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往事尽飞烟
天渐渐黑了,从长安城出来时天边那一抹晚霞也消失殆尽,逐渐在苍穹占据主位的是那一层比一层厚重的昏暗,天气闷热非常,车夫看不清路,一路上磕磕绊绊,马车驾得不是十分安稳。
“里面的姑娘,您可坐好了,这往郊外的路不好走,天又黑,难免颠簸些”,车夫向车内嘱咐着,声音中带了些疲惫。
安歌回道,“师傅,安全要紧,我们不急”
车夫道,“能不急吗,家里老人孩子还等我回去吃饭呢,走过这段路,后面就该平稳些了,姑娘您可坐好了!”
车夫一声“驾!”,马车走得飞快,安歌感觉头有些晕眩,身子一晃一晃甚是不舒服,即墨言,小心询问,“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安歌动了动身子,挪到另一侧坐下,“可能有点儿头疼,没什么大事”
即墨言急了,“我说了明天来,你偏不听,既是不舒服,咱现在便回去”
说罢即墨言便要掀帘子,安歌忙拦住他,“都走到这里了,哪有回去的道理,倒费第二遍事,我不碍事的,只是车走得有些急了,过一会儿兴许就好了”
即墨言拗不过她,只能干着急,可是,过了一刻有余,外面忽然变得十分安静,即墨言奇怪,连忙起身掀起帘子,却不见车夫,晚风呼啸而过,一路上并未听到什么声响,车夫怎会凭空消失?
一阵寒意从即墨言心底升起,当务之急,他赶紧勒住马绳,想要让马车停下,然而两匹马却像不听使唤一般极力奔跑,一阵风一阵风灌进马车里,安歌一惊,“出什么事了?车夫呢?”
这时即墨言倒十分镇定,“不见了,他敢接这么晚的活,我们早该发现他有问题,你坐稳了,小心一点,这马也被动了手脚,停不下来,估计我们得跳车”
“跳车?!”,安歌又是一惊,说时迟那时快,只听靠近耳边“嗖”地一声,一只飞镖从安歌眼前飞过,即墨言心下一凉,赶紧将安歌拉到自己身边,一手拉住安歌,一手拉紧缰绳,却见果真有一人骑马与他们二人并行,蒙面夜衣,几只飞镖同时飞来,即墨言奋力拉着安歌四处躲挡才未能受伤,但终究只是一时之计。
他是谁?为什么要杀我们?是陈国派来的人,还是从前结下的仇家?
安歌虽乱了手脚,但脑海中飞快闪过这几个问题,却并没有答案,在她的记忆里,她没有结下什么仇家,即便是自己得罪的,也早就斩草除根不留后患了,怎会有仇人想要杀自己?
安歌思绪紊乱,忽听即墨言大喊道,“安歌!准备这些,我带你跳车,前面是悬崖!”
说罢,即墨言一手揽过安歌的腰,脚蹬在马车上借力,使劲一跳飞离马身,带着安歌在地上连滚了几圈才停下,再后来只听那匹马一声悲鸣,连着马车一同翻下悬崖,即墨言来不及顾安歌,只拔了身旁的剑,指向马上人。
“是谁?”,声音沙哑,极具危险。
然而马上那人却没回答,又是几只飞镖闪过,全都飞向安歌,即墨言动动手腕也便挡了,安歌喘着气,胳膊上传来剧痛,好不容易用另一只手撑起身子站起,却见即墨言与那人已经打了起来,势均力敌。
夜色苍茫,剑光凛冽,耳边都是呼啸的兵器碰撞声,安歌不觉往后退了几步,不知怎的牵扯到手臂上的伤,又是一阵剧痛。
安歌分不清远处二人的位置,只感觉其中一人慢慢落了下风,十几个回合过去,占了上风的那个猛地一用力,对方撑住身子,硬是向后退了好一段距离,安歌祈祷是即墨言略胜一筹,事实也果真如此,那人开始时还能勉强应付,但论武艺哪有几人能比得过即墨言呢。
安歌的气顺了些,也不觉手臂疼了,判断出即墨言的位置,刚放心了些,却见对面那人不知从怀里掏出了什么东西,即墨言忽然跪地,生生吐出一口血来,安歌急喊,“墨言!”
安歌刚喊出声,那人几枚飞镖冲着安歌便飞来,即墨言还站不起来身,只能扑过来硬生生替安歌挨下了,摔在地上,安歌只知即墨言武艺高,凡有他在自己不知安心了多少,哪会想到即墨言也会有败下阵来的一天,只抱了即墨言,手触到的地方皆是一片黏腻,安歌知道,那是血。
“墨言,你怎么样?”
即墨言又吐出一口血,说出的话模糊不清,安歌靠得十分近才勉强听清他说些什么,“下面……下面是水,跳尚有活路……”
安歌立即拒绝,“你休想让我一人独活,从我救你那一刻起,你的命就是我的,我要你活着,你就不许死!咱们二人,今日遭此劫难,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即墨言牵扯嘴角一笑,只听脚步一声声靠近,安歌抬起头,泪水盈眶,话语里带了恨意,“你是谁?”
那人冷笑一声,眼见着就要拔剑刺向安歌,安歌面不露惧色,反而眼神中带了几许凌厉,即墨言已然如此,自己还有什么好怕,那人已将剑架在了安歌脖颈上,边缘之际,安歌借着惨淡月光注意到他手臂内侧一块极丑的疤痕,因安歌认识那疤痕所以才瞥到,那是火烧的痕迹。
“你到底是谁?”
那人依然没有回应,剑还搭在安歌的肩膀上,只一稍使力便可得手,电光火石生死一线,即墨言使出最后一丝力气在手掌中暗藏了一股劲,就待那人靠近之时将全身之力皆聚集在手掌间,一掌便让那人倒退了十几步,也是一口气喷薄而出。
这边,即墨言揽了安歌,冲着悬崖便飞身而去,安歌只觉身下一空,然后便是急速下降,很快便没了意识。
最差,不过二人一起死,黄泉路上也有个依靠。
与上一次面对死亡时不同,若上一次的心境是绝望,那此时却是坦然。
从小被爹娘抛弃,后来被陈顼利用,再后来因韩子高离开建康,原以为能在长安城重新开始一段新的生活,却没想到今日遭此大劫。
从小到大,只有即墨言一人始终陪伴在身旁,不离不弃,体贴照顾,贴身守护,悬崖下也不知是何光景,与其一人面对死亡,倒不如二人做伴。
自己这辈子过得太拘束了,若有黄泉路奈何桥,必定向孟婆要两碗孟婆汤,一口闷下去,忘得干干净净,只愿来生,平平稳稳,平平安安。
设想了自己太多的结局,却没想到横尸在此。
这也许便是命数。
自己命该如此,怪得了谁呢?
陈顼……阿蛮……墨言……对了,还有阿文……
咱们来生,莫再相见。
之后接连几日,宇文邕都未接到关于安歌的半点消息,终于,宇文邕急道,“人呢?这都几日了,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旁边前来禀告的侍卫连忙跪地谢罪,“陛下息怒,自从前几日傍晚安姑娘与身边随从离开长安城后,就再没有回来过,属下曾率领一队人马前去寻找,却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属下无能,那天傍晚跟丢了安姑娘,还望陛下恕罪”
宇文邕愤怒地拍向桌子,颇有震天之威,“找!给朕找!即便将大周翻过来,也要给朕找到安歌!”
长安城里,可不止有宇文邕担心着急,说起来王颜兮也有好几日找不到安歌了,听客家说那夜安歌出了城后便再没有回来,但她二人的行李钱财都在客栈中,想必不是离开,而是遇到了什么麻烦,耽搁下来。
王颜兮担心,特意去了大兴善寺替安歌祈福,无论发生什么祸事,只要能保住性命,便好,又派了手下到客栈看着,若是有安歌的半点消息,立即通知她。
几日后,是个艳阳天,一个小丫头背着个装满草药的背篓,想到江边洗洗手,江水清澈,水流却不缓,站在不远处的男人笑容满面地嘱咐着,“小心脚下,别光顾着洗手了”
“知道了!”,小丫头回头应了一声,却在转头时隐隐约约在草丛的那边发现一只手臂,小丫头好奇,便走近看了看,竟猛然发现河边躺着一个姑娘,她吓了一跳,惊坐在地上,颤颤巍巍地指着那姑娘叫来她阿爹,“爹爹,你看……她是不是死了?”
那男人也是吓了一跳,赶紧将小丫头抱到一边,自己折回来查看那姑娘的状况,这男人是长安城郊外儒家村的郎中,世代为医,他把了那姑娘的脉,又探了探鼻息,竟发现这姑娘没死。
医者仁心,他赶快抱起这姑娘,对小丫头吩咐道,“赶快回家通知你娘亲,让你娘亲准备几桶热水,这姑娘怕是落入水中被冲上岸的,竟还活着,这条人命,我们必须救!”
小丫头忙应了,跌跌撞撞地便往家里跑。
男人好不容易将那姑娘接回了家,竟发现手臂已断了好多天,特地请了村里最好的治骨大夫,好歹接上了,但后遗症也是免不了的了,再把脉施针,开方抓药,待一切照顾妥当了方才放下心来。
小丫头替那姑娘擦拭了身子,换了身干净衣服,趴在床边,呆呆地看着那姑娘出神。
男人看着小丫头的模样,不禁笑道,“看什么呢!”
小丫头愣愣地回答,“这个姐姐真漂亮,比旁边那个自诩西施的二妞子还漂亮”
小丫头的娘亲却十分担心,“不知是哪家的姑娘,竟落到了水里,也真是命好,碰到我们,活活捡了一条命”
小丫头笑道,“这么漂亮的姐姐,应该是哪家的小姐吧”,想到这儿,小丫头扭过头满面欣喜,“若她真是哪家的小姐,醒后会不会给我们些许酬劳?”
娘亲笑了,“你竟想着这些,这可是条人命”
小丫头嘟起了嘴,“姐姐并无性命之忧,爹爹说怕是一会便能醒来,既然如此,我要点儿赏赐买些点心又怎么了”
娘亲只能顺着她的意,“好好好,你自己开心就好,快去,倒些热水来,一会姑娘醒了要喝的”
小丫头忙应了,蹦蹦哒哒跑了出去。
那姑娘静静地躺在床上,感受到四周的暖意,不再想前几日河水冰冷刺骨,了无生意,然而,奇怪的是,大脑中一片混沌,仿佛想起了些什么,又仿佛什么都记不起来。想要回想起一些事情,然而脑海中一直回响的只是一个名字,“安歌——安歌——”
手指微动,闻着一股药材的淡淡清香,沁人心脾,给人安心之感。
那姑娘缓缓睁开双眼,呈现在眼前的是极其陌生的地方,她想说话,却觉喉咙间干涩异常,一阵刺痛,发出来的只有艰难的哽咽声。
小丫头这时刚端了水来,看到姑娘睁着双眼,忙喊道,“爹爹,娘亲,姐姐醒了!”,赶快跑过去放下杯子,扶了那姑娘起来,手臂剧痛传来,姑娘猛地皱眉,小丫头一拍额头,直骂自己笨,“姐姐,你的手臂刚接好,还要疼上几天呢,稍微忍耐些吧,其他地方怎么样?要不要喝点水?”
那姑娘轻点头,嘴唇靠近杯子抿了一口,身体本能对水十分渴求,咕嘟咕嘟竟喝完了一整杯,丫头的娘亲坐到床边来,抚着姑娘的背道,“慢点儿喝,可别呛到”,待姑娘缓过神来,娘亲问,“姑娘,今早我家孩子在江边遇到了你,救了你回来,姑娘发生了何事,竟会掉入水中?姑娘又是哪里人?”
丫头皱着眉头摆手,“娘亲,姐姐还没缓过劲呢,你等等再问吧”
可是,那姑娘喝过水,只呆呆地望着一家人发呆,对丫头娘亲的问题并无任何反应,丫头疑惑地瞅瞅姑娘,伸出小手在姑娘眼前晃了晃,“姐姐,姐姐,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姑娘回神,愣愣地点点头。小丫头又问,“姐姐你叫什么,从哪里来啊?”
姑娘眨眨眼,试图开口,但说出的只有两个字,“安歌……”
“姐姐你叫安歌?真好听的名字”
然而丫头的娘亲看出了些端倪,赶紧叫了孩子爹爹过来,“你快看看,这姑娘好像有古怪,问什么都不答,是不是……失心疯了?”
男人吃了一惊,按把脉来看姑娘身体应并无大碍,怎会醒来后如同痴儿一般?他坐到姑娘身边,忙问道,“姑娘,你可记得你姓甚名谁,家在哪里吗?”
姑娘摇摇头。
“你可记得你爹娘是谁?”
再摇摇头。
“姑娘,你是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点头。
男人叹了一口气,道,“估计是遭了什么劫难,或是受了什么剧烈的刺激,导致记忆缺失——”
“啊?”,小丫头惊讶道,“可有什么办法吗?”
男人无能为力地摇头,“对于这么病,我没什么经验,但倒也有拾回记忆之人,到底结果如何,看这位姑娘的造化吧”
“唉——”,小丫头无比失望,“我还指望着能从她这里捞点好呢,她都不记得她家在哪里,难不成我们还要花钱照顾她?”
男人不悦,呵斥道,“医者,仁心!怎可为了区区金银救人?即便姑娘身无分文,这条命我们该救还是要救,从小教导你的,忘到哪里去了?!”
小丫头没了话,却死扛不肯认错,哼了一声转身跑了出去,只听乒乓几声,也不知在找什么撒气。男人无奈地摇摇头,微笑着对姑娘说,“我家这丫头,从小被我惯坏了,姑娘别介意”
那姑娘也微笑道,“是你们救了我?多谢”
男人道,“这里,是长安郊外的儒家村,我是这儿唯一的大夫林冬,我家那丫头叫林春,刚才听姑娘口中一直在嘟囔‘安歌’,怕是姑娘尊名吧?”
姑娘愣了愣,礼貌地点头,“谢林大夫,我真的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难道,我会一直如此吗?”
林冬轻声叹道,“我也不知,医术上对姑娘此病也早有记载,但并无详细的治愈之法,我们是在江边救的姑娘,姑娘之前怕是掉入江中被水流冲到岸边的,不知姑娘是失足还是遭难,无论如何,医术上曾记载到,像姑娘这种病,若是遇到旧人或者经历旧事,哪日想起来了也说不好”
安歌眼神有些黯淡,“林大夫此言,是无药可治了”
林冬安慰道,“姑娘不必介怀,我乃一介医者,若姑娘不嫌弃,姑娘的病,林冬定鼎力相助”
安歌心里有些不安稳,但依然应道,“那便多谢林大夫了”
安歌在林家借住了多日,惊奇地发现虽然自己记忆全失,但还会拿箸,还能认字,甚至当那小丫头从外面搜刮来几本史书时,安歌还记得书中所记内容,只是从前所识之人所历之事皆仿佛如过眼云烟般消失殆尽。
林春发现了安歌读过好些书,一反常态,现在整天整夜拉着安歌给自己讲故事,从春秋讲到东汉,从吴起讲到诸葛,林春这小丫头听得津津有味,对安歌敬佩非常。
“姐姐姐姐,我也去过长安城,听过说书先生讲故事,只是我只听说过商鞅,并没有听过姐姐口中的吴起啊”
安歌笑道,“吴起虽是有才之士,但无奈投奔到楚国后变法没有多少日便惨遭杀害,所以历史上对他的重视远没有商鞅多,不过吴起却也真是值得后人学习的谋士,就比如吴起攻占岗亭一事,便可见此人聪慧了”
(吴起担任西河郡守时,秦国有一岗亭靠近魏国境内,影响魏国种田,因发兵攻打不值得,于是吴起便在北门放一根车辕或者一石红豆,下令谁将这些搬到南门便赏金赐地,后来按令所做之人皆得了赏赐,最后,吴起又下令明日肯攻打岗亭者赏赐上等田地住宅,百姓们争先恐后,一个早上便把岗亭攻占了)
林春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满眼都是期待之色,正巧林氏端着茶果进来,笑骂道,“安姑娘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你别整天缠着她讲故事,她需要休息”
安歌笑道,“无妨的,反正我一人在屋中也烦闷,亏春儿陪在我身旁,我也不至于寂寞”
林春像是忽然想起些什么,欣喜道,“姐姐明日要不要跟我和爹爹去长安城?”
“去长安城做什么?”
林春笑道,“我叔父在南地有一大块药圃,专种着川乌,每年在他们那里销不出去,便运到我们这里来,我和爹爹再卖给长安城里的各大药铺”
安歌做出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开心地笑道,“原是这样,那……我跟你们一起去,顺便看看长安风光”
林春重重点头,“好!”
第二日一早,林父与林春早早地将药材装在车上,去长安城路途遥远,林冬恐怕安歌身子吃不消,原想阻拦,但安歌面色红润,且铁了心想到长安走一圈,林冬没办法,只好由了她去。
早上天未亮便出发,走到午时才到长安城门口,安歌满心好奇,东张西望,却在进城的那一刻心口一紧。
好像,她来过这里。
好像,她需要记起什么……但……什么都记不起。
到了长安城,林冬驾着一车的药材前往各大药铺,林春带着安歌下了车,高兴非常,“走,玉姐姐,我们去别的地方玩儿”
安歌拦住她,疑惑道,“你就让你爹爹一个人去?”
林春无所谓地摆摆手,“每次都是如此的,其实爹爹一人就可以的,只是我贪玩,所以每每才跟着来的,走,我知道长安城里有家特别好喝的茶坊!咱们边听书边喝茶,岂不快哉?”
安歌笑着,任由林春拉着她横穿长安城各处街道,绕了好多个弯,终于走到茶坊门口,林春骄傲地竖起大拇指,“就是这家了,这家茶坊,茶好,价格实惠,客人特别多!”
安歌怔然,四处张望了一圈,却觉这里十分熟悉,抬头一看,只见牌匾上写着“落兮坊”,真的熟悉,却也真的想不起来,或许自己是长安人,从前来过这里也说不定。
林春歪歪头,“姐姐?怎么了?”
安歌回过神,微笑着摇摇头,“没事,进去吧”
然而,就当安歌一只脚刚刚踏进茶坊,却听一声惊诧,“安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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