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宗室女的婚事
胤禛大乐,把白糖糕抱起来香了一口,对周婷道:“都说女儿贴心,咱们白糖糕也不差,你额娘正烦,你就撕了它是不是?”
说得周婷又想乐又想教训弘昍,点着他的鼻子:“可不许这么淘,再撕东西,就不许你上阿玛的书房。”胤禛的书房就隔着一个堂屋,白糖糕迈腿儿就过去了,胤禛又是这么笑眯眯的模样,他根本就不怕,可还是老老实实应了:“我乖,我不撕阿玛的公文。”
周婷看他眨巴着圆眼睛的模样不由心软,张了手把白糖糕搂过去,捏着他的小鼻子轻轻一扭:“机灵鬼。”
胤禛怕白糖糕压着了周婷的肚子,刚搂过去就被他抱过来,闲话完了就是正事,康熙虽病着,国家也一样在运转,宗室女的婚事更是早早就由宗人府备起来,到点了就上折子由着康熙给指一门亲。
“福雅那儿也有信儿了,看意思是要嫁到科尔沁去的,宗人府那儿报了上来,还没递到汗阿玛案前去。”胤禛既在襄理宫务,这些事就绕不过他,更何况他正得圣意,有那拍马抓着机会就要讨好他,大格格的请封折子一上,立马到他眼前来了。
周婷听了大格格的名字微微一顿,她真有好些时候不曾想起这个庶女来了,三餐饭食四季衣裳按着份例送过去,初时还有丫头们听见她又长噓短叹,还拿原来订了亲的人家送的节礼叹一回气,渐渐就没了声息,除了年节她还在桌子上现一现身,其它仿佛院子里就没有她这个人了。
“她原来订过一回亲,虽给退了,宗人府的牒上也是记了档的,”周婷脸上的笑意淡淡的:“格格们嫁往草原去跟落户在京里那嫁妆备的可不一样,宗人府那头我着人去提一提,别叫他们忘了这一茬,倒把原来备好的给送了过来,两面不相宜。”
宗女请封是有定例的,亲王庶女为郡君,嫡女才能请封郡主。胤禛前世只有大格格这一个长到出嫁的女儿,平日里百般疼爱还不够,嫁人的时候宗人府按例请封的多罗格格还叫他觉得低了,非按着和硕格格给她请了封,样样比肩着嫡女的待遇来,叫宗人府的官员措手不及,赶进赶出的用了五个月时间把嫁妆按着和硕格格的例又办了一份出来。
现在胤禛却再不想给大格格这个体面了,不说她平日里那些琐碎事儿,提了她,大妞二妞要如何处,等到她们嫁人时的封号还能跟庶姐一样不成。不说胤禛自己心里不愿意,就是下头人再想讨好他,有嫡出的在前头就不能乱了嫡庶,把一个庶女提到嫡女的位子上来。
胤禛揉着周婷的手:“还是你想的周到,她到底要嫁了,风光出门便是。”对大格格再失望也是自己的女儿,如今她就要嫁了,胤禛还是有厚待她的意思,周婷斜他一眼:“我难不成还刻薄了她,她的那些东西攒了多少年了,指望着你记起来,她不得再过五年才能出嫁。”
李氏生前攒下来的那些东西,周婷就没想着要留给弘时,原就打算着大格格跟弘昀两人一人一半儿分了,现下弘昀那一份也归了她,借口她嫁去草原不易全给了她就是,正好整个儿叫她打包带走,尘归尘土归土,往后这个家里再没一点李氏的痕迹。
“我哪里不知道你,你从来也没亏待过她,只算着日子,等你坐月子的时候福雅将要出嫁,恐你忙乱罢了。”周婷也不拆穿他的说辞,总归大格格出嫁也算是了了她的一桩心事,从此家里这些孩子再没有不安定因素了。听他这样说就含笑道:“凡事都是宗人府呢,咱们不过是多添一份嫁妆,到时候送嫁再派几个可靠的跟着也就罢了。”
才说起儿女婚事,那边宫里来人宣,胤禛听见是魏珠亲自来了,赶紧整了衣冠,到正堂见他不坐着喝茶而是站着踱步,知有急事,才皱了眉头要问,魏珠打了个千:“万岁爷宣您见驾。”
胤禛刚要伸手去扶,魏珠不着痕迹的动动嘴皮子:“今儿万岁又吐了血。”
胤禛口里还说着:“谙达不必多礼。”心念却如电转,一下子就明白了魏珠的意思,他垂了眼帘敛住眉头,面上不露一分喜色:“谙达知我忧心汗阿玛的病症,特意告知倒也罢了,可这些话往后再不能说。”
魏珠也算是康熙面前得用的人了,无非是想跟胤禛卖个好,见他如此应对心里明镜儿似的,像这样稳得住,也怪不得万岁爷透出这么个意思来,笑一笑把这事儿茬过去:“雍亲王请吧,可别叫万岁爷久等。”意思到了就成,不管对方心里到底怎么想的,总得承他这份情。
胤禛心里着实厌恶这个,他深知康熙还有十年好活,这起子奴才却一付眼看老皇帝不好,上赶着跟新势力攀交情的作派,直叫他恶心。年家如此,贴身近侍也如此,他再想当皇帝,也绝没有盼着康熙早死的意思在,可在这些人嘴里心里说不定就巴不得这样。
到了乾清宫,竟只有他一个人在,佟国维不见倒还罢了,怎的连胤禩几个也不见,康熙正坐在床上,身子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屋里烧着炭盆烧着炕,他身上还罩了件貂毛罩衫,人虽清瘦,精神倒还不错,不像魏珠口里才吐了血的样子。
胤禛绷得住,上前进完礼给康熙掖了掖被子,等着康熙开口,谁知他翻着书页半日没有抬头,胤禛起先站着,后见康熙读得入了神,便为他续一回温水,又往炭盆里加了一回炭。
他这来来回回的当然瞒不过康熙,他眼睛虽盯在书上,耳朵却跟着胤禛的脚步来回,等胤禛给他重又添了个香饼,小太监拿了干净的毛巾给他擦手,康熙才咳嗽一声清了清喉咙,头一回对着胤禛神色如此柔和:“过来坐。”
胤禛还呆在孝懿皇后身边时,也不曾得到过这样的对待,那时候康熙满心满眼就只有一个太子,他的一点点成绩都能得到康熙最大的肯定,排在后面的这几个弟弟哪一个能越过他去。
胤禛依言坐下,康熙把手里的书递了过去,胤禛接过来一扫就知是《史记》,嘴里说着:“汗阿玛好生将养才是,看这些耗了精神。”
康熙摆一摆手:“自识字以来,哪日离得了书,我叫你来也不过是给我读一回书。”说着伸了指头点住那翻开的一页:“就从这儿接着往下读。”
给康熙读书胤禛已经不是头一回做了,可父子两个都不得闲,有太子在前头顶着,平日里也轮不上下面这些弟弟,上一回胤禛给康熙读书还是十八阿哥过世康熙受不住打击病倒的时候。
康熙自幼时起就养成了每日读书的习惯,若非昏迷失智,日日离不开书,那段时间精神不济,几个儿子轮着排在他跟前,每人轮换着读书给他听,似这样单独把胤禛叫到身边,还真是少见。
胤禛双手接过书来,心里明白老爷子这是又要废太子了,汗阿玛遇事越是冷静做出的决定手段就是越是强硬。上一世也是如此,一倒太子的时候汗阿玛大恸捶床,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可这回除开病了一场,并不见有多伤心。
四十七年那一回康熙还过问太子衣食,怜他在咸安宫内缺衣少食,知道胤禛关照太子的生活对他大加称赞。而现在,太子被拘已有一旬日,康熙却不曾过问,连提都没对胤禛提过。
许是老皇帝对儿子最后的幻想也被太子亲手打破了,宝爱了三十多年的儿子竟要反他,这便不是父子,而是敌人了。
胤禛这些天收到的禀报里头,就有齐世武受不住关押等待审问的压力吐出太子有意在逼宫之后叫汗阿玛在畅春园里当太上皇的意思,可正是这个叫康熙彻底灰了心,在他心里自己也称得上是雄才大略了,而被废的皇帝就算能留下一命,在畅春园里头当个聋子瞎子似的太上皇,跟拔掉猛虎的牙齿爪子有什么分别。
他生平最恨受制于人,既能削三藩收台湾平噶尔丹,下定决心收拾一个自己手把手教导出来的儿子对他来说根本就不是事儿。
康熙这边吐了血,那边还能指派佟国维把太子看押起来,兵部尚书步军统领一并下狱就是最好的证明。皇帝做得久了,对康熙这样的人来说只会弥辣而不是走了性子,由人摆步。
这事儿到现在还没有审问,大臣们心里不是没嘀咕,却谁都不敢上折子探一探意思,佟家都没发声儿,谁敢动作。可大家伙心里都明白,不管太子心里有没有这样想,佟国维都把这事儿给坐实了,太子的确是在跟托合齐几个密谋逼宫。
若没佟家这件事逼着,或许他还能再忍一忍,出了隆科多的事儿是再忍不得了,不坐到那最高的位子上,这些人眼里就永远都只有一个康熙,像隆科多这样杀头的大罪竟也只是拘禁起来,牢骚发着发着,就真开始有了那个取而代之的想头。
太子对康熙的感情极深,这才受不了一向把他捧在手心里当眼珠子看的汗阿玛,竟会免去伤他的人的重罪,不管这个人是不是姓佟,他都不能隐忍下来,他埋怨康熙只想到佟家却不曾为他考虑。
事已至此,父子俩再不可能回复往日的亲密,康熙经过第一次废太子的纷乱,知道不立太子朝中终无宁日,心里也已经有了考量,却不想定得这样快,他实在是怕了皇太子这三个字。
受恩于他五十年的臣子,也可以因为皇太子这顶帽子就生出异心,拥立新主取他代之,那换一个会不会也是一样。
胤禛的声音平稳低缓,就像在给酸梅汤白糖糕读书那样给康熙读着史记,老皇帝的眼睛都有些混沌了,他虽像皇太后那样用上玳瑁眼镜,目力也已经不似猎虎猎鹿时那样锐利,半眯着眼睛听到胤禛读到“父传子,家天下。”
英雄迟暮,饶是康熙也不由想到他死之后江山如何的情状来,心里一动按住了胤禛拿在手里的书,忽而对他讲起古来:“朕记得,二十九年是你去迎佟国纲灵柩回朝。”
胤禛将手摆到膝上:“是儿子同大哥一同去迎的。”
康熙眼中先是欣慰,复又摇头:“他再不是我的儿子,亦不必称其大哥。”想起了伤心事不由黯然,顿了一会儿才又开口。
离得这样近,胤禛清楚的看到自己心目中英明神武的汗阿玛竟似突然之间就老了起来,对他点着手指头:“你这些兄弟里头,除了老二,惟只有你在我膝下长成,幼年时还对你额娘说过你性子跳脱,喜怒不定,谁知竟是越大越沉稳了。”康熙嘴里的额娘并非德妃而是孝懿,她将胤禛抱到身边养到十一岁,而前头的大阿哥三阿哥全是养在大臣家里,对康熙来说这就跟养在自己身边并没什么分别了,除了太子,确是胤禛跟他最为亲近。
胤禛垂了脑袋:“儿子幼时叫汗阿玛同额娘操心,如今想在额娘跟前尽孝也唯有祭奠上香,实是不孝。”
康熙微眯了眼,拍拍他的手:“你如今这般,你两个额娘都为你高兴,我却不知有何面目于泉下见你乌库妈妈。”康熙深觉得不住孝庄跟仁孝皇后赫舍里氏,拿袖子掩了面,显是说到了伤心处。
“臣见太子行止违常礼,许是旧疾未愈,汗阿玛应以为念。”胤禛点破了康熙头一回为太子找的遮羞布,这会子却再不管用,等于是给倒太子又加了一瓢热油,叫康熙心里那把火烧得更旺。
康熙果深叹一口气,对着胤禛无力的摆了摆手,接过梁九功递上的毛巾按住眼睛,出了这样两个儿子,康熙也自省自身,更多的却是为了余下这些儿子以后的生活打算,不择一个心性大度,奉孝道悌兄弟的承继大统,难道真要步李唐家后尘?
“倒行逆施,不法祖德。”康熙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人选,这些儿子当中,他最看重的除了太子就是胤禛,如今越看他越是合适。
既能保下太子一回,在诸多儿子站干岸的时候施以援手,想他百年之后,也能保自己两个逆子安然无虞。
心里虽把胤禛提到第一顺位,却不打算就此立他为太子,正想着容后再看,就听见梁九功禀报:“十二阿哥求见。”胤祹到如今还是固山贝子,奏报起来就不报爵位,只以排行论,免得他听见心里不舒坦,梁九功能在乾清宫站第一把交椅并非没有理由,胤禛思量一回,结交他倒比结交魏珠有用的多。
十二阿哥是为了托合齐的事来向康熙求情的,托合齐是脱不掉死罪了,就因他是十二阿哥的舅舅这才得到康熙的信任,谁知他会干出这种事来,保他是不可能的,胤祹是想保下托合齐的妻女,不叫一同论斩。
胤禛见此情境告退出去,梁九功送他出门,到了门口胤禛转身询问:“按理不该问谙达这些,只为人子弟者,非问不能安心。”
梁九功赶紧低了脑袋,对胤禛以爵位相称:“不敢当,雍亲王有何吩咐。”
“汗阿玛可问过二哥衣食,我虽勉力接济,咸安宫却是由佟家亲自看管,女眷妇孺,怕不能周全,还请谙达忖着汗阿玛的情绪,或可一提。”提都不提不是汗阿玛的性子,上一世汗阿玛去时还殷殷嘱咐,让胤禛善待自己的二儿子,可见父子情深,如今就算不提,心里未必不牵挂,倒不如把事做在头里。
梁九功初不能应,是不知胤禛所问何事,他在康熙身边呆得更久,论起来比太子呆在康熙身边的时间还要长,自然知晓康熙对太子的感情有多浓厚,此时是气得恨了,过后思量起来未必不会埋怨佟家苛待了儿子,就是大阿哥每年的小选也不断赐人过去侍候的,更别说是太子了,就是圈禁起来,一个亲王的帽子也跑不脱。
他脸上挂着笑,躬着身子:“雍亲王纯孝,奴才自当尽心办到。”
胤祹所求未被康熙允许,甚至还赶了他出去,梁九功换了温水奉到康熙面前,就听见老爷子端着茶盏问道:“刚送胤禛出门耽搁许久,说了什么?”
梁九功的腰弯得更低:“雍亲王让奴才忖着万岁爷的心性,瞧什么时候方便,好提一提咸安宫的衣食。”
康熙一怔,这才想到上一回胤禛能伸手全是因为派他同老大老八几个一起守住咸安宫,如今派的可是佟家的人,他扣了一回杯子:“你且去瞧瞧,咸安宫衣食如何。”
佟家在索额图手里折掉了佟国纲,又在太子手里折掉了隆科多,怎能不恨太子,这时候不落井下石,难道还等着皇帝身子好了圈了他,派亲兵看管不成。
咸安宫本就是旧宫室,京城从来一雨成秋,没修葺的宫室漏雨不说,殿里还潮湿渗水,小妾们只好挤在完好的宫室里,床榻都不够分。
太子妃倒还好些,只要她家不倒,就是太子问斩了,她的日子也不会难过,许比如今还更好过些,只带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住在一间小屋子里,却也染了风寒,由三格格亲自奉药。
没发落下来,她就还是太子妃。请太医这些事佟家人不敢拦着,这些女人们经过一回也自带了一些厚衣裳,独吃食是每日送过来的,常是冷的不说,根本就不见荤腥,差的时候拿冷汤淘了饭拿到小炉子上热一热囫囵吞下去也是有的。
挨了这些日子,早就惨无人色,若非胤禛时不时送些东西进去,这些女人们还撑不到这么长时间。梁九功把事报给康熙,就见他靠在枕头上一语不发,末了摔了下手里的《史记》。阖着眼睛沉了声儿:“传我的口谕,叫雍亲王亲自调派人手去咸安宫。”
北风一起,京里立时就入了冬,北方的冬天从来干冷,再加上烧炭,非得在屋子边角处还得放上一缸水增加湿气不可,不然就一屋都是烟火味。
主位们殿里又不一样,地方大上许多不说,这个天儿还有专人侍候着养活鱼,德妃屋里的鱼缸是周婷进上来的,四面玻璃上头浮刻着雕花,里头的既有山又是草树,每到冬日从库里拿出来摆放,就是康熙也爱过来赏玩。
瑞珠拿小碟子托了鱼食,用银勺儿一点点挑了撒在水面上投喂,鱼食刚落到水上,几条锦鲤蜂拥过来争食,甩着尾巴好不欢乐。德妃原来闲来无事每日都要赏玩一番,今儿却没了心情,立在窗边望外瞧,过一会儿就叫小宫人抹一回窗子,把上头结的白霜擦拭干净。
“主子且放心宽坐,那头有了休息定会立时送进宫来。”瑞珠将手里的碟子交给身后小宫人,拿帕子细拭了手再走到德妃身边扶住她的胳膊:“四福晋前头几胎都是稳稳当当的,这一回自然也会给主子生个胖阿哥。”
德妃听了就止不住脸上的笑意:“有了弘昭弘昍两个,我再不忧心的,能生个男孩自然好,若是女孩儿,似大妞二妞这般讨人喜欢的,更得我的心意呢。”
德妃这些日子过得异常顺心,她从年轻时候就得康熙的宠爱,快三十岁了,还生下了胤祯,这在宫妃里可是头一份。如今她两个儿子都成器,四位之中倒是她隐隐成了首位,就是总理宫务的佟妃,如今见她着也客气得很。
不说旁的,这才刚入冬,内务府早早就把红螺炭送了过来,从前虽也不敢怠慢了她,却绝非如今这样殷切,倒比佟家那位那里还早了几刻。就是永和宫里侍候的宫人们走出去也更体面,说话的声气儿都不同。
瑞珠扶着德妃坐到炕上,拿了美人锤给她锤腿,手上施力嘴里继续说些喜气话:“上回子两位小格格来就把主子爱的那对儿蜜蜡佛手分了去,这再添一个小格格,咱们殿里的东西可经不住这样淘换的。”
一句话就把德妃给说笑了,她拿帕子掩了嘴儿,笑起来眼睛边上漾出浅浅的细纹:“我攒下这些东西可不就是分给小辈儿的,偏你贫嘴儿。”
话音才落,外头就有小太监奔进来,作个急冲冲的模样,脸上挂着笑,利落的行了礼:“主子大喜,四福晋又生了个小阿哥。”
瑞珠“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偏着脸跟德妃讨赏:“这回奴才可是铁口直断了,主子该赏奴才个大红封呢。”
德妃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欢喜个不住,一叠声吩咐:“快快,赶紧去个人报给万岁爷听,那备好的东西赶紧赐下去,哎呀,这可是咱们六阿哥了。”转回头又虚点点瑞珠:“少不了你们的,备好的利钱在宫里散一散。”
康熙听了消息大喜,专点了德妃爱吃的菜赐到永和宫,夜里就来了德妃这儿聊起了儿女事:“我原就说老四媳妇是个福相的,果然带福,这都是第三个了!”
再没哪一家里有三个嫡子的,由不得康熙心里不偏着胤禛,一母所出的三个嫡子,在阿哥们家里就没有这样的事儿。
德妃喜了一下午,话从康熙嘴里说出来又不一样,她半真半假的牢骚:“我倒喜欢姑娘,瞧瞧福敏福慧两个多招人爱。”又道:“这要是早个半天,就跟老四一天生日了。”
这是正好赶了巧儿,小六正生在胤禛生日的后一天,才贺过生辰,又迎来了儿子,胤禛抱着洗干的小婴儿笑得合不扰嘴,谁会嫌儿子多,大妞二妞都已经有了大姑娘的样子,看见胤禛抱着弟弟,扯了弘时的手规规矩矩的立在旁边等着,弘昭却拉弘昍两人探头探脑的想要看一看新弟弟。
胤禛刚把小六放进悠车里,弘昍就皱了眉毛:“他怎么这样红?”说着扭头看向姐姐们:“跟猴儿屁股似的!”
话才说完就被弘昭弹了脑门:“胡说,哪里像猴儿屁股,”弘昭很有做哥哥的样子,背着手皱着眉仔细看着小弟弟的脸,半晌说道:“是红了些,那也该像寿桃才是。”
弘昍啧了一声,摇头晃脑的说:“天下最难得者兄弟,我不叫他猴儿屁股了,就叫寿桃儿好了。”于是小六儿的花名算是定了下来,红寿桃儿。
二妞早就忍不住,上去一边拉了一个:“你们俩生下来也一样红通通皱巴巴的,倒来嫌弃他!”
弘昍背着二妞做个鬼脸,伸了指头去戳小婴儿嫩嫩的小脸蛋,被大妞一把拍开了手:“他才刚哭得这样大声,要好好睡呢,谁都不许闹。福慧再闹就去打索子,弘昍再闹就去背《幼学琼林》。”福慧女红上头差些最怕这个,弘昍刚才卖弄了一句就被抓了排头,两个小的暗地里吐舌头,缩了手立在悠车边干看。
隔了一间屋就是周婷的产室,此时里头的血腥味儿还没散,胤禛留着儿女几个在后头吵嚷,独个儿进了产室,在周婷身边坐下,拿手探在她额头上,抽过挂着的毛巾给她擦汗。
孕妇不宜吹风,怕对眼睛不好,既不能开窗散味道,翡翠几个一人搬了一盆子开得正好的腊梅花进来,又拿才刚从后院折下来的腊梅花苞摆在珐琅小炉子里头熏屋子。
周婷也算是生产惯了的,经了落红,后几个月胤禛根本不许她动,叫身边人紧紧盯着,连园子里也不许她逛,只许在院子里溜个圈,就是今年的生辰为着她将生产,也没大办,单叫了兄弟几个喝一回酒,连戏都没叫。
这边周婷还没醒,那边宫里的赏赐已经送到了圆明园,这回还是魏珠来的,这几个月下来,他待胤禛的态度更多了几分恭敬,一样样宣读了单子,再把合起来奉到胤禛手上:“给雍亲王道喜了,万岁爷听说又添了个小阿哥很是高兴,今儿晚膳多进了一碗燕窝粥呢。”
胤禛满面喜意,此时也不计较魏珠语气里巴结讨好的意思,从袖子里摸出个红封来:“给谙达喝茶。”
魏珠连声不敢,隐隐把胤禛当着原来的太子那样待,他近身侍候着康熙,对他的身体状态再清楚不过,外头虽看着大好了,却跟从前再不能比。旧年这时候还仗着身子壮在屋里穿着秋衣呢,这会儿连在室内烧着炭还得裹一件里面烧的毛衣裳。
若是之前魏珠还真要在胤禛面前拿拿乔,如今哪里敢,他是御前久混的人,平日里当着人端着,直面胤禛的时候立马又换一付颜色。
胤禛再不喜也要留体面给康熙身边的老人,客客气气送了回去才又回屋去看小儿子,正碰上大格格身边的大丫头冰心过来送小衣裳,口里还恭恭敬敬的问:“咱们主子想过来瞧瞧福晋同小阿哥呢。”
胤禛神色一顿才要回绝,大妞已经大大方方叫粉晶把衣裳接了过来:“多谢大姐姐记挂着,额娘才刚睡下,叫她不必挂心,她自个儿身子也不好,这样冷的天,很不必叫她走一趟的,免得着了寒气的。”
二妞别过脸去,只管去看寿桃儿。她们原先对大格格倒有几分亲近的意思在,经了几桩事儿只区别待了,冰心抬眼儿往弘时那边张望,他却跟大妞更亲,见冰心不动还皱了眉:“这是为着大姐姐好,你怎么不去回。”
到底是自己的女儿,胤禛最后开口漏了一句:“礼部已经在拟封号了,叫你们主子好好养着身子,别再做针线伤了眼睛。”这意思就叫大格格好好待嫁了,这一回胤禛还是给大格格定了个“恪”字,只望她嫁了出去能懂事些。
冰心垂了脑袋低头出去,心中叹息,主子原是想着福晋起不来身,她又办过两位小格格的洗三满月礼,接手过去说不准能再得青眼。婚事上头是没指望了,封号好听些也能在夫家站稳脚跟,谁晓得二格格三格格这样厉害,才这个年纪可不知比主子强了多少。
洗三礼整个由大妞二妞接了手,她们经过弘昍的洗三礼,再由翡翠从旁指点着,很快上手了,按远近亲疏把座位排开,又是碗碟又是酒菜,屋子里回事的人就没空过。
周婷还跟胤禛叹上一回:“女儿大了,倒能派用处了。”
“额娘今儿还跟我说,该再养个丫头才是,儿子够了。”他面上一本正经,手却去捏周婷丰膄的胸:“我算着,咱们怎么也该再生一个儿子,才能轮得生个丫头。”
有人欢喜就有人愁,胤禩府里的二阿哥病了几个月还不见大安,老是反反复复,苦药汁就没断过,一张小脸儿喝得跟药汁一个色儿了,身子就是不见壮起来,宜薇连寿桃儿的洗三也是匆匆来了又忙忙走了,见着小娃儿那用蹬的腿心里直发酸,回去就抱着儿子流泪。
弘旺远远看着不敢过去,揪了袖子缩回去读书,胤禩搂了妻子安慰一回:“等长大些,身子自然就壮了。”他也不是不羡慕胤禛一个儿子接一个儿子出生,却知道这事儿怨不得妻子,苗儿不好还能长出好秧来?就是弘旺,这个天也不敢叫他穿少了,又怕热又怕冷,摔不得打不得,教他读书时候长了小脸儿就要泛白,四岁了还只念念《三字经》。
口里发苦心里发狠,良妃病了许久,汗阿玛初时还去瞧,次后便不再去,每回胤禩去看她,她都抓了胤禩的手叫他安分守己,话虽没说全和,无非就是叫他认了命的意思。这些话他幼时也常听,越听越不顺耳,如今说来却激起了血性。
胤禩骨子里头就不肯认自己比别的兄弟低一头,听了良妃的话,心跟被热油浇了又叫扔进冰窟窿里似的,当着病了的额娘不能拒绝,步子却比过去更急更紧,再不能像上回似的,快却不能显眼,他就不信等有那一日,谁还敢再拿他的身世说事儿。
康熙自能下床起就重掌政权,右手浮肿不有写字就换了左手继续批折子,胤禛几回进言劝他好生将养,他都是当面儿应了,折子送上来照旧批到深夜,康熙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废太子。
上一回距今还没过三年,他却再不能忍,不能直言太子有逼宫之心,只说他狂疾未除,不可将祖宗基业托付于他,才下了诏书,没隔几日就告了太庙。
至于托合齐同齐世武这样的主犯,康熙更是没留半分情面,齐世武被判用铁钉钉五体于墙面而死,下旨当日既行刑,一应家眷遣发伯都纳。而定嫔的亲哥哥,十二阿哥的亲舅舅托合齐也没能因为十二阿哥替他求情就网开一面,死法虽没齐世武这样残忍却也被判绞行,家眷妻女发披甲人为奴。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十二阿哥左托关系右走门道,也还是没能捞出一个来,康熙正在火头上,谁都不愿在这个当口去逆天子意,干这拔龙须的蠢事儿。
前一刻还是皇家国戚,后一刻就成了官奴,十二阿哥往乾清宫求了两回,康熙都不肯见他,最后还是托到了胤禛这儿。
富察氏来看了周婷两回,她自己没有亲生子,见周婷儿女绕床的模样十分羡慕,逗弄着婴孩好一会子才把来意吐露出来:“原不该这时候来求四嫂,只我们那位爷持不住了,差着我来探一探四嫂的口风,那一位定是捞不出来,倒有个侄女,不知道能不能通融。”
周婷正在床上坐月子,这一胎怀得比前几个都要艰难,所幸将生产的几个月保住了身子,就是这样身条也不如生白糖糕那样丰腴,生个孩子倒生得瘦了。
她听见富察氏的话暗里挑了挑眉头,谁不知道十二阿哥自会说话起就跟着苏麻拉姑念佛读经的,就是胤禛年青的时候还被康熙说过喜怒不定,十二阿哥那真是老成恃重,若再见人带着些笑,就是第二个八阿哥了。
“这些个事儿,我向来是不问的,弘昭的阿玛是个什么性子,家里还谁不知道的,我这话不出口他就得皱眉毛了。”周婷慢悠悠应着,手在小儿子胖乎乎的脸上轻轻一戳,睡熟了的小婴儿流起口水来。白糖糕再没见过比他还小的,有样学的样的把手指头伸过去,被周婷轻轻一拍,点了他的鼻头:“弟弟太小了,等骨头长硬了,你才能摆弄。”
一句话说得富察氏跟着笑起来:“这不是个娃娃,倒似个事物了。哪有四嫂这样教孩子的。”一面笑一面捋捋了耳边的碎发,顺了周婷的话往下说:“我也不过白问一回,免得回去了不好对他交待。”说着似笑非笑的打量周婷一回。
周婷知道她的意思,如今有求胤禛什么事的,或多或少都有求到她这里来的时候,她自己也明白,这说明外头人都知道她这个福晋是能当家作主的,起码能在胤禛的面前说得上话。
富察氏也不点破,说完那话再不提一句万琉哈家的事,从丫头手里拿了金三事出来:“宝银楼里出的新样子,倒比内造的细巧些,挂在腕子上就能听见响动,小孩子都爱呢。”说着摇了两下。
小六还看不清人,听见米珠碰金子的脆响动着黑亮的眼睛珠子到处乱转,那铃声靠得他近了,他就咧开没牙的嘴流着口水笑起来。富察氏脸上一片柔色,目光只盯在婴孩脸上挪不开去。
往日瞧着倒不觉得,这一句话说出来,显是对自己的丈夫半点心意也无。周婷嘴上谢她,心里了然。妯娌里头对自己丈夫有真心的,屈指可数。特别是没有嫡出孩子的福晋们,娘家哪个不显赫,既讨不着丈夫的好,也犯不着帮着丈夫的那些庶子庶女们去讨皇家的便宜。
康熙案头上才递了请封的折子上去,五阿哥想给他的庶出女儿讨个和硕郡主的封号,被康熙以不尊嫡庶的理由驳了回去,狠狠训了一通。本来嘛,五阿哥家里又不是只有这一个庶出的女儿,其它几个可都没这样请过封,偏偏是最先进门那个侧福晋瓜尔佳氏生的女儿得了青眼,本来府里就不乐意,更何况五福晋在这上头可没帮着在皇太后面前说一句话。
五阿哥是在皇太后跟前长大的,五福晋很能为着丈夫当一回说客,要是皇太后一高兴,康熙说不定就真准了。她却偏偏眉眼不动,到把宜妃也连累得脸上无光。
可谁又能说她一句不好呢?眼看着侧福晋连生了五个,她自己连个女儿都没有,还要帮着她的女儿去请封,反正也得不着丈夫一句好话,干脆装聋作哑,只当自己是个泥雕的人儿。
惠容过来看周婷的时候很为了五福晋叹息一番,她自己府里头也有个瓜尔佳氏,两人早已经势同水火,听了这样一桩事自然站在正妻那头,背地里狠狠磨了回牙,只磨得周婷问她:“那一个不早给你收拾了,怎的又这么咬牙切齿的。”
惠容脸上一红再不说话,是给她收拾了,可吃的那些亏却还记在心里,冷不丁想起来额角还要跳呢。脸上的红才退下去她就掖着被角感叹:“还四嫂的日子舒坦,这样干干净净的,多好呢。”
周婷回她一个轻笑:“我的日子难道不是挣出来的?”
这句话正巧落到了胤禛耳朵里,他原是过来看看儿子,知道惠容在将要退出去,就听见里头的周婷带着叹音说的这句话,眉头一敛退去了书房。
夜里他再来,周婷就把十二阿哥的请托说给他听,胤禛平日就睡在罗汉床上,屋子里烧了地龙,褥子又铺得厚,倒不觉得冷,今日却偏要跟周婷挤在一张床上。嘴里说着话他就坐了过来,鼻子里应着声,腿就伸进被窝了。
周婷都快出月子了,却还不曾洗过澡,所幸是冬天,日日拿热毛巾擦拭几回也还忍的,却不愿意跟胤禛挨得这么近,推不动他只好直说:“我身上有味儿呢。”
谁知胤禛的鼻子凑了过来:“是好大的一股子奶味儿,咱家的小六吃得了这许多?”小六生下来就比弘昭弘昍要轻一些,别看他个子小,很是能吃,除了周婷的,偶尔还要吃乳母的,他还不比弘昍挑剔,非吃周婷的,不肯喝乳母的,只是要吃的,来者不拒。
周婷刮刮他的脸:“又要跟儿子争食,羞不羞。”嘴里这样嗔,身子却软下来,由着胤禛托一个舔个来回。
等到周婷出了月子能往宫里请安的时候,康熙又给气病了,托合齐竟等不到行刑,在狱中自己把自己给吊死了。这下他的家人再落不着好,本来十二阿哥陈情几回,康熙已有松动,这下子咬了牙叫把托合齐的尸身矬骨扬灰,不准收葬,儿女妻妾尽数发往宁古塔。
这一回的新年过得很是惨淡,虽努力装出个花团锦簇的模样,到底少了太子一大家子人,大臣们也不敢过份喧哗,一顿宴席吃得很是沉闷。
新生儿却到底带进一丝喜气,家宴时给康熙请安,轮到雍王府了,康熙还专拿手指头点了点一字排开的几个萝卜头,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招了最小的男孩儿过去:“你哥哥叫酸梅汤,你叫白糖糕,这才生下来的弟弟又叫什么呀?”
本来不过是康熙想要逗逗弘昍的,谁知道小六真有花名,白糖糕脑袋一歪:“叫寿桃儿。”说着比划起来:“他生下来圆溜溜红通通,可像只大寿桃呢。”人老了就喜欢这样带着富寿意味的事物,话从小孩子嘴里说出来更是吉利,康熙龙颜大悦,一叠的声的叫把寿桃儿抱来给他瞧瞧。
新年这样的活动再小的孩子也要参加,寿桃儿已经过了百天,当然也抱了出来,只是睡着了放在偏殿叫专人照看着,这时候抱出来还未睡足,圆嘟嘟的脸上带着甜意,康熙接过来一掂就笑:“是个结实小子。”
弘昍从来不怕生,老里老气的接了一句:“可不,他最能吃了,比我跟哥哥都能吃的。”康熙本来抱着寿桃儿,梁九功见时候一长有些手抖,赶紧接了过来,康熙心里叹喟,脸上还笑,在桌上摸了个福字饼递给弘昍,由魏珠领了他们下去。
周婷坐在席上微微笑,搂住弘昍,让他乖乖坐好,他在膝上铺了帕子,把饼分成五块,给大妞二妞弘昭各一块,弘时因年纪大了跟胤禛呆在外头,细细把帕子抱起来,仰着脸:“这一块给三哥。”
这些举动自然瞒不过有心人的眼去,康熙是个记性极好的人,上一回弘旺给他的印象太深,此时见了弘昍待弘时的态度友爱,心里又更满意几分,等家宴完了,单叫了胤禛进殿里:“弘昭是个极好的孩子,朕想将他养到身边来。”
这一晚上弘昍一直都陪在康熙身边,也正是因为是弘昍,周婷才没被众人时不时抛过来的目光烫热,带着浅笑端坐在案前,时不时跟坐在身边的五福晋搭上两句话。
他塔喇氏正为丈夫为庶女请封的事儿烦心,知道大格格也正在请封便侧了头同周婷小声交谈:“咱们爷叫汗阿玛好一顿训斥,回去了倒发我的脾气来了。拿个庶出女儿请封多罗郡主本就过了界,我有什么法子!”
周婷知道五福晋心里正得意,五阿哥再发脾气难道还能休了她不成,除了在她面前说两句狠话,其它办法一概没有,康熙定下的主意,旁人再没法儿更改。她口角含着笑,嘴唇微动着接了她的话:“你也别为了这个忧心,汗阿玛心里有谱呢,你那儿又不止这一个格格。”说着抽出帕子按了按额角。
哪有同是庶女还分出等级的例子来,他塔喇氏岂会不明白这个,她不过想找个人说一说,听见周婷应她的话,微微一笑:“可不是,我不似你那里干净,一碗水端不平可不叫人聒噪死。”侧头冲周婷点点头,露个你知我知的神情:“你那儿的那个早年可也不太平呢。”
大妞二妞没出世的时候,大格格是一人独大的,先是跟着那拉氏,后又跟着周婷,出席了好些个宫里的宴饮,宫里哪一个不说四福晋贤良,如今却再难瞧见她的身影,有了大妞二妞这样两个讨喜的孙辈儿在康熙皇太后面前,哪里还想得起大格格来。
周婷抿了嘴儿:“她这是羞呢,封号一下来就要备嫁了,这才躲在屋子里头不出门。”她半是真半是假的分辨两句,当家的正妻要拿捏个把庶子女可容易的很,家里孩子少不好着人的眼,那些孩子多的,提一个压一个,哪一个懂事会做小哪一个就有好前程。
五福晋扭过头来看戏,这三两句就算是正妻之间的交流了,谁都明白对方手里捏着后招,往后嫁了出去,难道还能跟个小妾当正经亲戚走动?自然还是要正妻出面送上年节问候四时节礼,这里头的门道多了去了,五阿哥宠爱的那个侧福晋刘氏但凡是个聪明的,就不会在这时候这样逆五福晋的意。
一屋子女人都要守岁,皇太后年纪大了挨不得,说上两句就要眯上一会儿,再睁开眼接着说上两句,孩子们有那精力旺的绕着厅堂你追我跑,身后跟了一串的嬷嬷丫头,这会子怎么捣乱也不会挨骂,偏殿里花生瓜子糕饼渣撒了一地。
周婷还不知道弘昭要被康熙抱过去养活的事,散了宴就跟惠容怡宁坐在一处,如今这小圈子里头又加了个富察氏,几个人正持着壶浅酌,喝着蜜酒说些趣闻。
富察氏在上回宫禁的时候给各家都送过消息,惠容怡宁虽没那么快就将她看成自己人,却到底还是感激她的,宴席时的坐次又是排在一处的,更加有话说。
“我听说连年酒都没给那边赐过去呢。”惠容眨了眨眼儿,康熙把看管太子的任务交给了胤禛,胤禛却不能单叫自己的手下过去,把十三十四两个都划了进来,这些事惠容都是听胤祥说起的。
那边说的就是咸安宫了,同在一个皇城内,这边烟花爆竹吵嚷的热闹,那边却冷清清连杯酒也喝不上,太子这一回可算是尝到了拘禁的滋味。
“就是那一位那儿腊八元宵也不落下的,怎的这一位倒没有了?”问话的是怡宁,那一位说的是大阿哥,这一位说的就是太子了。
周婷露了个浅笑:“那一位的腊八元宵也是过了两年才给续上的,这一位怎么着也要等上一等。”正说着白糖糕饶过来扑到周婷怀里头咯咯笑,后头追他的是惠容的儿子弘暾,两人也不知道争什么,两张脸红扑扑的倒似果盘里头盛的吉祥果。
富察氏的孩子没活下来,那之后就再没有自己的孩子,见着两个男孩儿这样活泼伸手摸他们的头,弘昍弘暾都不怕生,脆生生的叫她一声十二婶,富察氏难得笑意这样浓,搂了弘暾就不放手,左右揉搓一番才轻叹一声:“还是有个孩子热闹得多。”
惠容怡宁互望一眼,周婷点点她打趣一句:“自己生一个,有多难呢?”富察氏只笑不语,又把弘昍搂过来捏他结实的胳膊,作势要把他抱到膝上,弘昍抬着手给她捏:“十二婶,您抱不动我。”
富察氏掂了一回,果真抱不动他,在他脸上又捏一记,抬头望着周婷笑:“这样壮实,真是讨人喜欢。”到最后也没接周婷那一句,惠容几次想要开口又给忍住了。
到潭柘寺的钟声传到宫里头的时候,几个孩子早就倦得眯着眼快睁不开了,大人们也都撑不住,皇太后的脑袋伴着钟声一点一点的,叫宫女儿托着胳膊搀进去睡下。
前后都散了,这岁才算守完了,周婷身后跟着大妞二妞,奶嬷嬷抱着小六,弘昍早没了力气,耷拉着脑袋挪不动步子。
胤禛就在前头等她们,一见弘昍这样儿弯腰抱起来,没走几步弘昍就打起了小呼噜,他一路走一路盘算着刚才汗阿玛同他说的事儿。
把弘昭送进宫里自然对他有益,汗阿玛这个年纪,有人活泼聪明的孙子长久的伴在身边,不仅对他有好处,对胤禛更不必说,这简直就是在无形中确立了胤禛继承人的身份。可弘昭才刚六岁,从小到大都没离开过父母身边,真的送进宫里,胤禛自己还能日日见一回,妻子要怎么办呢?
正是有这层顾虑,胤禛虽知道送弘昭到康熙身边最好,却没忍心立时就应下来,康熙再问他一回,他才吞吞吐吐:“弘昭从没离过儿子身边,又这样淘气,怕汗阿玛费心呢。”
谁知道康熙竟笑了,胤禛能想到的事儿,康熙又怎么会想不到,胤禛的这一点犹豫在康熙眼中更显得可贵,接了梁九功送来清痰的茶饮了一口才说:“不单只有弘昭,就是弘旺也要进宫的,到时候许他隔五日跟着你媳妇回一趟家。”几个到了年纪入宫读书的,康熙都准备接到身边住着,开了年他就准备长住畅春园了,在那里单划个园子出来叫这些读书的孙辈们住在一处。
其余的康熙并没有说破,这话他是头一个胤禛说的。康熙也有自己的顾及,他再不想立一个太子了,太孙就更不必说。心里再中意胤禛,也不可能立时就给他定下名分。接这些孙辈过来是假,仔细看着弘昭是真,畅春园离圆明园更近,弘昭想要回家也更方便。
奶嬷嬷从胤禛手里把弘昍接过去,周婷擦了手给胤禛解衣裳,弘昍留了一滩口水在胤禛肩头,她一面笑一面交给翡翠:“把这块刷一刷,他吃了许多甜的呢。”
寿桃儿睡在悠车里,冬日里穿得多,远远一看像个小团子,周婷正凑过去瞧他细嫩的脸,腰就被胤禛从后面圈起来。
周婷并不回头,抬手拍拍他:“怎的?”
胤禛吸了几口她身上的玫瑰香味,这才开口:“汗阿玛想将弘昭接过去养在身边。”
周婷嘴边的笑意一滞,转头看了胤禛一眼,慢慢直起身来,握了胤禛的手转过去面对他:“你,应了?”
胤禛听她语气里的苦涩觉得不是滋味,两手圈得更紧,下巴抵在她发上,年宴上穿着大礼服,头上戴的钿子硌着胤禛的下巴印出整块红宝石的样子来,他兀自不觉,才要开口劝,就听见周婷叹出一声:“可许了他什么时候回家?”
胤禛握着她的肩想要低头看看她,只感觉腰上一紧,周婷的脸紧紧埋在他胸前,声音闷闷的说了一串儿胤禛想好的说词:“汗阿玛看得中弘昭也是他的福份,既张了口咱们再没有不允的。汗阿玛学识渊博,跟着他老人家咱们弘昭只有长进的。”顿了一会儿到底没忍住,哽咽起来:“只弘昭还小,从没离开过人,御前的规矩这样大,万一惹着了什么怎办?”
“若还叫你忧心这个,那位子这辈子便不再想。”胤禛拍着周婷的背,低头吻她的脸,见着她眼眶上这一圈红又怜惜又心痛:“汗阿玛的意思是几个孩子都要去,到时候也好作个伴,弘昭在里头不惹人眼。”
周婷拿帕子按住眼角,半天才松开胤禛,披了斗篷要往外去,胤禛知道她是要去看弘昭,也不拦着,挡住要跟在后头的苏培盛,自己亲自提着灯笼牵了周婷的手往弘昭院子里去。
天上没有半点星光,风冷冽的刮过脸庞,忽然就落起了细雪,开年头一场,叫胤禛周婷碰个正着。两人谁都没有开口,玻璃灯笼映着细雪飘忽忽卷在周婷的头发上,火狐狸毛裹着的脸上两弯秀眉正蹙着,眼中盈盈带着水光。
她盛妆未除,眉毛上沾着细雪,唇上的半点口脂映着微光,口中呵出一团团雾气,一步步往弘昭院子去,胤禛侧着身子给她挡风,大掌紧紧裹住她的手,摸了一只又去牵另一只。
到了院门口,屋子里还亮着的灯,弘昭还没睡下,周婷顿住了脚步抬眼看看丈夫,胤禛也正看着她,两人在院前站定,冲要进去禀报的下人摆摆手。
胤禛手一张,用半边斗篷把周婷裹在身边,压低了声音安慰她:“不会太久的。”
这句不会太久,胤禛自己都不相信,如今才只五十一年,现在把弘昭送过去,等能把他接回来的时候,都能给他相看媳妇了。周婷自然也是不信的,她知道康熙是个长寿的皇帝,宗室子弟到了十三四岁就要成亲当差了,弘昭才刚到启蒙的年纪,扳着指头算一算日子也短不了。
事已至此,两人再有别的顾忌弘昭也必得进宫去了,周婷心里再酸楚也逆不了康熙的意,胤禛把时间拖到了年后,等过了元宵再跟弘旺几个一起送进宫。
按胤禛的意思该把弘昭叫到书房来,告诉他跟着皇玛法读书更有长进,弘昭跟着去塞外的时候在御前也呆过一段时间,对康熙很是崇敬,能跟着玛法读书就算对家里不舍,也是高兴的。可周婷却想跟儿子慢慢说起这事儿,总归开年头三天封着御笔,就是要下旨意也要等到年后。
周婷一夜难眠,第二日一早起来就催着翡翠把弘昭领过来。平日里周婷体贴小孩子觉多,并不常叫他们早起请安,可新年头一天却必得一处用饭的,昨儿守岁晚了,几个孩子都眯着眼儿被丫头带了过来,弘昭裹着厚锦袄一面打哈欠一面给周婷胤禛请早安,周婷看着儿子圆润还带着圆润的小脸伸手就把他搂进怀里。
弘昍早就预备坐到周婷身边用早膳,见哥哥竟抢了先不禁瞪大了眼儿巴巴的望着周婷。自弘昍出生之后,弘昭就自己把自己当成了大孩子,虽也时常跟周婷撒娇放赖,当着弟弟的面却是一付哥哥的模样,这回周婷当着弘昍跟寿桃儿的面搂住他,还是在他又长了一岁的时候,不由红着脸轻轻挣着周婷的手,不好意思的低声叫:“额娘。”
周婷没等他继续往下说就开口道:“怎的,还不许额娘抱了?”她不仅抱了,还把已经六岁大的弘昭放到自己和胤禛的中间,拿了小碟子亲自挑了块胭脂鹅脯给他摆在面前。
弘昭自会拿勺子起就是自己吃的饭,周婷教孩子都要求他们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能不叫奴才动手的就不许偷懒儿依着别人,是以家里几个孩子跑出去都比别人家的经得住,不说旁的,弘旺到现在还要奶嬷嬷喂饭才能吃下一顿宴席来,弘昍比他还小呢,自己就能把自己喂得肚儿圆。
大妞眼睛一扫,见桌子上全是弘昭爱吃的,平日里最不惯着儿子的阿玛竟不出声由着额娘,心里一突抿了抿嘴角。二妞刚要说话,就被姐姐一个眼色止住了,两人垂手坐到膳桌边。弘昍心里不服气,哼了一声挨到胤禛边上坐着,瞥着弘昭做了个鬼脸,叫大妞瞪了一眼。
弘昭也有些不习惯,周婷平时待他们也是温言柔语的,却绝不是个溺爱孩子的母亲,这会子竟事事都以他为先,倒觉得有些别扭,挣了两下没挣脱,咬着筷子喝了口粥,偏头一打量也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
他本来就是个机灵孩子,眼珠一转垂了头,乖乖呆在周婷身边,举着碟子把她夹过来的菜都吃得干干净净。
周婷原不觉得,真到吃饭睡觉这样的小事上倒真为儿子犯难,虽说这些孙辈住进宫里有专人看管侍候,可读书的院子里头有没有小厨房?几个人住一间?这些问题周婷都忍不住担心。这天寒地冻的,从御膳饭拿过来的那些菜再有东西包着也失了温,孩子脾胃弱,若是没个小厨房翻热一回,可不得作下病来。
她昨儿夜里想了一夜要挑哪两个侍候的跟着弘昭进宫,盘算来盘算去都觉得不合意,这时候又后悔放在弘昭身边都是适龄的男童,倒没个合适的小太监跟进宫去了。
这一顿饭越吃越忧心,胤禛坐在一旁筷子都没大动,几个孩子都是人精,两面一瞧就知道是出了事儿,弘时摸了鼻子不说话,二妞心里存不住事儿,几次想要动嘴,都叫大妞给拦了,最后还是弘昭自己开了口:“额娘,我又不是吃不上了,别给这么多。”
周婷一听眼泪都差点儿掉下来,胤禛皱了眉头斥他一句:“胡说什么!越大越不像话!”开年头一天得说吉利话儿,弘昭缩了脖子,刚要挨到周婷身边去,胤禛就把他提了起来,咳嗽一声清清喉咙,对周婷说:“还是我来。”说完迈着大步往隔间去。
弘昭看看周婷再看看胤禛,扁了嘴儿跟进了书房。再没一会儿又红着眼圈奔出来跑到周婷身边,抱了她的胳膊把脸往她胸口埋。
胤禛原还在后头皱着眉毛,见这情状也不提声,只安慰道:“原去草甸子上你不是说玛法博文识广,如今进宫读书,那些师傅可是玛法都说好的。”到最后到底加了一句:“隔五日就能回来一趟,也不算见不着。”
把儿子送进宫博老子欢心,虽大面上说来是天经地义,胤禛心里始终觉得有些欠着妻子儿子的,刚才那一声儿重了,见弘昭模样可怜放缓了声儿:“阿玛天天都去看你。”
再不舍得也还是送进了宫,周婷这三天把弘昭的行李打点了又打点,跟着弘昭的两个小太监算起来是苏培盛的徒孙了,一个老实一个机灵,各人都得了周婷的吩咐,看着弘昭不许跟别人学坏,不许进了宫就不自己穿衣吃饭了,若有人为难了弘昭记得去前头寻苏培盛小张子,烧热水翻热菜要跑头里,等等之类的话,两个半大的孩子听了一肚子,一一说给周婷听了才算过关。
三天的时间眼睛一眨就过了,胤禛带了弘昭入宫那日正是请安的日子,周婷跟儿子坐在一辆车上,弘昭这回没有吵着要出去骑马,老实呆在周婷身边,他也知道额娘放不下他,踢了一会儿腿,仰起脸来:“额娘,我很乖的,五天到了,你记得叫阿玛来接我。”
饶是周婷准备了那么几天,照样叫他一句话红了眼眶,握了他的手:“你阿玛叮嘱你那些可都记下了?不光你一个去读书,叔伯家的兄弟都要进宫,你可不许使性子,做个懂事孩子。”
弘昭这三天一会儿兴奋一会又不舍,现在终是不舍比兴奋更多些,吸着鼻子点头:“孝悌克己,阿玛说了好多回了。”伏在周婷腿上拿她的裙子盖住脸儿:“我的蚂蚁,叫小五好好养活,还有田里要种的菜,塘里的鱼,额娘看着他们不许偷懒。”
周婷一句话不说,由着弘昭念叨,不住拿手拍拍他的背,马车一轮轮的往宫里驶,到了地方,胤禛掀了帘子接弘昭进去,伸手用力握了握周婷的手:“别忧心,我都打点好了。”
来接弘昭的大太监点头哈腰的站在宫门口迎胤禛进去,周婷跟着往前走了两步,直到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都瞧不见了,才紧了紧拳头转身去了永和宫。
宫里有德妃在周婷能放一半儿的心,自己这位婆婆看着不动声色,其实是个能干的人儿,从宫女子到如今哪一个也没她爬得这样高,有这样一位长辈长顾着弘昭可不比另几个好得多。
周婷往永和宫里一坐才知道十四家里的弘明也要进宫,她心里记挂着弘昭,倒把这事儿忘了干净,怡宁早就来了,眼圈下浮着淡淡的青,见着周婷彼此露个笑,周婷走上去挽了她的手,语气有些歉疚:“这几日竟把弘明浑忘了。”
怡宁扯了扯嘴角:“都是当娘的,我哪里不知道四嫂。”她比周婷要忙的事儿还更多,十四阿哥家里到年纪的孩子不光弘明一个,还有一个比弘明大两岁的庶子弘春,舒舒觉罗氏知道入宫读书没有自己儿子的份很是别扭了两天,当着胤祯不敢质疑,背地里头不知说了多少戳心窝子的话。
怡宁早就不是初嫁时端着架子光会忍气的那付模样了,她由着舒舒觉罗氏在耳朵边念叨了几回,昨儿夜里借着弘明要入宫拉住胤祯一通哭诉,把心里的八分委屈哭到了十分,舒舒觉罗氏今儿一早狠狠吃了顿排头。
再踩了侧室,怡宁心里照样不好过,惠容儿子还小,没到启蒙的时候,却也不免想到儿子大了要送进宫来,一旬才能见着一次,不由跟着叹息一声。
正巧被德妃听见了,她早早就得了信儿,由瑞珠搀扶着,一面拢着袖子里的手串一面微微一笑:“大年下的竟叹起气来,这事儿啊,好处比坏处多,都是我的孙子,叫到我这儿赏几块点心总是平常事,你们请安又是常来常往的,哪里就到了要叹气的地步。”
胤禛生下来就被孝懿抱了去养活,易子而教本就是祖宗家法,周婷几个一叹倒似在德妃面前拿了大,她都是经过这一茬的,在她面前还真不好叹息。
赶紧又换过一付笑颜去了宁寿宫,妯娌几个里头也就三福晋跟周婷怡宁送了嫡子进来,其余几位脸上端得正,就这三个彼此看看有些舍不得的意思在。
宜薇待弘旺又是另一样心事,弘旺能进宫来读书,张氏自然高兴,这可是不一样的殊荣,脸上带了几天的喜气,刺着了宜薇的眼。她亲生的正病着,庶出的这个也不是不疼,总归更顾着亲生子,大节下就发落了张氏,母子天性,弘旺知道亲娘失了脸面很是不乐,早上跟着宜薇进宫的时候蔫头耷脑,宜薇见他这样更觉得不是亲生的养不熟。
几个人闲磕起来,她很有些不上心,妯娌们自知原委倒不去论,周婷心里挂着弘昭更没注意,倒是惠妃冷眼瞧见,明知不妥却也按下不提。
养熟了的老八,在大阿哥出事的时候可是半句也没帮忙,她做什么提这茬,心里也暗暗思量,觉得老四上位比老八上位更叫她痛快。本来就是住在偏殿里的阿哥,能忍着叫德妃的儿子踩上去,也忍不得让个偏位生养的正了名。
弘昭进宫头两天周婷日日都进宫请安,怡宁自然跟她一道,她们几个既这么办了,剩下的妯娌也不免跟着跑上几回,免得给上头落下个待庶子不上心的印象。
可真的上心的除了宜薇就没别人了,她心里再别扭弘旺也在她身边养活了那么多年,一手安排的衣食,冷不丁进了宫她又开始有些想这孩子了。心里再厌恶张氏,也挂心着孩子,这就跟有了小儿子一时忘了大儿子似的,回过味来又开始忧心了。
跟着周婷怡宁往东三所的院子里跑了那么两回,倒比周婷更能说得上话。宜薇脾气不改,周婷吩咐起事儿来还带着客套,怡宁则是跟在她身后偶尔补上一两句,宜薇却张口就端了十足十的架子,倒叫那些小太监们啧舌,暗道传言果然不虚。既有个厉害的在,他们也不敢怠慢,阿哥们几时起床几时用膳回的清清楚楚。
宜薇听的满意,点了点头:“可仔细着些,若叫我知道哪一家的阿哥受了委屈,可不轻饶你们。”一面说一面同周婷客套:“这起子奴子全都猴精,惯会哄上瞒下的,孩子们都小,也没个撑得住的跟着,不大棒子等着再不老实。”
说得周婷也露了个笑,她仔细看过弘昭睡的房间,见是朝南的,宽敞亮堂两边不着风,又知道了这里小厨房不断火,整个院子绕了一圈儿,看得出康熙是比照着儿子的例来安置这些孙辈的。
男孩子总比女孩子要受关注,早年还有皇家格格被乳母嬷嬷苛待的呢,虽后来被康熙发现一家子剥皮抽筋,到底是亏了底子,那位格格都没养活过十岁,因有了这桩事,对这些越发上心,就是宜薇不来这么一出,这些奴才也不敢拿大,太子拘在咸安宫里,他们如今侍候的这些小娃娃里头指不准就有未来的天子呢。
宫内有德妃看顾,还有胤禛时不时探问,周婷总算调整过了心态,就当弘昭是去了寄宿制学校,她虽没办法投诉老师校长,总还能隔三日看上一回。
康熙对这些孙辈们读书的事儿很是关切,钦点了武英殿大学士张鹏翮当弘昭几个的老师,另有教骑射布库的,按着原来皇子们那套教法,每人先把学过的书背诵一回,有不通的再诵个一百二十遍。
弘昭头先两天不免有些想家,他不是单人一个屋子,周婷怡宁两个通了关系,把他跟弘明安排在一起,他们俩血缘最近,平日里又玩得熟了,自然最亲近,睡一个屋子相互照应倒也便宜。男孩子里面也分帮派,父亲走得近的,孩子们自然也走得近,初时还各自安份,没两日就起了争执。
弘昭领着弘明跟在三阿哥家的弘晟后头,弘晟跟弘时一般大,过两年就要定亲事了,三阿哥原倒想把六岁大的庶子送进宫去,被董鄂氏提点了才又作罢,谁都瞧得出胤禛更重嫡子,一母同胞亲弟弟家的庶子
且不亲近,更别说是别家的,这孩子来的时候都得了吩咐,跟哪一个交好,远着另一个一些。
实是太子下台之后这些皇子都前途不明,几个有意站干岸不去肖想大位的,也得为着自己的孩子想想,两边不得罪是一说,对胜算更大些的那面露点亲近的意思又是另一说。
弘晟既是里头的老大,照应两个弟弟很有一套,他跟三阿哥很像,做人有些呆气。自小因着三阿哥的缘故很得过些名师指点,功课上头为着弘昭弘明分解两句还是行的,为着这个师傅很是夸奖了他们两句,却叫另几个不服气起来,到底是孩子,混得熟了就把这些叮嘱忘到了脑后,如今谁也不比谁更高贵些,一样是天子的孙子,凭什么做低伏小?
明里暗里争了几回,练布库的时候,弘明跟七阿哥家的弘昴几句不合滚在地上打了起来,弘晟课业跟几个小的不同,各自分开上课,没法照顾,弘昭一见弘明被压在地上赶紧冲过去帮起忙来。
没一会儿几个小子就滚在一处,教布库的师傅好多年前见识过皇子打架,如今又见识了皇孙打群架,这时候也顾不得主子奴才的分别了,一手拎住一个,分开两边,几个小的还在那个蹬腿踢脚的,那边康熙已经过来了。
跟着一同来的还有他们的阿玛,先打量一回自己的儿子,看看有没有吃亏,再瞪了眼儿,拿目光训斥了一回,有机灵的当时就垂了头认起错来。
胤禛也在列中,他离得康熙最近看得分明,弘昭弘明两个拉着手,呼哧呼哧的喘着气,犟头犟脑的不肯低头。远远就听见喧哗声,皇孙打架总归不体面,康熙脸上刚还蒙着一层霜,待见了这两个小的倒松了颜色,转头看了胤禛一眼,再扭头找到胤祯,点点他们俩:“生子肖父,这付模样跟你俩小时候真是一相模子里头刻出来的。”
弘昭眨眨眼睛,他跟康熙处得久,从来不怕他,脆生问:“我阿玛也打过架?”他刚刚才下手死掐过弘昴一回,现下装得没事人一样,无辜的瞅瞅胤禛,还扯了扯袖子,露出被抓红了那一道,博起可怜来了。
康熙哈哈一笑:“可不。”说着打量起了弘明,弘昭是因为天天不断了牛乳鸡蛋,他却是生来就高大,极似胤祯,不由笑起来,满意的点点头:“力气倒大。”嘴上赞了一句,转头就吩咐:“每人抄一百二十回书。”
刚因为康熙的笑脸松快下来的皇孙们这下全苦了脸,你瞪我我瞪你,谁都不敢出声,算一回还有七天才回家,但愿当爹了忘了这事儿,好不再多加个惩罚。
这事儿胤禛自然没瞒着周婷,语气还颇为得意,他后来又问过布库师傅跟在边上侍候毛巾茶水的小太监,对方人多,弘昭跟弘明两个却没吃亏,一开始摔了别人的跟头,后来力气不济这才无所不用其极,幸而力气小才没伤了人。
周婷嗔他一眼,又安慰自己:“哪个男孩儿小时候不打几回架,听汗阿玛的意思,你过去也跟兄弟打过架了?”她问得还要更细些:“谁赢了?”
自然不是胤禛,兄弟里头他力气比三阿哥还小些,咳嗽一声刚想把话茬过去,就见周婷拿手刮着脸打趣他,嘴里还说:“幸好咱们弘昭打架上头不像你。”被胤禛一把拉过去压在身下揉起来,贴着耳朵问她:“谁昨儿夜里讨饶来着?”
弘昭到底还是挨了教训,胤禛在家里又给他请了个拳脚师傅,每一旬回来那一天都要把宫里师傅教的演上一回,胤禛周婷就在边上看着他练,就连弘昍也感起兴趣来,跟着在外场绕圈子,时不时的比划两下。
周婷知道胤禛这是小时候打架没赢过,这才寄了厚望在儿子身上,难得胤禛还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周婷止不住嘴边的笑意,又怕被女儿看出端倪,抿了嘴儿坐在暖阁里,时不时抬头望父子俩一眼,再低头往衣裳上头扎上两针。
皇孙进宫读书的事儿除了几个人精,再没人往“皇太孙”那上头去想,胤禛跟弘昭都少了许多麻烦,康熙五十一年才刚安生了没几日一桩大案就爆发出来。
康熙自觉身子不好,皇太后近来也不安康,家里大事小事不断,才开了年就加了一场恩科,很有些为自己祈福的意思,谁知道就是这一回的恩科出历年来最大的科场舞弊案。
胤禛接了这样的折子很有些诧异,这本是五十年底就该发生事,早前就已经派人盯住江南,准备一举把噶礼从位子上撸下来,看还有谁能保他。没成想竟没发生,难道是因为太子倒台早了一年,忖着康熙正在火头上,这些官员们全夹紧了尾巴做人,这一太平了,反而闹出事儿来?
康熙接过奏折把手边那套黑地描彩的瓷杯子砸个粉碎,梁九功赶紧上去劝,太医说了他再经不得怒,管理这样大一个国家,哪里就能不生怒气呢?
康熙平复了两回怒火没消下来反而燃得更炽,光是江南巡府张伯行的折子还没让康熙这样生气,曹寅李煦递上的密折才真叫他怒不可遏。
开恩科本是一桩世人称颂的好事,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多少人眼巴巴的盼着三年一回的取士,多一次考试就多一次机会,谁知这一回江南取中士子里头,书香门第的少,商贾富户家的子弟多,闹得太大压不下民愤,那些士子竟把财神像抬到贡院门口,直讽考官见钱眼开,不识孔夫子只认孔方兄。
案子既递到了康熙案前,就没那么容易了结,平日里那些官员办差刮些油水倒也罢了,科举岂同儿戏,这些选中的士子将来要输送到全国各地为官,从根子上烂了,往后还有何能吏清吏可言?
康熙一面咳嗽一面下了旨意,点了弘昭的师傅张鹏翮为钦差,去往江南彻查此案。张鹏翮倒不负钦差的名头,绕过江宁直取扬州,到地头的第一天就把榜上有名的两位“才子”审问清察,谁也没想到考官阅卷官竟敢有这样大的胆子。
这排第一第二的两位才子,不说策论,竟连四书五经都背不顺溜,什么破题承题且谈不上,连考题出自哪一本书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一届江南的几位考官立时被革去功名,一审的折子递到康熙案前,又引来他的一阵怒火。
这还没完,二审的时候当堂对质行贿数额,那几位考官你咬我我咬你,一直咬到了两江总督噶礼身上。噶礼一下子从陪审官成了嫌疑犯,案子越审越复杂,噶礼在两江树大根深,张鹏翮在他跟前怯步,只将受他指使的赵晋当作主犯,瞒下那不见了的五十万两,这叫江南哗然的大案,从一审押了几只小虾米之外,竟审了一月才出结果。
到最后递到康熙面前的,竟是张伯行诬告,噶礼并无受贿一事,噶礼无事,张伯行却被御史弹劾罢官,康熙气得握拳砸桌,钦差官员都是他钦点下去的,竟敢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张鹏翮还是皇孙们的师傅,这等于打了康熙一个响亮的耳光。
他原就气得拿不住笔,手抖得厉害,双手俱不能书,长久以来心头积攒的怒火似火山喷发那样涌出来,身体一个受不住,倒了下来。
去岁末才刚病过,开春没多久就又病了,再好的身子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更何况康熙的底子早就亏了。
胤禛被指派接下了这个案子,擒拿噶礼释放张伯行,雷厉风行的一顿快刀下去,江南这场闹剧消弥无形,万人上书,直说康熙圣烛明照,他心里满意自己看中的继承人才干出众,却又隐隐生出一种自己果真是老了的感慨来。
春日里正是百病丛生的时节,康熙这一场病从年初一直病到了年中,他越是急就越是不好,不得已一点点放权给了胤禛,看着正当盛年的儿子,桩桩件件都做得合自己心意,偌大一个国家没他也一样运转得法,久病不愈之下不由灰心丧气起来,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寿命如同风中烛一般不牢靠。
他的身子早就因为这些年来的大病小病被掏了个空,人凭着一股子信念或还能撑下去,自己都觉得自己行了,身子就一天更比一天差。胤禛心里还念着康熙有十年好活,不论太医说什么,都不生出一点异心,床前床后喂汤奉药,不由康熙在病中不感念他至诚至孝。
等到天气复又转凉,窗玻璃上头结出薄霜的时候,康熙一觉酣睡过去,没能再醒过来。
丧钟一响,胤禛周婷全没了应对,他们俩都知道康熙还有活头,老爷子近来身子虽看着弱,却是谁都没有往这上头去想。
其它那些臣子阿哥们却早早就想好了退路,只不成想竟这样快。原以为老爷子熬过了大暑天下一个关口怎么也在冬天,谁知道天才凉下来,病痛都消下去,竟就这样走了。
老爷子走是走了,却没留下只言片语,朝上乱成了一锅粥,太子刚刚淡出朝臣的视线,一下子又被推到了前头。
别人暂且不论,佟家第一个就不能答应,旁人不明白太子是怎么倒的,他们自家却是清清楚楚,若这时候太子复又登上大位,那佟家一门哪里还有活路?这时候也顾不得捧着八阿哥上位了,只要不是太子,哪一个赢了自家都没有性命之忧。
几个成年掌旗的阿哥要说心里不活泛的那还真没有,譬如三阿哥,若老爷子真没留下半句话来,他如今就年纪最长的皇子,自然有一争之力;再譬如八阿哥,他本就惦记着大位,虽被老爷子打压了这么些年,身旁也有死忠的九阿哥十阿哥,撕破脸来争,未必就没赢面。
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康熙的丧事倒不是他们最先安排的,几个人在康熙遗容前明里暗里的刀锋相向,还是胤禛从震惊过后清醒过来沉着声开了口:“汗阿玛大敛要紧,各省各地也该通传下去,余下的,容后再论。”
几个兄弟一默,难得脸红起来,如今还没到上一世刀刃相向的时候,大家都维持着面子,刚那一番争论,想起来是有些失了体面,互看一眼,都没有异议。
胤禛自七八年前就开始渗透,若再有人能争过他,就算是白当了这些年的皇帝,他说完这些吩咐苏培盛去了东三所,给几个准备过来上课的阿哥们分说一回,叫他们今日都在屋子里头老实呆着。
前朝乱,后宫更乱,有儿子的提心吊胆,没儿子的更加坐卧不宁,人人都涌在宁寿宫殿前头,偏偏皇太后一听见丧钟就背过气去,要不是身边的宫女死命掐住人中,许就这样跟着康熙去了。
皇太后跟着一病不起,不仅认不了人竟然还说起糊话来,每日醒的时辰有限,能说话了就三句不离康熙,拉了宫女的手直问康熙今儿怎么还不来给她请安。
四妃加上佟妃自然都室里,周婷也第一时间赶着进了宫,目光一扫,多是丧着脸的年轻妃嫔跟别有深意的各宫主位。
老爷死了,那个位子可由谁来坐呢?
惠妃自知没有指望,心里也明白不论是谁坐上位子,都得荣养她,至于老八,他亲额娘好容易熬成了妃位,一年倒有一多半日子病着,前一段刚说不好,指不定就随着万岁爷一道去,他爬不爬得上去,都与自己不相干,坐定着倒不忧心。
宜妃却挂怀自己的二儿子,九阿哥从来跟八阿哥穿一条裤子,八阿哥那点儿小心思谁不知道?做娘都巴望自己儿子太太平平,晓得九阿哥大位无望,也就不希望他从龙去,就是没了从龙的功劳,他也是万岁爷的儿子,嫡嫡正正的艾新觉罗氏。若把宝给压错了,一家子的荣辱跟着完蛋。
荣妃想的就更多些,她的三阿哥如今算是老爷子在外头年纪最长的儿子,前头两个倒了台,按年纪排位怎么也该轮着三阿哥了。她心里这样想,眼色各处一瞥,很有几分期盼。
德妃垂了眼儿转着佛珠,面上八风不动,心里却跟火煎似的。老爷子生前也给她露过两句口风,一会儿夸胤禛,一会儿夸弘昭,若说之前她从没那个想头,太子倒了之后也慢慢思量起来了。
谁知道万岁爷走的这么突然,没有那道圣谕,原来那些就成了空口白话,德妃心里念了一遍又一遍的清心咒也难平复下来,死咬着牙忍下不提,这时候可千万不能出那头。
佟妃无子傍身,更怕皇太后一死被新皇送到北宫苑里去,这时候谁当皇帝她都没空去琢磨了,一门心思
盼着皇太后别就这么死了,请汤问药忙个不休,十好几年的媳妇做下来,还没这三天里头跟皇太后说的话多,一日心里要念上千百回的阿弥陀佛,只盼着皇太后能清醒过来,好叫她日后有一依靠。
佟妃是真的精心,可再精心也挨不过皇太后年岁大了,这辈子她从没指望过丈夫,好容易有个有孝心的儿子,竟还走在自己前头,老年人最受不了的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康熙年岁是不小了,皇太后却觉得是自己活得太长,这几天偶有清醒的时候都在哭天抹泪。
康熙一死,她算是失主心骨,脑子也糊涂了,话也说不顺溜了,一急一慌竟有了中风的症状。半边身子瘫着没了知觉,嘴角直流口水,再想叫她主持大局也不可能了。
皇太后不能顶事儿,朝上吵得更加热闹,胤禛经营日久,倒有一多半儿在明里暗里支持他上位,可事儿却不是这么容易就办下来的。
前一世他捏着遗诏还叫人诬他篡位,兄弟几个拿这个当作把柄,一个都不肯服他,就是亲生的弟弟也不愿在他之下。如今这情状比当时还且不如,除了十三十四两个立挺他上位之外,再想要名正言顺,就只有盼着皇太后突然清醒下旨了。
诸妃都明白这个道理,这些天宫禁都松了,阿哥们时常往后宫里去,看一回自己的亲额娘,无一例外就是叫自己亲娘在宁寿宫里头守着。皇太后年纪大了,若有个好歹,起码要抠出句模棱两可的话来。
周婷几个自成一派,妯娌间也紧张起来,一个盯住一个,谁都不敢略离前殿,就怕差那一刻叫别人成了事儿。
良妃就算身子健壮也未必能挤进那五位中间去,更别说她病歪歪的躺在床上,一听说康熙没了,她差点儿跟着一起去,胤禩又要顾着大位又要顾着亲娘,这关键的时候,嫡子竟还病了。
宜薇放不下丈夫又放不下儿子,整个人生生熬瘦了一圈,宁寿宫里这些人哪里还有人样子,素服银饰再衬着一张青白的脸,开口闭口一句话一个笑都有深意,暗箭眼刀来回个不停。
周婷撑了几日想出别的办法来,皇太后中风之后,可还没再小一辈儿的来瞧她,大妞二妞在家里不提,弘昭就过隔了几道宫门,过了生日就是七岁的人了,皇太后得的又不是传染病,叫过来在跟前露一回脸,也显得有孝心。
她把人带了过来才请示了佟妃,德妃那里早就心知肚明,听她这样说拿帕子掩了口:“难为你想的周到,老人家病着,有个孩子叫她松快松快也是好的。”
三福晋是没想到,八福晋家里是没适合的孩子,这才叫周婷抢着了先机。话虽不出口,脸上的笑却难看,到这关头,谁还假客套,三福晋立时就叫身边的丫头去东三所唤弘晟,到底晚了,弘昭都已经趴在皇太后床前叫“乌库妈妈”了,三福晋的人还没走到东三所呢。
周婷端着一张脸,弘昭自己一个人挑起了大戏,皇太后每天到这个点就要醒上一小会儿,神智是不是清醒倒摸着规律。
许是弘昭运气好,他才露个脸儿,皇太后就抖着嘴唇叫出了他的名字,几个主位面面相觑,荣妃立起身来,带着笑就要凑过去把话给茬开。
谁都知道皇太后心里喜欢谁就愿意向着谁,这时候可不能叫皇太后想起她有多喜欢四阿哥家那几个孩子,要是就这么钦定下来,前头的爷们还争个什么?
只有惠妃坐住不动,宜妃立起了身儿,德妃动了动腿儿,才要说话呢,弘昭已经爬到皇太后身边去了,他在家里看习惯了周婷照顾人的模样,见皇太后病得很重的样子,学着她的样子轻轻抚摸皇太后的手背,嘴里轻吹着气,低声道:“吃了药就会好的。”
皇太后嘴巴一歪露出笑来,她半边身子不能动,这样笑起来很有些怕人,弘昭却抽出自己随身带着的帕子给皇太后擦起嘴角的口水来,这一举动触动了佟妃的心肠,她爱怜的摸摸弘昭的头,夸奖道:“咱们弘昭真是有孝心的好孩子。”
“孝心”两个字一出口,皇太后立时想起了康熙来,她动着嘴唇说了半日也说不清楚,颤巍巍把能动的那只手抬起来点了半日,一屋子人都不知道她点的是什么,最后还是佟妃上前,在老太太枕头下面摸出一只盒子来。
锦盒一出,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谁都知道里头装着什么,周婷心里直打鼓,佟妃更是心惊,抖着手想要打开,又咬住了嘴唇:“不如请各位王爷过来,大家一处做个见证。”
康熙真是瞒得风雨不透,他不先立储,却在病重时分拟好了圣旨,趁着皇太后去瞧他的时候交到了老太太手里,一个人的手都没过,自然没人会消息传出去,就是皇太后也没见过里头写了些什么。
除开阿哥们,几个大臣也一齐到了宁寿宫,福晋们避在后头,佟妃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匣子递送出去。
外头的声音听不真切,女人们抿紧了嘴唇,指甲紧紧掐进肉里,等了许久都没有动静,再回过神来就是衣裳料子摩擦的声儿,似是一屋子人跪了一地。
周婷的目光透过皇太后这里的彩色玻璃屏风往外望去,模模糊糊瞧不清楚哪一个是胤禛,可等那一片儿都跪了下去,人群里只有一个人立住的时候,她的视线一下子清明起来,那个最后站着的,是胤禛。
心绪起伏难定,嘴角边不觉流露出笑意,胤禛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侧头望着屏风,他瞧不见里头都站着谁,却知道自己的妻子儿子都在里面,见证着这一刻。
两人瞧不见彼此的眉眼,却都知道对方正看向自己,周婷紧紧握了儿子的手,弘昭仰脸道:“我阿玛是皇帝了?”
周婷没有应他,屏风后头站着的那几位福晋,从怡宁惠容开始,一个接着一个的跪倒在地,一人在外一人在内,就算看清彼此的目光,却也一齐相对而笑。
更鼓刚敲三声,门外头就响起了巴掌声,一样是轻轻击打三回就熄了声,侍候的奴才踏在软毯上半点声儿都不敢出,翡翠眯了眯眼儿赶紧从罗汉床上披衣起身,趿了鞋子掀起厚重的软帘,才要试探出声,就听见帐子里头传出问话声:“可是到时辰了?”
翡翠回头瞧一眼珐琅小炉里燃的更香,还有半寸长答道:“再有一刻就三更了。”说着套上袖子系了扣儿走到周婷床边:“主子娘娘不若再歇一会子,这天儿可是越来越凉了,外头还落着雪珠子呢。”
周婷掀开眼皮,揉揉眉心:“掌灯吧,叫人预备水。”说完就闭上眼眯糊着,自有人上前给她裹上薄袄,侍候她穿袜着鞋,漱口洗脸。
虽已除了服,到底不能大妆,翡翠侍候了周婷这么些时候很是明白她的心思,挑了件宝蓝缠枝纹的袍子,身上再配上三串东珠,头上加几把银扁方就算是妆扮过了。
周婷走到穿衣镜前,宫人早早点亮了鹤形落地烛台,她半侧了身儿望着里头眉目温婉却一身肃穆的女人敛了敛眉,竟不知不觉走到这一步了。
皇后乘坐的撵轿早就在殿外头候着,里头加了两个炭盆儿,烧着上好的红萝炭,周婷裹了白狐裘往里面一坐,一丝儿风都吹不着,宫人太监们在外头候着,等翡翠见一切妥了挥手示意再一齐抬了轿子往养心殿去。
轿子是十六人抬的,稳稳当当的走在宫道上,沿路扫雪的宫人三三两两的跪下,天色如泼墨一般,前前后后一长串宫人拎了玻璃灯走得蜿蜒,倒似条长蛇在暗幽的紫禁城里不断前行,给这被雪盖了一多半儿的红墙黄瓦添了丝生气。
才两个月不到,自坤宁宫走到养心殿的这段路周婷就已经走熟了,她估摸着要到了,抬手整整衣裳,等轿儿落地伸手过去搭住翡翠的胳膊,养心殿外早早就已经候着接她的人。
胤禛一身黑裘站在阶上,周婷隔着雪沫露出一个笑,隔着两阶呢,胤禛就冲她伸出手来,周婷递了手过去,胤禛还似旧时一般念叨:“早叫你不必每日都来,天这样冷,别给冻着了。”
后殿里一团暖气,因正守孝并不供花,只拿了鲜果摆在桌上,这节岁里头鲜花鲜果难得,对皇家却不是大事,还因为是差了季儿的东西,再好看也并没人去吃,光摆着看个意思。
胤禛伸手解了周婷的大毛衣裳,一面给她脱风帽一面跟她絮叨些前朝事。康熙死的太过突然,周婷冷不丁从亲王福晋升成了皇后,头两天还真是万种不适应,虽见惯了大场面,等自己站在最上头的时候还是不免气怯。胤禛却一点都没怯过场,按着章程一步一步把事儿办得有礼有仪。
康熙的陵墓是早早就建了的,老皇帝也没想到自己能活得这样久,不仅陵墓建好了,就连陵园里头的花草树木业已繁茂。
万事都要等到康熙丧事办完,等二十七天除了服再换上吉服行了登基大典的,皇后宝册金印也是那一天就送到了周婷手里。
国不可一日无君,底下办事的人这时候哪里顾得上扯皮,既是有了诏书,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自然紧赶慢赶的把一应事休办了下来。
丧报要一层一层传递下去,不说王公大臣们在临哭三日,就是外邦也要前来致哀,这可不是办伯王丧事那一回,周婷先想帮胤禛搭把手,谁知他三两下就把事情吩咐下去,丧礼自有礼部内务府督办,胤禛还特派了九阿哥去理蕃院做接待。
光是哭梓宫就要三日,幸而天气凉爽,瞻仰梓宫的那些个老臣不住有哭昏过去的,太医在一旁候着,见着个晕过去的就抬到棚里用药。
这里头就有佟国维,康熙去了的时候他还不怕,等诏书拿了出来,他这才真正心慌起来,八阿哥是龙子,就算原先为着大位有过争执,总没有撕破脸,新皇上位也要优容于他方显大度宽和。可佟家还真没有对上了位了皇四子付出过多少善意,虽说平安无虞,可佟国维心里念的却不仅仅是“平安”。
显赫了大半辈子,突然变成过了气儿的皇舅,他心里这道坎怎么也跨不过去。起着凉风的天儿,佟国维却出了一脑门子汗。这些旧臣里一多半儿都在真真切切的哀悼康熙的逝去。
胤禛是在朝臣三表四请之下才肯除了服的,本来天子以日易月,二十七日就是二十七月,一月不足就算是守满了丧,他却偏偏另下新旨,除登基封后穿吉服外,非要为康熙守满二十七个月的孝。
原本提着心的那些旧臣们因为这个倒存几份侥幸,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可三年不改父志是为孝,新皇既肯守这二十七个月,就是向天下表明他是个纯孝之人,待老臣也不会太差,虽不如康熙在时温和,起码也不会伤动筋骨。
这却是打错了盘算,胤禛上位头一道旨意是奉德妃为皇太后,第二道旨意是册封皇后,等那盖着蓝色御印的第三道旨意出来,底下听旨的一大片喘不过气,原是胤禛令那些亏欠了公库,借粮借银的大官小官,限期把国家的银粮吐出来。
这道旨意一出,那些个心存侥幸的立马熄了心思,倒是原来就有打算的知道好歹,观新皇的为人跟在听政时做下的那些事,就能知道他们这些在先帝手里过习惯了松快日子的老家伙们自有一番折腾,如今好歹算是下了旨意,若按着不发,等个三年谁知道那旨意变了什么样子。
譬如佟国维,他这时候倒想起宫里的佟家女儿来。佟妃跟着太皇太后如今就住在宁寿宫里,这还是没大敛不好给宫眷移宫才叫她求来的,此时知道家里给她这个任务搭上新皇后这条线不由得冷笑,丈夫既死儿子又无,不如闭了眼儿念佛,好歹有个太皇太后在,她这个皇太妃日子总不会难过。
佟家那一笔烂事儿她是能不沾手就不沾手,若为了家族再把最后安心立命的那点东西给丢了,她就真该去找先皇哭去了。
佟妃自己心里有本谱,原来她不打听也没人会特意告诉她,玉柱的事且不必说,太子倒台那事儿佟家都扯不干净呢,这时候去巴着新皇后,她这张脸还要不要了。
佟国维没走通佟太妃的路子,自然而然的想到了新贵那拉一门,伊尔根觉罗氏倒是寻了周婷一回,被她上下一打量,就又缩了回去。佟国维自上而下的算计了一回,这才发现新皇除了册封了皇后,后宫里个嫔妃都还没封,他还真没法子走通后宫的门路。
后宫是空着,却不会空得太久,周婷明白这个道理,胤禛打定主意要给康熙守上二十七个月时,她很是松了一口气。
守孝就要有守孝的样子,皇帝都守二十七个月了,她这当皇后的自然也要跟着一起守,两人一个住坤宁宫,一个在养心殿,过起了分居的生活。
周婷接过胤禛手里的粥碗,咽了两口放下粥碗抽了帕子按了按嘴角:“算算日子,再有半个多月就要过年了,虽在孝里,朝臣们也是要来贺的,原搬得匆忙,只说家里那些个晚些挪进来,这都要两个月过去了,再叫她们在潜邸住着,倒不成话儿了。”
胤禛倒真没记起这个来,既不翻牌子他哪里会在百忙之中想起这一茬来,话是他说过的,之前那样忙乱,周婷跟孩子们又是住在圆明园的,同潜邸像是两处不相干的地方,胤禛倒忘了府里头还有些旧人。
他沉吟一回点了头:“倒把这个给忘了,定个什么等住在哪个宫院里你瞧着办吧。我正叫宗人府拟了旨来,好给大妞二妞两个定下封号。”
大妞二妞如今就是嫡出固和孝伦公主,自然与大格格不同,周婷咽下嘴边那句话,只点头笑:“这回两个丫头还不乐疯了。”
周婷在礼仪上头很是费了一心,整个大清国后位空置得就快成了摆设,多少年没有皇后这样身份的人在那上头杵着,许多事情都是由妃子们办的,许多规矩早就模糊了,就是宫人们都不大清楚。
首先第一条就是皇后入主中宫各命妇要如何参拜,平日在殿中混一混也就过去了,等新年朝贺的时候,皇后身边竟没嫔妃的坐位,又怎么像话。
可怎么定下这些女人的等级还真叫她烦心,二十七个月总有过去的时候,等出了孝更要不断进新人,周婷的路是一条走到头,另一条刚开始。
桌上还是那几个家常菜色,不因为两人升了级就铺上一桌子菜,她藏好眼里的深意,才进了几口竹节小馒头,那边苏培盛就捧着朝服等在门边。
周婷拿热巾子擦了手站起来亲自给胤禛穿衣,似在家时胤禛出去上朝一样,理完了腰上的玉佩穗子,她抬头冲胤禛露出笑意,才要送他去前殿听政,胤禛就握了她的手:“我追弘晖为荣亲王,旨意今儿就发下去,等弘昍几个长大了,瞧谁的儿子多过继一个。”
周婷一怔,忽而咬住了唇,胤禛的这个承诺久远到她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许下来的,才要展眉却又忍不住有些泪意,才要低头借势抹一抹,胤禛的嘴唇就贴到她的耳边:“答应你的,我都会办到。”
两人短暂的相聚之后又是一天漫长的分离,往前殿去不过片刻的功夫,周婷立在门前目送胤禛裹了斗蓬出去,翡翠赶紧拿手炉过来叫她抱在怀里。
雪下得又细又密,盖住了黄琉璃瓦,一片白里头只有胤禛穿的那件黑貂斗蓬扎人的眼,周婷眼眶微湿心绪起伏,口里呵出一团团的白雾,吸了好几口冷气才算平复下来,松一松紧着的手指,侧了头冲翡翠微微一点,眉眼带着浅浅的笑意:“去问问膳房都给爷备了什么菜。”
翡翠是潜邸旧人,听了那些也为周婷高兴,碍着国孝不好露出喜意来,那一声是应得格外清脆。
守孝的时候无非吃些青菜豆腐,可胤禛的身子却不能不顾,若不是周婷下了死令叫苏培盛劝着,实在不成就派了人来禀报她,也不知胤禛要天天熬到几时才睡,再吃的差些,怎么能撑得住。
膳房知道周婷天天都要过问,稍有不周之处,虽周婷不会苛责,几个御厨自己也要自省。又要补身又要素的,多少年没过丧事了,皇帝的素食还真没人料理过,全由那位逢着初一十五给原来的皇太后做素斋的大师傅掌勺,他的地位倒是一日千里。
如今可不比原来没皇后的时候,自胤禛登基头一天开始,膳食就是帝后共用的,等大伙想起皇帝是不可与皇后一同用饭这个陈例来的时候,新规已经约定俗成了。
既是帝后一并用饭,就省了御厨们两份操心,光准备皇帝一个人的素食就够折腾了,谁没事儿给自己惹麻烦,日日把菜单子在心里转了又转上报给皇后听。
翡翠不必亲去,自有人来报给她听,侍候周婷用完那最后一点燕窝粥,那一长串菜名就报了过来,周婷把嘴里含的茶吐在珐琅壶里,抽出帕子按按嘴角:“素锅子里头的豆腐叫做得精细些,别有腥味儿,原来府里做豆腐必得摆些干贝才能解味,问问膳房可有法子,海带紫菜这些个不拘,倒能多搁些。”珊瑚细细记下再传给膳房听。
把里外的事儿都打理一遍,问一问胤禛几时睡下的,夜点心吃了什么,时候就差不多了,周婷做为皇后的一天也算拉开了序幕。
她自来到这里就没有受过侍候婆婆的辛苦,如今不但要侍候正经婆婆,还有个太皇太后要事事照顾。宫里多少年没有皇后,周婷就是想要萧规曹随也无前例可遁,什么事都得她自己摸索着来。
德妃既升任皇太后,自然从永和宫里挪了出来,住进慈宁宫里,与太皇太后的宁寿宫一东一西,两两相衬。周婷借口永和宫原是皇太后住的给封存了起来,往后就是再进新人,也不能踏足永和宫。
这点私心德妃未必不知,胤禛却是极其赞成的,若不是孝懿仁皇后去的太久,她原来住的承乾宫胤禛也想一并封存保留下来。周婷办事就是这样,只要对了胤禛的脾气,她做什么都是占着便宜的。
慈宁宫里的宫灯将将点亮周婷的撵轿就到了,瑞珠亲自掀了帘子迎周婷进来,曲了膝行一礼:“主子昨儿夜里进了娘娘送来的八珍糕,直说软糯香甜,吩咐厨房今儿再给做呢。”
“这东西养人又易克化,额娘多进一些也无碍的。”红参茯苓建莲山药,哪一样不是好东西,除了宁寿慈宁两宫,余下各处都不放参,改用红枣补气养血。
皇太后才刚起来还未盘发,知道周婷这样早是先去见过胤禛的,心里也疼惜她日日早起,问道:“可用过饭了,喝碗热的也好暖一暖身。”
“在爷那儿用过了。”周婷款款上前接过梳子,给皇太后通起头发来。才两个月不到,她就已经做得熟了,乌木镶银的梳子在她手里上下穿梭轻巧无比。
皇太后眯着眼睛享受,周婷轻声开口:“我正有一桩事儿要跟额娘商量呢。”皇太后轻轻“嗯”了一声,并不睁眼,周婷顿一顿说道:“宫里头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原来潜邸那些格格们总该挪进来才算正理。”
皇太后一听眼皮掀开来,自镜里望了周婷一眼,再早些宫里兵荒马乱,虽府里旧人不多,也是一桩烦心的事儿;若再晚些,虽无人说些什么,总也要觉得周婷这个皇后当得不称职,如今这时机正正好。
她点一点头:“你瞧着办就成了,这些事你从来妥当的。”说着重又闭了眼儿,等周婷给她插上钿子了才又说:“府里那几个既无功劳,虽是旧人也不必封得太过,依我看,李氏追个嫔也就罢了。”
这话显是向着她,周婷心里一暖,无功劳指的就是无生育,其实除了李氏,宋氏也生过孩子,只是没能活下来,既是皇太后开了口,余下那些无非就是贵人常在了,这满打满算的一个宫里也就塞下了,跟周婷心里预备好的有所出入,她虽然感念皇太后这份心意,却不能不为了自己打算。
“别人倒罢了,福雅再过一年就要出嫁,封得低了怕她脸上无光呢。”瑞珠奉了托盘过来,周婷捡了一枝蓝宝石蜻蜓当作压发别在钿子后头,拿过靶镜前后照给皇太后瞧,口角含笑道:“就是不为着她,也还有弘时呢,原就该给他相看媳妇了。”
人都死了,周婷也不在乎这些虚名,李氏一门到如今都没一个入仕的,既无外家支撑,弘时又是周婷从小养到大的,给他这个体面无可厚非。
皇太后沉吟一回,为着弘时点了头:“嫔也不算低了,福雅总归是正经的公主,李氏再升一等也还是和硕公主,倒是弘时,等下一回大挑,可得为他择个知大体懂礼仪的。”三言两语婆媳就把封号一事定了下来。
谁也没提及年氏,她原就是康熙赐下来的,又是侧福晋,虽无宠,再差也该封个妃,这些自有礼部去议,周婷操心的就只有宫室如何安排。
宁寿宫里早早就候着一众康熙时的旧人,只不过从妃变成了太妃,一屋子的太妃太嫔,周婷跟皇太后一左一右的陪着说一会子话,再抱了小阿哥过来逗趣一回,大半天就这么过去了。
宫中长日无聊,女人们除了说会子话念会子经再无别事可干,原来的那些娱乐如今都要停了,到了时辰全都去歇晌。皇后却有做不完的事,陪过了婆婆跟婆婆的婆婆,打发孩子们去午觉,在罗汉床上歪一会子就是皇后召见命妇的时间。
惠容怡宁是常来常往的,今儿周婷要见的却是许久都不曾见过老朋友谢瑛,她自前两年离京,还是头一次回来。这些年虽一直没有断了联络,却也不过是年节相互送礼,周婷从不曾想到再见她,竟已经在这宝座上头。
胤禛既然上位,提拔自己人是理所当然的,不说胤禛那一系的,跟周婷沾着关系的也都往上跳了好几级,唐仲斌升了太医,冯九如也当了个小官,福建造船的监督官,这是胤禛新定下来的官职,不过从五品,却是实缺。
谢瑛虽还挂着冯夫人的名头,打着同一个商船旗号出海,却与冯九如各居两地,一个福建一个广州,少有来往。冯九如带回来的那个小妾生了个儿子,周婷还送了采生礼去,算是全了胤禛的面子,除此之外再不多做交际。
正头夫人都走了,周婷这里怎么会轮得着小妾走动,若不是靠着过硬的造船本事,冯九如再混不到现在这个地步,要是谢瑛还在,他又怎么会只得个从五品,他后不后悔周婷不得而知,但跟谢瑛一照面,周婷就知道她是绝计没有后悔这一说的。
许久不见,谢瑛身姿越发挺拔,眼睛里闪着光,举动说话间都带着一股洒脱味儿,一进屋先给周婷行了礼:“请主子娘娘安。”
她身上最后那点不合时宜也磨了个干净,人却照样显得与众不同,周婷坐在临窗的坑上,身上穿着皇后常服,含笑打量她,冲她招招手:“许久不见你,倒更精神了。”
谢瑛这些年一直在海上飘荡,她打定了主意不再跟冯九如一处过日子,便把广州的生意接手过来,那里原不是冯家最看中的,谁知自谢瑛接手过来竟越做越大,渐渐与福建齐平,码头商人哪个不知道上下两个冯家。
这中间费的许多周折,到如今也算值得,听见周婷这样说她也不瞒着掖着,直言道:“这几年带着德菖跑了许多地方,若不是先皇大行,这会子我人还在英吉利呢。”
历史拐了个弯,谢瑛做事就更有干劲,她的流水作业正渗透到各个行业里去,除了那父传子子传孙的行当之外,慢慢自沿海一带推广到了内陆,几个省会不必说,就是小城镇里头也开始兴起这样的小作坊,做出成品来自有人收过去,再倒卖给冯记商铺。
周婷是有意叫孩子们出去看看的,女儿不便,儿子们却非得去见识一番才行,子孙若真的闭关锁国,再现一回屈辱史,不仅是谢瑛,周婷也算是白来这一回了。
说完这些谢瑛沉默一会,忽而抬头微笑,抬手捋了捋头发,望着周婷笑道:“我进京就是接个诰封,等冯大夫赴职了我再去广州。”周婷心里并不怎样吃惊,可听见谢瑛竟连丈夫也不肯称呼,想起曾经冯九如带着她出海的故事,不免有点感慨。
翡翠站在帘子下面,听了这话晓得周婷跟谢瑛要说些私房话了,往后退一步,比一个手势,屋子里的宫人就全都退到门外边。
“你既过得快活,按自己的心意便是,若有什么不便处,我这里,你总是熟的。”上一回谢瑛要离了冯家,周婷就是这个意思,可如今说这番话的底气又不相同。
谢瑛这是等于承认再不会回冯九如身边,在周婷面前剖白也是为了得到周婷的支持,她自己无所出,把原配白氏生的儿子当作亲生子那样养大。
如今那边既有了儿子,冯德菖虽占了嫡长,冯九如未必不会把家私都留给小儿子,那是她一手一脚打拼来的,心里实放不下。白氏于她有活命之恩,除了白氏的儿子,给了谁都不能甘心,今天得周婷这番话,吊在心里的事一下子放下来,红了眼眶差点哽咽起来。
谢瑛不曾想到周婷会支持她到这个地步,鼻尖一酸,到底忍了回去,笑道:“有了主子娘娘这话,奴才便安了心,这原就是娘娘的私产,怎样处置全凭娘娘发落。”
人活一世,临了竟要求个算不得熟悉的人庇护,周婷心里那点感慨也还带着几分物伤其类,胤禛再好,能一世不变么?早上还暖着的心窝,现下又受了寒气,凉了几分。
等送走了谢瑛,周婷阖着的眼儿微微掀起,吩咐到:“把宫图,拿过来。”
大妞二妞领着弘昍来给周婷请安,翡翠冲着她们打了手势,往西梢间里呶了呶嘴儿,大妞脚下一顿,扭头对弘昍道:“额娘在给大哥哥点香呢,咱们也一道去。”
弘晖是乌苏嬷嬷亲手带大的,大妞二妞也是乌苏嬷嬷看大的,年纪大的人难免嘴碎,瞧着她们俩讨人喜欢的模样常要感叹,又经不住二妞歪缠,很是听了些弘晖如何聪明如何用功的话,大妞的这一笔字儿就像弘晖,二妞的机灵劲也像弘晖,反正什么好什么就像他们的大哥哥,这两个丫头心里对未曾谋面的弘晖别有一番亲近之意。
倒是弘昍,隔得久了,身边又有哥哥姐姐,还有个才会爬的弟弟,只是晓得有这么一个哥哥,也知道每到年节额娘就要上一柱香,心里还未能起多少思念之意。往西梢间里探了个脑袋,见周婷执了一束香凑近烛火点燃,嘴唇微微嚅动着不知在说什么,踮了脚尖儿偷步进去。
周婷按习惯一进宫就在西梢间里摆上香炉,雍亲王府里有一个,圆明园也有一个,如今进了坤宁宫自然也有一个。那拉氏的那一份不能明着来,就叫她们母子一同受了香火去,想来,那拉氏也不会离了自己的儿子。
白玉雕的香炉里头已经积了一层软厚的香灰,周婷往香炉里插上三支清香,捏着手上挂着的佛珠,默默把胤禛就要追封弘晖的事儿说一回,也不知这娘儿俩个还惦不惦记胤禛这个当丈夫当父亲的,但能有这样一桩好事,总归要告诉那个绝望的女人,弘晖在胤禛的心底还是有份量的。
清晨的光照耀进来,映着周婷如玉的脸庞,耳上扎着的银龙盘东珠耳坠子泛出珠光,周婷心里正默默告诉那拉氏如今她娘家的清贵不比过去,从费扬古那一代传下来快磨尽的了贵气自周婷成了皇后一下子又显赫起来。
星辉早不是副都统了,胤禛升了他的官,把那个副字儿给抹了不说,还派到两广去接年家的地盘。五格原就是一等公,散秩大臣又是从二品,就只差升成内大臣,胤禛不好再升他的官,便给那拉家几个领了差的子侄辈儿往上挪了窝。
周婷早就想得明白,那拉一门学不来佟氏,也绝不能学佟氏,深恐他们乍然成了后族飘飘然,未免得意忘形,趁着命妇参拜皇后的机会,叫了几个嫂嫂进来,含沙射影讲了许多佟家的旧事,喝了整整一壶茶才送出门去。
这些事胤禛并非不知道,除了府里带进宫的奴才,皇后一宫侍候的人又怎么会少,小张子如今就是皇后宫里的总管太监,周婷既没叫瞒着,他自然不会特意将这种能显出皇后贤惠的事按下不表。传进胤禛的耳朵里,倒不觉得意外,她就是这样的人,叫她轻狂也轻狂不起来。
才出了这么一会儿神,一室静谧就被弘昍的童声打破了,弘昍仰了脖子看了一会,就学着周婷的样子,双手合什,嘴里念念有词:“大哥哥好,大哥哥你收到香了没有……”宝里宝气的样子叫周婷还没张开眼就笑了,大妞抿嘴忍笑,二妞弹了他的脑门:“光会捣蛋!”
弘昭还在原来住的院子里,并没挪动,除了身份成了皇子,其余一概与康熙在时无二,还同弘明一间屋子,每日里读书练布库,只用饭时分过来,似在家时一般同母亲跟姐弟们一起吃一顿饭。
这会儿正是他读书的时候,弘时既成了皇子,理所当然也跟着一起进了尚书房,周婷按着弘昭的例给他添置东西收拾屋子,挑中了三阿哥家的弘晟住在一个屋里,他们本就年纪相当,读的书也仿佛,很快就熟悉起来,没几日再过来请安的时候嘴里就多了好几句“之乎者也”。男孩儿们去读书,周婷这里就只余下大妞二妞跟弘昍白日里陪着她。
母子四个临窗坐下来,屋子外头只作青树,连红花都掐了,也没甚景可看,如今连鲜亮的针线都不能做,也忌讳欢声笑语,除了围坐一处吃吃点心说说话,还真没别的消遣。
翡翠端了杏仁核桃磨浆做的酪来,周婷看着孩子们都拿上了,扭头问道:“给养心殿送去了没有?”翡翠应了一声,弘昍刚端上碗就不住在坐褥上头扭动身体,这椅子他还没坐习惯。
毕竟还没出热孝,不好现在就装饰屋子,坤宁宫里原有的东西并没大动,这还是康熙元后在的时候就摆上的,虽都是好东西,总归带着陈旧的意味。
赫舍里氏去世之后这里就是康熙怀念她的地方,东西全都摆在原位,一丝一毫不叫人动,经了这许多年,还是她在世时的模样。
对搬进这样一间宫室,周婷并不十分愿意,可天乾地坤是摆死了的规矩,就算要活泛也得等她把位置坐热了才行。
原是宫里各处忙乱,又这许多年没有正宫在位,内务府在赶帝后礼服仪仗之余,只记得把康熙朝的那些个旧人挪出去,康熙嫔妃众多,就是些个小贵人们也有四对儿宫人侍候着,二十七天就要除服告庙,哪里来得及搬。
德妃倒是好意提过一句,她如今已是太后,自有自己的宫室,一搬了新家立马就念叨起了周婷,周婷自有一番说词,把个尊字嚼了又嚼,只说胤禛都没动乾清宫的东西呢,她不好赶在丈夫前头。
德妃到底没在正妻的位置上呆过,一时没能明白周婷心里那些小盘算,却很满意她这份万事夫为先的态度,点头许了。
皇太后都许了不动坤宁宫,事儿又多的脚打后脑勺,哪个不开眼再去盘下这活计来,那可不似小贵人们挪一挪动一动,那得重新丈量屋子,打造家具,大到地毯贴边,小到摆设玩件全都要换成新的,多少年没办过坤宁宫的差了,一下子就要整个淘换一回,得抽出多少人力来,皇后既有这份心思,全都顺着坡下驴乐得清省。
周婷本没打算在这里长住,两宫隔得那样远,来往这样不便,如今在孝还好,等出了孝,胤禛想要过来,简直就要过五关斩六将,东西六宫哪个门不是一道坎儿。
近水楼台先得月的道理谁不明白,原在亲王府圆明园的时候她能借着各种手段把那些女人隔得远远的,就是瞧见了也伸不出手,只能干瞪着眼熬日子。如今不趁着胤禛刚上位规矩未定,先把便宜占住了,那也就不是周婷了。
弘昍瞧见桌上摆的宫图好奇的探头过去瞧,周婷指着中轴线告诉各间宫室的名字,大妞二妞也在皇太后那里听说了要挪小妾进宫给名份的事儿,这时候都有些发懵,她们自生下来到长成,眼里就没有小妾这类人,虽有大格格在,也没拿这个当回事儿,此时听说原来阿玛还有小老婆,竟还要挪进宫来一处住,都有些回不过味儿。
弘昍不小了,这么腻在周婷身上,倒叫她出了一层薄汗,等周婷估摸着弘昭下了课,就叫宫人们把弘昍领过去,男孩子还是要跟哥哥们在一处才更自在。
弘昍本来就像只小老虎,跟比他大上一圈的男孩照样能玩到一起,今天那边的阿哥们要练习布库,他早早就盼着了。
等弘昍走了,二妞立时上来搂了周婷的胳膊,很为周婷忧心的说:“那些个就不能老实呆在府里?”她从小就聪明大方,比起别人家只知道温柔贞静的格格,周婷当然更喜欢自己这个敢说敢作的女儿,可她真不知道该怎么跟女儿谈论小妾这桩事。
周婷摸了二妞黑亮的头发,心里叹一口气,她跟胤禛这些当然叫孩子们充分的感受到家的气氛,可她要怎么告诉女儿,等她嫁了出去,她的丈夫是可以明正言顺的去睡小妾的呢?
本朝公主虽不能像唐朝那样任意妄为,有的还过得很不如意,可有胤禛周婷在,大妞二妞两个这辈子都不会被人欺负,就是没了胤禛周婷,还有弘昭弘昍弘时和寿桃儿,姐弟们一向关系亲近,大妞二妞受了委屈,娘家就最强势的靠山,可与丈夫之间却不仅是权势就能叫他倾心对待的。
周婷刚还在发愁怎么把那几个不多的妾给个好听的名份,被女儿一茬,这点愁扔到了脑后,开始忧心起女儿的教育来。虽说皇家格格们都晚嫁,算一算大妞二妞的年岁,还有十一二年才会正经讨论到这个,可在宫里锦衣玉食的住着,身边一堆奴才们跟前,把性子养得左了,往后嫁出去叫周婷怎么放心呢。
经过胤禛与那拉氏的事,周婷深刻的知道,夫妻不是结发就能同心的,再好的两个人也会有难以磨合的地方,可要她对女儿说出了嫁就要顺着丈夫,把委屈咽进去慢慢来,她又受不了女儿吃那个苦。周婷脑子里转了又转,半天都不能组出一句话来教导女儿往后怎么跟丈夫相处。
大妞先还睁了一双碧清双目看着妹妹跟母亲,等周婷不动不语的时候,她立起来点了点妹妹的额头:“学问咽到哪个肚子里去了?”大妞二妞越长大就越不相似,五官身条还是像的,可往那儿一坐,立时就能分出谁是姐姐谁是妹妹。
“男以女为室,女以男为家,夫义则自然妇顺。”大妞一说完二妞就又追着问她:“何为义?不娶妾是不是义?”
这话连周婷都无法答她,她正纠结着不知道要怎么跟女儿说那些“大度宽和”的话,胤禛领着弘昍进来了。
他下了朝就去尚书房看那些阿哥们如何读书,这事儿康熙以前常做,到了他这里,师傅们都已经习惯了,再守孝也不能不读书。
弘昍那样小就混在阿哥堆里,光了膀子要玩布库,被胤禛捏了小辫子提了回来,一进屋就听见妻子女儿这番对话,眼睛一扫就瞧见案桌上那份宫图,立时明白妻子这是在排宫室了。
大妞二妞见着胤禛只有更亲热的,二妞抱了他的胳膊把弘昍挤到一边去,一叠声问他:“阿玛阿玛,你说,不娶妾是不是义?”
周婷叹一声气揉着额头:“成日胡说,眼看就不小了,这可怎么说亲事。”说着站起来接过胤禛帽子搁在帽架上,给他添一碗热奶子端到他手上。
在胤禛眼里女儿还是当初抱着他大腿的模样,再错眼一看竟长得这样大了,说这些也不算年纪小了,再一瞧,两个女儿都睁着眼睛望向他,竟也不以为忤,闷笑一声:“皇帝的女儿可有愁嫁的,若真叫你们受委屈,我这个当阿玛的难道就干看着?”
大妞二妞再大方也是女孩儿,听见出嫁脸红起来,扭着身子要告退,弘昍兀自不觉,一手拉了大妞一手拉了二妞撵在两个姐姐身后转圈了:“大姐姐二姐姐要嫁人了?”惹得二妞往他脑门上弹了好几下。
等几个孩子出去了,胤禛喝了半盏酪搁下碗,把宫图拉到面前,带着扳指的那只手往图纸上点了点:“就把人搁在景阳宫吧。”
周婷一怔,景阳宫算是东西六宫里离中枢最远的了,她一时摸不清胤禛的心思,立到他身边也望着那张宫图,犹豫着开了口:“搁在这里,请安往来可不方便呢。”不光是请安不方便,胤禛不论是要去宁寿宫还是去慈宁宫,往哪条路都不可能经过景阳宫的宫门,这跟在雍亲王府里周婷把那些个格格们关在东院是一样的道理,只是由胤禛开这个口,叫周婷又惊又喜。
胤禛伸出手来拉了她坐下,抚着她的手打量一圈坤宁宫的宫室:“如今正在孝里,不好挪动,知道你在这里住不惯,我今儿叫人把体顺堂理了出来,往皇额娘那里请安也方便。”
体顺堂就在养心殿里,若不是为了守孝要隔开两个屋子居住,按着胤禛的意思是要叫妻子同他一起住在正殿的,那么多年日日厮磨,这才分开两个月就觉得处处不习惯,原来再忙也有妻子儿女陪在身边,如今屋里围着侍候的下人多了,能说句贴心话的倒隔得远了。
周婷喉口一阵哽咽,胤禛见她眼圈带红伸手搂了她靠在胸膛上,看着她闭了眼儿把脸埋进去,一手抚了她的背,一手捉着指尖往嘴唇边凑:“李氏就封为嫔,体面不是别人给的,福雅弘时两个我自有安排。”
周婷的眼泪刷一下下来了,她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胤禛说这些是知道她心里为这个发愁了?这样也还愿意顺着她好安她的心?她一脑子的问号,心里觉得甜蜜,鼻尖却止不住的发酸,又觉得不好意思,把手抽回来攥着胤禛手上宝蓝色的常服衣襟不肯撒手。
“我原也没打算在这里常住,等过年开春,咱们一家,还回圆明园去。”胤禛说着,低了头吻在周婷额头上。
https://www.bqvvxg8.cc/wenzhang/69/69978/3912215.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bqvvxg8.cc。文学馆手机版阅读网址:m.bqvvxg8.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