于苏衍的话。
“安姬,薛世妇找你呢”,领事宫人唤她,安歌将自己的思绪拉回来,匆匆进了屋。
薛世妇正疲惫地靠在床上,怀里抱着小皇子,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见到安歌进来,薛世妇笑着招呼她,“安歌,来!”
当安歌走近,薛世妇温柔地抚摸着小皇子胖乎乎的脸蛋,“你看,他是不是很可爱”
孩子刚出生,一张小脸皱巴巴的,实在看不出来到底是像娘亲多一些,还是像父亲多一些,只是——安歌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皇子的小手,笑着说,“嗯,真可爱”
阿文,这是你的孩子,身上流着的,是你的血。
“对了,听说你明日就要回永巷了?”
安歌点头,“世妇顺利诞下皇子,我的职责已尽,自然是要回去了”
薛世妇有些惋惜,但还是拉过安歌的手,一字一句道,“不知为什么,每每看到你,我总觉得你会有大好的锦绣前程”
安歌笑道,“哪里什么锦绣前程呢,不过想在这深宫中安然度过此生罢了”
薛世妇若有所思地望了安歌一眼,并未再说话。安歌看到薛世妇疲惫的神情,不禁劝说道,“世妇,您刚生产完,身子还很虚弱,早些休息,把殿下交给乳娘吧”
薛世妇虽舍不得,但现在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困得睁不开眼睛,只好将小皇子交给安歌,轻轻点了点头,“嗯”
安歌将皇子抱给乳娘,轻抬脚步,悄声离去。
第二日,安歌便回到永巷,无聊地在屋里度过了一天又一天。其实她很想去看看苏衍的,只是如今的她应该分外忙碌,她不召见自己,自己还是不要上杆子去了。
又没了地方可去,安歌只能看着桌子上从漪澜殿送来的价值万千的赏赐,发呆再发呆。
无缘无故地,脑海中闪过许多史书中的片段。比如汉武帝的皇后陈阿娇,幼时刘彻曾许她“金屋藏娇”之诺,但后来陈阿娇恃宠生娇,被废后囚于长门宫中。再比如汉武帝的第二个皇后卫子夫,当初不也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但后来容颜衰老,以至于色衰而爱弛。
这就是帝王之诺,帝王之情吗?
安歌拼命摇摇头,阻止自己继续想下去,打开门,一股寒风灌进衣裙,凉到心底。安歌抬头看看天空,方才意识到夜幕早已降临,一轮明月也早早地挂在天上,偏偏在这个时候给人孤寂之感。
眼神不知不觉得又愣住了,以至于旁边来了人,她也感觉不到。
“安姬”
忽然的说话声把安歌吓了一哆嗦,她下意识地连退几步,却不偏不倚地拌到门槛上,只觉脚下一轻,整个人便向后倒去。幸好旁边的人紧忙拉住了她的左手,安歌的右手又及时地把住了门边,才没有摔倒。
待安歌站定,刚才的惊吓还未消散,哀怨地看了看眼前人,竟是那日给她送烛台的王益。
“王益?”
王益笑了笑,“安姬还记得仆”
安歌道,“自然记得,当日赠烛台之恩莫不敢忘”
王益看了看四周,确定天黑夜深无人后,躬下身替安歌擦了擦鞋子,安歌一惊,忙想将脚缩回去,却听王益缓缓道,“仆真是不小心,本想来提醒安姬熄了屋中烛火,却差点让安姬跌倒,又脏了鞋子,仆罪该万死,还请安姬饶仆之罪——”
说着,王益慢慢起身,在起身的瞬间,身体稍向前躬,暗中塞给安歌一张丝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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