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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男欢女爱


宜薇见了她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声儿来,脸上似喜似悲,拿眼儿怔怔瞧了周婷一会儿,泪珠子顺着脸颊滑到下巴,一颗一颗打在羔绒上,周婷赶紧上去握了她的手,问侍候在一旁的银桂:“太医是怎么说的?”

        银桂本该欢喜无限的,两个丫头听这个眉毛都笑弯了,却没能从宜薇脸上看出喜色来,悄悄给周婷打了个眼色,一个字一个字的从嘴里蹦出来:“太医说了,咱们主子这是有了两个月的身子。”

        周婷先是一怔,复又明白过来,小日子不来换到平常妇人头一个想的便是怀上了,到了宜薇这里她却以为自己是女科不调,自八阿哥被康熙斥过年过三十而未有子之后,宜薇这颗心真的冷了下来。

        弘旺都已经过了周岁,在上头人眼里这竟不算有子么?宜薇整夜整夜的睡不好觉,还要提起精神去宽慰胤禩,他心里头比她更苦,两个夫妻夜里睡在一张床上,苦脸对着苦脸,好久都不曾行过夫妻事。

        难得的那一回还是中秋节,他们一家子虽也去了饮宴,哪里还能比得上从前,冷清清连个推杯换盏的都没有,她在女眷里头还略强些,总归有自家妯娌给她递话头过去,胤禩在外头的情形可想而知。

        那天夜里他喝得大醉,两人团在一处的时候,身上发力,心里却都苦极。那之后宜薇再没有提过叫胤禩往来后宅里多转转好生几个孩子这样的话,得一个都这样艰难了,后头的就算生出来,她也脱不过一个“妒”字。

        就连胤禩许是跟她一样灰了心,汗阿玛把他身上职务撸个干净,眼瞅着排在前头的全都封了王,更有似四阿哥这样一下成了亲王的,他却还是个贝勒,连出去走动都不愿,只呆在书房里头,宜薇不叫他用膳他再想不起来自己用饭,两人一样憔悴。

        原还能跟周婷诉诉苦,那事儿一出倒好似胤禩有意在兄弟之间出头,宜薇又得了这么个定语,妯娌之间绝少走动,连原来处得好的情份也都淡了下来。再想诉苦,哪里还张得开这个口。一样是阿哥,原胤禩比胤禛更得人心,这会子一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再难走动。

        她这几天提不起食欲,桌上的菜怎么摆上来又怎么撤着走,原以为是脾胃不合,懒怠叫太医过来,哪一回她不是抱着希望招了太医来,又满肚子失望的把人送回去,那一封封的红封给不知道多少,煎药用的药炉子都能堆满后厨房了,却愣是一点起色也没有。

        宜薇认定了自己不会怀孕,就由着丫头拿了枣泥山楂丸子给她开胃,吃了两日还不见好,这才叫了太医来,太医一摸脉还不敢下定论,换一只手又摸过两回,这才又惊又疑的告诉宜薇说她这是有了身子。

        一时之间宜薇又悲又喜,太医还没走呢,她就倒在床上站不起来了,金桂这才把周婷给请来,她是贴身丫头,知道宜薇这会子见胤禩更平复不了,只好找了周婷来,巴望着周婷能劝劝她。

        周婷拉一拉宜薇的手:“你这是做什么,好容易得了一个,不好好珍重,怎的折腾起自己来了?”她心里有些明白宜薇的心事,却不能提起来,两家丈夫是对手,有些话是再不能提的,只好拿这些场面话劝一劝她。

        宜薇看她一眼,止住了泪:“若是早来,许我这会子就不是这般情状,若是晚来,我们爷也能死了那条心,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她那一眼里的意味倒叫周婷说不出官方话来。

        她叹息一声,握着宜薇的手紧了紧,她敢在自己面前讲这样的话,那是已经摊明了,太子虽然复立,却再不如过去那样得康熙的心,再加上他的爪牙全被剔了个干净,现在倒成了光标司令,手头无人可用,就是那些暗地里支持他的,也不敢明着与他来往。

        上头那个已经被咬出了一身血,最有竞争力的又被关了起来,若说兄弟里头有谁从没起过这个心思的,恐怕就只有七阿哥了,他天生当不了皇帝,是以也不去想这些争斗,其余那些人,谁心里没想过呢?哪怕夜里作梦也总能梦见一两回。

        周婷心里泛苦,宜薇对她交了心,她却不能开口认下:“该来的就是缘份,世世处处哪一桩不讲求一个缘字,它就该是这会子来,你不去佛前还了愿,想这些作甚?”

        宜薇眼带讥讽的睨了她一眼:“谁还不知道谁,你们爷可不是越走越高了?”

        周婷抑着怒气,嘴上说得一派风光霁月:“我们爷凭本心做事,你若是为了这个,实在犯不着,不若你自己想想,哪一家的爷们似我们爷这样重情重意?”她越说越真,最后那两分心虚也藏到了心底。

        也不怪康熙看重胤禛,太子倒台的时候,一圈弟弟不是落井下石就是明哲保身,只胤禛站出来为他作保,又是送衣被又是送吃食,康熙在气头上也不是没有迁怒过胤禛,提了他过去狠骂过两回,俱被胤禛直谏回去,周婷提着心怕胤禛触怒了康熙自家得不着好,却不想太子还有放出来的一天,他这举动是骚到了康熙的痒处,太子也要念着胤禛的好。

        从来富贵险中求,胤禛这一步棋比这些兄弟不知高明多少,周婷心里叹服,想起来又有些咬牙切齿,他把那些个人的心理都摸得这么透,怎么轮到自己就这样乱,想到他去了东院又冒雨回来,心里泛甜,口气也软了下来:“你这会子心绪不稳,怎的怪起孩子来,好容易怀上了,你就这样作践它不成?”

        宜薇垂下眼帘,嘴边泛出个苦笑来:“我盼了这样久,不知许了多少愿,这来的时候竟不欢喜。”她这段时间虽灰心性格却不会变,想一想又回转来,吩咐金桂往厨房去:“叫灶上炖些补身的汤来,就是饿着了我,也不能饿着它。”

        周婷是生育过三回的人,把事宜一项一面的说给她听,金桂银桂纸上谈兵好多回,好容易真经这一回倒慌了手脚,把周婷说的记了又记,车辘轳话说了两筐才放周婷回家去。

        两个妞妞正拿了胤禛的私章玩,原先那个被弘昭抓周的时候抓了去,就一直由周婷收着,胤禛重又刻了一枚,正被二妞拿在手里,抓着云母纸印了一个又一个“禛”字。

        大妞握着紫毫笔,她跟二妞已经写了一段时候字了,却是她写的比二妞强出许多,沾着墨汁儿一笔一画的写着自己的名字,福敏两个字笔画都多,一个福字就叫她顶住了一整张纸,弘昭见两个姐姐玩这个,也拿笔在纸上乱抹,这里一笔那里一笔,看不出抹得是什么。

        小肉团子爬了会就累了,正撅着屁股睡在胤禛书房里的罗汉床上,周婷一进来就忍了笑,好好一个书房倒像幼儿园了。

        胤禛袖手站在大妞后头,很有兴头的指点她如何下笔如何转折,她那点没章法的字让他看得不住点头,见周婷来了一招手说:“我瞧着,咱们闺女这一笔字就是五妹妹也比不上她的。”

        周婷拿帕儿掩了嘴,温宪公主是被康熙亲赞过才华的,是皇家格格里头少见的才女,弱龄受教,性悦诗书这样的话从康熙这个严厉的父亲嘴里说出来已经是莫大的褒扬了。周婷伸出手指刮刮面皮:“三伏天儿都过了,爷到卖起瓜来。”

        胤禛只笑一笑,漫不经心的问道:“那边怎的了?可总算怀上了?”

        周婷嗔他一眼,心里为宜薇一叹,想着她有了这个心思,说不定别的兄弟也有了,她也不对胤禛遮掩:“爷且慢着些来,升得这样快,叫人眼热呢。”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个道理胤禛怎会不懂,他上头还有个太子顶着,等太子再倒一回,那就是他的天下。听见周婷这样说皱一皱眉头:“怎的,那边给你难看了?”

        “她怀了孩子是喜事,哪会给我难看,也犯不着。”说着转了脸去逗一本正经写字的大妞:“八婶婶要生娃娃了,福敏又多一个弟弟,高不高兴呀?”

        大妞字虽写得没章法,一板一正的规矩却学得极好,闻言写完最后一笔,将笔搁在青瓷笔架上头,这才抬起脸来,神情严肃的说:“额娘生的,才是我弟弟。”

        周婷眨眨眼睛,女儿懵懂说出这话,她倒不知道怎么回好,大妞见她不应,拿眼去看胤禛,皱着眉头嘟着嘴,胤禛微微一笑目光落周婷身上,看得她红起脸来,这才点一点头道:“是这个道理。”

        大妞得意的抿抿嘴角,爬下椅子跟二妞玩在一处。二妞认得胤禛的名讳,她印完了一张纸,拿起那枚寿山石把玩一会子高高举起来:“福慧也要,刻一个我的名儿。”说着又看看福敏:“也给姐姐一个。”

        “好!”胤禛本来对着两个女儿就是个慈父,这会子兴致高更加愿意满足她们的要求,指了苏培盛把他私库里头两三个匣子的寿山石拿出来:“一人挑一个,阿玛叫人雕去。”

        能叫胤禛藏进私库里头的自然都是精品,周婷摇摇头,她现在已经明白了,这里养孩子跟她过去看的那些不一样,她的几个孩子大概就跟后世的王子公主一样,还是富足国家的公主王子,想想阿拉伯小公主头上的钻石,大妞二妞平时娇惯些也就没什么了。

        福慧眼疾手快的捏了块寿山桃花芙蓉石在手里,凑在胤禛耳边指着红的那块:“这里要花,下面有小鸟儿。”

        福敏捡了好几块在手里看,最后拿了一块寿山冰糖石,那石头透得像是玻璃,却比玻璃厚重,一点殷红透出来,被她点着告诉胤禛说:“这里刻个船,红的是太阳。”

        正说得起劲,苏培盛磨磨蹭蹭的从外室进来,先瞅了眼周婷,再看向胤禛,清一清喉回道:“东院里头下人了来报,说年侧福晋又厥了过去,怎么都不醒,请爷示下。”

        年氏得周婷的话,心中愤恨不已,她早早就打算好了,见了四郎一面,四郎定会把她一道带去圆明园的,那是她住了那许多年的地方,那些一点一滴虽说现在的四郎不知道,但她可以再来一回。

        却没想到四郎会把她推开了,还责她家教不好,年氏这才惶恐起来,她已经投他所好了,怎的还是没用?四郎喜欢什么样儿,再没人比她摸得更清楚了,怎么这会子倒不灵了呢?

        年氏先是受不了打击,后是为了遮羞,她是被四郎推到地上磕着的,要是传了出去,谁还会把她当一回事,虽瞒了下来,身上青紫的地方却得擦药油,一两回下来,院子里的丫头全知道了,再隔着帘子也隔不住药味儿。

        她心里又急又怕,却明白这一回怪不着那拉氏,她又没来拉人,缘故还是在胤禛身上,只这一点她就是抓破了头皮也想不通,只好先示起弱来,自己的长相四郎还是喜欢的,只要说病了,他总该念上一分,再不济,她后头还有年家呢。

        胤禛不接话只顾着给拿石头逗两个女儿,弘昭得了一块鸡血冻,二妞还理所当然的说:“你是弘昭,这块最红啦。”惹得胤禛搂住女儿笑。

        胤禛不接话,事就得由周婷来安排,她掸了掸袍子上的花纹:“再叫一回太医吧,这回再叫个瞧女科的来,好好给侧福晋调理调理。”

        苏培盛一惊,再看胤禛似没听见,咽了口唾沫垂着手出去了,一出门就拿袖子抹了抹汗,福晋这一手可真是厉害,身子不好便罢了,女科上头不好,啧,这年侧福晋是再难有翻身日啊。

        十月中旬京城就要开始落雪珠子了,周婷趁着天气还晴,定下了迁园子的日子,着手点好了东西阖家坐上马车往圆明园去。

        后园里的格格一听到风声自有一团忙乱,有的自知无望老实呆在屋里,有的早早进府此时已经歇了心思整日念佛,有的使了关系往周婷面前疏通。

        宋氏经了李氏丧仪的事儿算是彻底没了声气儿,胤禛想不起来,周婷自然不会去提醒他,宋氏的禁足令就一直没有解,只有老实呆在屋里,自此之后身子就一直不好,天天拿药炉子煎着药喝,身条更见消瘦,还没入冬就穿起两面烧的皮毛衣服来。

        她使了丫头来陈了一回又一回的情,周婷都不曾见过她,给东西的时候却并不只循着份例来,若是按着格格的份例,今年冬天她都熬不过去。

        上回花荫树下涂脂抹粉“偶遇”胤禛的武氏,夜里回去就被臊了个没脸,那些见她没成事的,全都跳出来拿她嚼舌头,她再不敢往周婷面前凑,安安份份的呆着不敢出头。

        这几个人脑袋都缩了回去,其余的再想跟着也都不愿做那出头的椽子,年氏那里初时看着凶险,下人不敢作主,一日三回的往正院里报。可真等一家子人真的准备走了,她倒好起来,使人来说要请安,周婷眼皮都没抬就把她拒了,叫她“安心”在院子里养病,等她全好利索了,再使人来接她。

        年氏的病什么时候好,她自己说了不算,既要装病博眼球,周婷就有办法叫她一直病着,她不是身子弱么?寻常没病的人,太医来看过还要开些温补药方,她既然积弱,那就一直吃药养着罢。

        处理完这些周婷拍拍手带着一串孩子往圆明园去了,圆明园比雍王府大得多,周婷错眼看去倒更似汉代建筑,拱桥飞檐,五步一画十步一景,地方开阔大气,能走动能住人的地方也多,周婷接下来要操心的事儿就更多了。

        雍王府虽改建过,总归是在城里头,再扩建也造不出这样的园子来,周婷刚一进门就在心底叹息,康熙这可真是下了血本了,接着又习惯性的盘算,该怎么把这园子里的各处都填满。

        因搬了新园子,也算是乔迁之喜,各个兄弟家里都送了礼来,胤禛旗下的佐领更是可着劲的送东西,里头一多半倒是给女人和孩子用的。

        胤禛直接把单子给了周婷:“瞧瞧里头有什么好的,或你自用,或是存下来给大妞二妞作嫁妆。”有了他这话,就等于把这些东西一股脑的给了周婷。

        下头孝敬都是常事,靠着刚建府时那份安家银子跟一年一万两的俸禄也维持不了这么一大家子。主子的嚼口,下人的月银,还有四时首饰衣裳就是一大笔开销,光是万寿圣寿这两个节日,要想办像样的礼就去掉了一多半儿,更何况还有兄弟间的走动,这个洗三那个百日,红白婚嫁都要随礼,这银子看着是不少了,一盘算至多够过个一季的。

        胤禛有商船和玻璃铺子的生意,冯九如还往南洋去走货,除了这些个胤禛也有其它产业,庄子田园不论,京里数得上号的铺子就有好几家,还有那自个儿带着产业来投的,开销虽大收入却也不少。

        周婷又会打算,家里过得富足,比最会经营的胤禟也不差什么。可下头的孝敬却是不能不受的,你不受,他倒忐忑起来。心安理得的挑捡一回,宝石珠子存不了那么久,真到大妞二妞出嫁的时候也不能用了,她们俩哪里会缺那些,现时就拿了出来,或是当回礼或是往后好送人先摆在一边。

        胤禛见她没空理会这个,亲挑了一匣子珠宝,专拿来给她作压襟用的五事,胤禛亲自抽空一件件的画下图样,蓝宝石嵌金刚钻的,芙蓉石双层缠金丝的就给她平日里用,老坑翡翠的就给她出门见客用。

        东西一拿来,胤禛挑了个蜜蜡万字不断头的五事出来立时就要给她挂上,说正好配她身上蜜粉色镶银丝万福苏缎绉裙。周婷一面笑一面羞,一屋子的丫头都看着呢,他就这样把手伸到她襟前,在胸口的盘扣上头给她挂上首饰。

        这样的蜜粉色最是挑人,她偏偏敢做了衣裳穿出来。周婷本就年轻,皮肤底子白皙细腻,加上懂得保养之道,日日吃着燕窝粥,又拿了珍珠粉合着蛋清敷面,穿了嫩色怎么看也不像是四个孩子的娘。

        其实皇家福晋,那一个日子过得不富的,珍珠燕窝这些东西对平民来说是天价贵货,对她们只是平常,就是日日食用也不算什么,只是妯娌里头少有过得好的,好气色都得由内而外的透出来,周婷往妯娌里头一立,就透着年轻滋润,叫她们又羡又妒打趣了又打趣。

        二妞最喜欢这些东西,眼巴巴看着周婷,伸手去摸自己的头发,她已经五岁了,这时候留头也不算早,胤禛只当没瞧见女儿渴望的眼神,转过脸去喝茶。

        周婷伸手摸摸她的头:“等过了年,就给你跟姐姐留头。”免得到了三月还得剃头,周婷话音一落二妞就跳将起来,乐得似只小喜鹊,拨弄着匣子里头的东西,拿出来比在身上。

        压襟五事全是按着周婷的身量来做的,放到二妞身上就是当禁步也还嫌太长,她却不觉得,一面看一面抬头,圆通通的脸蛋上绽着笑,大声道:“我以后也嫁给阿玛!”

        胤禛大乐,抱过她问:“阿玛这样好?”

        “嗯!”二妞点着小脑袋:“阿玛给额娘好多好多好东西,我都瞧见啦!”她一向长在胤禛周婷身边,不比别家格格从会坐就开始学规矩,只要大面儿上不差,周婷并不拘了她,这时候说起童言童语来,满室笑语嫣然。

        珍珠翡翠全都抿着嘴儿笑,还有一堆孩子在旁边凑热闹,扰的周婷瞪起眼睛来:“弘时今儿的大字写过没有?弘昭的书有没有背?”

        周婷生活的现世像弘昭这样大的孩子早就开始学习了,不管早教是为了什么,孩子也跟大人一样,需要接触外界,哪怕他们的社会形成只有儿童,家里孩子多,这一点周婷倒不担心,她怕的是以后弘昭适应不了上书房的课业。一篇书,不管你识不识得解不解其意,全都要背上一百二十遍。

        每家里头只有一个走读生的名额,这个名额由胤禛作主留给了弘昭,弘时开蒙的时候,周婷专门给他做了笔盒套子,上头绣了诗句,叫他勤奋戒怠。不是亲生的都已经费了心,亲生的更是如此,弘昭口齿都不甚清楚呢,周婷已经跟他讲起三字经来,这个好懂,一句话一个故事,平时又有大妞二妞在他边上背声律启蒙,说些幼学琼林里头的故事,弘昭耳濡目染之下知道就更了些。

        他的性子更像胤禛,这样小就能看得出自律来,说好了背书,定要是背的。周婷有意培养他们的好习惯,早早把时间断划开来,什么时候读书什么时候玩乐,身边的丫头不敢不照着做。

        幼儿的习惯极易养成,一桩事情做得久了,就成了例,听见周婷问他,他就点了头,由身边丫头细数他背了几遍。

        胤禛满意的点头,摸着他的圆脑袋说:“等玛法来了,去背给玛法听!”

        周婷笑着又加一句:“玛法跟前可不许说些古怪话。”他还真是什么都问得出,天为什么蓝这些问题,周婷还真不能按现代科学去回答他,只好全部丢给胤禛,由胤禛去哄儿子。

        圆明园此时的面积是不能跟畅春园相比的,但要走一个圈,没一天也下不来,周婷拿了图纸,用了老办法,给每个孩子按一个院子,再弄个书房,专门给他们上课用,这一溜下来,又把正堂边的几块给填满了。

        “畅春园里头单划了个园子出来耕种,我想着弘昀弘时也都大了,很该知道一些农事才是,意头虽不能跟汗阿玛的作为来比,却该知道一岁十二月每个月该干些什么才,也是我的一点想头。”周婷把该填的都填满了,就想到了那些空出来的地方:“福雅同大妞二妞也能看一看听一听,往后成了家,才不至被底下人给骗了。”

        先前已经专门设了两个书房了,男女分开,反正地方大得很,看胤禛的意思就是在这里安家了,现在不作打算,以后就晚了。

        “你说的很是!”胤禛肃容点头,这个他到没有想到,赞赏的看了她一眼,凑头过去瞧一瞧那些空着的园子,顺手点了个离得最近的:“先叫人去收拾出来,搭了棚子,找几个会农事的太监来看着,得空就带着弘昭过去看看。”

        胤禛心里想得更多些,他画《耕织图》的目的不过因为最近风头大盛,这样下去下一回掐起来的就是他跟太子了,这才像前世似的携家带眷,正好把他跟周婷还有弘昭几个全画到图里头去。

        康熙还真吃这一套,他从畅春园到圆明园来,看见那个小园子,很是称赞了胤禛一番,胤禛把周婷那套理论一说,康熙的嘴角勾了起来,把嫡出的几个孩子都招到了面前。

        大妞二妞跟弘昭早就已经打扮好了,五阿哥太小,包得红通通,像只大红包似的,只由奶嬷嬷抱到跟前代跪行礼。

        大妞二妞跟康熙熟得很,大妞拿了字帖给他瞧,让他看自己写得顶天立地的“福敏”两个字,二妞跟着丫头学会了打络子,小小一个方胜结,上下都串着碧玉珠子,硬要给康熙系到七事上去,仰着脖子等夸奖。

        弘昭说话还得大妞二妞帮着解释,他却捏了康熙的衣角,一脸得意的告诉康熙,他小人家正在养蚂蚁崽子。康熙大乐,胤禛一面笑一面使人把那个古怪大玻璃薄屏拿了过来。

        周婷答应了弘昭让他养蚂蚁,就找机会招了冯氏过来,把这话当成笑话似的说给她听,冯氏听了果然拿出办法来,拿玻璃压得薄薄一层,里头填上白色细沙,找到一窝蚂蚁整个放到里头。

        弘昭得了这个乐得什么似的,周婷却只许他背完了书玩上一会儿,有时候还要拉着说一说蚂蚁的习性。

        这东西就是胤禛见了也要惊叹,那一窝蚂蚁在里头呆了小半个月,早早就把一个连着一个的洞给打好了,因玻璃压得薄,全展示在弘昭眼前,他现在已经能指出蚂蚁在哪里藏食,又把哪里当大通铺了。

        黑布一掀开来,康熙都吃了一惊,弘昭拉着他的手指点,这个是藏食的,这处是生小蚂蚁的,这一处还在继续盖房子。

        胤禛袖着手笑眯眯的告诉康熙,这原是孩子的玩意儿,却不知这小小的虫子竟也有这样有序。康熙先是站近了看一会儿,复又指一指蚁巢:“这东西到好,哪儿做的,进一个上来。”

        说着抱了弘昭到膝盖上:“酸梅汤竟还会养蚂蚁。”又摸他的头,冲着胤禛点头:“是个聪明孩子。”

        弘昭得了夸奖在康熙面前更加放得开了,面对胤禛他还有些发怵,胤禛待他不如待两个妞妞那么随意,常要抽一回书来考考他,若有背得不顺溜的,或是不解其意的,还要罚他多背几遍。

        康熙在面对孙辈的时候显得尤为慈眉善目,上了年纪的人对小娃娃更宽容,弘昭又生得虎头虎脑圆嘟嘟胖乎乎,他抱一抱他,再摸一摸头夸奖两句,弘昭马上就对这个玛法生出亲切感来,捏着他的手就不肯放,说了好些他养蚂蚁崽子的经验。

        有些是他自己发觉的,有些是周婷跟他说的,大妞还能凑上去跟他看一回,二妞却是一看见这东西就害怕,瞪圆了眼睛往后缩,宁可独个儿跟小猫小狗一处耍也不要去屋子里头跟大家伙儿一起看这些小虫子挖洞储备粮食。

        胤禛在康熙面前作了慈父,此时也要换一换脸当一回严父,他皱了眉头:“今儿你的书背了没有,这会子玩过了,等会儿不许再碰。”

        弘昭听他这样说话也不挂脸,只面对着康熙转眼睛,可怜巴巴的好不惹人喜欢,康熙捏捏他胖乎乎还带着肉涡涡的手,称赞一句:“见微而知著,这东西虽看着胡闹,却还胡闹的有些意思。”若不是弘昭玩这个,谁会知道小小蚂蚁也竟有如此智慧。

        胤禛心里得意,面上不显,汗阿玛既开口要了一个过去,定是觉得这东西与寻常玩物不同,就是他也能以此说几个道理出来,往这上头引总归没错。

        康熙果然夸奖了弘昭,又听胤禛话里的意思是这小人儿已经开始背书了,就问弘昭读得什么书,弘昭从会背会认开始就时时面对胤禛的抽查,康熙看着又比胤禛和蔼许多,当下背着手开始背起书来,背上一段就晃一下小圆脑袋。

        弘昭刚刚开始学弟子规,不过学了一篇总叙,才刚会念“圣人训,首孝悌。”这几句话,里头的内容虽知道的不少,却是从弘时大妞二妞嘴里听到的一鳞半爪,自己还不能背诵全篇,此时挺一挺胸,把滚瓜熟的三字经翻出来背给康熙听。

        寻常孩儿到了四五岁也不过读两句三字经启蒙,皇家孩子启蒙早些,弘昭一字不漏的背完已叫康熙面目含笑,又伸了手去摸他的头顶:“这里头的意思,你可全知道了?有不解处可问。”

        弘昭歪着小脸看一看胤禛,嘴里嗫嚅两句垂了头不敢问,康熙眼中带笑,看了看胤禛又给弘昭撑腰道:“你有什么尽管问,你阿玛的也是玛法教的。”这倒是真话,前头几个儿子生出来的时候,康熙再忙也要时时叫到跟前来看一看的。

        大阿哥三阿哥是养在外臣家里的,当时想着离了宫好养得活,一直等到不易夭折才抱回宫来。太子是个宝贝蛋,自然要放在康熙身边,他小时候就住在东梢间里头,离康熙就隔着一个正堂,走路捏笔全是康熙手把手的教着来的。胤禛虽比不过太子,却比大阿哥三阿哥幸运的多,正经在康熙跟前长大的,小时候教两句启蒙诗文再寻常不过。

        弘昭眯一眯圆眼睛,咬了手指头:“香九龄,能温席。我想学,为什么阿玛不让呢?”说着仰了头看着康熙:“我给额娘温席了,额娘还夸我乖,为什么阿玛不夸?”

        小孩子躺到床上能挨几刻,再说了,天刚冷下来周婷屋子里的丫头就拿了炉子出来烘被子,等到周婷胤禛上床睡觉的时候,被窝里头早就暖烘烘的了,哪里要弘昭充作小汤婆子。

        他虽是从心底里想跟额娘睡,但说出来却是一片孝心,周婷自然高兴,可这小的一睡着,周婷就心软的不肯把他抱出去了,胤禛只能隔着一床被子,看着老婆干瞪眼,不光不能亲近,连摸上一摸也不方便,当中隔着这么个圆乎乎的小肉球,怕压着了他。这事儿有了一回,胤禛就再不许了,谁知道弘昭存在心里,这时候问了出来。

        康熙一时不知该怎么答他,眼睛一瞥瞧见胤禛窘着一张脸,神色尴尬的以手作拳放到嘴边咳嗽了一声。弘昭乌溜溜的眼睛还盯着康熙,脸上满是不解,阿玛额娘都说这是黄香孝顺父母,怎么到他这里,就不可行了?

        他是真疑惑,康熙却不能答他,这倒有些往闺房之乐上头去想了,哪家的公爹也没这样不庄重的讨论儿子的房里事,嘴上避开了说,却瞧着胤禛的脸越想越乐,微笑道:“黄香九岁方知温席,弘昭现在就知道效仿真是个孝顺孩子,”说着顿一顿道:“等你九岁了,就能跟他一样了。”

        到弘昭九岁的时候,怎么也该晓事了,到时候就不会再问出这样的问题来。弘昭一脸失望,望着康熙的眼神充满了怀疑:“阿玛也是这样说的。”说着又挪挪脚尖儿:“我问了姐姐,姐姐说,我在,阿玛就不能把小弟弟塞到额娘肚子里了,我家的小宝,就是这么来的。”一本正经的点头:“让额娘生小弟弟,这是不是孝?”

        一屋子的下人都垂下了头,梁九功魏珠几个更是转过脸去,康熙抚掌大笑:“这不是你孝顺,这是你阿玛孝顺玛法呢。”

        弘昭不解其意,见一屋子人都在笑,自己也跟着乐起来,康熙解了身上挂着的玉佩,塞到弘昭手里,见自己近来越发老成持重的儿子耳朵都红了,哈哈一笑,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这些个兄弟里头,只你最叫我放心。”

        “这话儿臣实不敢当。”胤禛赶紧退一步要行礼,康熙一伸手托住了他,原年轻的时候,胤禛还得过“喜怒不定”的评语,年纪渐长人也越发沉稳起来,从头数到尾,这些成了亲的儿子里头,只有胤禛既理得好家又担得起事儿,康熙刹时间倒生出许多感慨来。

        把头一转,正看见三个孩子凑在一处,二妞偷偷弹着弘昭的脑门,嘴巴贴到他耳朵边上嘀嘀咕咕,似是正在责怪他,弘昭摸着脑袋不知所措,大妞把他拉得远些,给他揉揉脑袋,摸了荷包里头装着的福桔饼哄他。

        胤禛清一清喉咙,三个孩子赶紧站好,康熙倒觉得这些小儿女态最是天真质朴,招手把他们叫过来:“咱们一处摆饭。”

        这可是少有的事,皇帝从不与人同桌吃饭,这是宫里头的规矩,就是皇太后想一处吃,也得分开两张桌子摆,胤禛刚要辞,康熙就摆了摆手:“既是家宴,就照着家宴的规矩来。”

        周婷是不能跟他们一桌子坐的,因康熙没传福雅几个到前头去,她就在后头支了膳桌跟揽了弘昀弘时一处用饭。

        弘时有些恹恹,时不时抬眼看看周婷,知道康熙要来,他已经背了好几天的书了,谁知前头却没他什么事儿。周婷心里明白却只摸了他的头,叫人抱最小的五阿哥抱了出来,他这会子连小名儿都没有,全只小阿哥小阿哥的叫着,弘时见了他倒是略开怀一些,弘昀却紧绷着一张脸,福雅看了他几回,他也没露个笑影儿出来。

        在吃什么上头周婷费尽了心思,既要跟御膳分别开来,又要做得精细贵重,康熙吃饭有一条规矩,不当季的不吃,比胤禛难侍候多了。这时候的天儿,哪里来的当季菜蔬,荤菜又不易多,吃了油大,更不宜养生。

        是以这一桌子菜,就是以清淡为主,胤禛亲给康熙挟了一筷子燕窝火腿鸭丝,弘昭坐在特质的高凳子上头,有样学样的拿了乌木筷子也给康熙挟了筷菘菜,晚菘最是肥厚,拿老鸡汤吊出味儿来,闻着就引人食欲。这时候刚封河,正是鱼身上膘最厚的时候,剔了肉下来做三鲜丸子,主食是拿野鸡汤下的银丝面。

        康熙本来舌头挑剔,这一餐倒吃得满意,抹了嘴儿又尝了一块人参茯苓八珍糕,弘昭早已经被周婷训练着自己吃饭了,他用的筷子是特制的,短而轻,正合适他的手,这时候使起来一板一眼,身边虽站着小太监也只挟菜到他碗里,并不用人喂,康熙瞧了几次又多出几分欢喜来。

        吃罢饭,康熙却提出来叫周婷到前头请一请安,还点了弘昀弘时一道来,周婷很快得了信,因早早就准备着,一整身都是妥当的,赶紧携了孩子的手出来。

        弘昀离得远些,弘时却挨在周婷身边,语气亲昵的问道:“额娘,这回是不是该我背书了?”周婷给他理理衣襟,冲他笑一笑:“别怕,到时候皇玛法问了,你再背。”

        她身上一件雪里金遍地锦滚花狸毛长袄,头上凤钗压鬓很是端正大气,膳桌是摆在水榭里头的,本意是叫康熙一面看着雪景一面用膳,此时传了周婷过去,这一路道上湿滑,倒有些不好走。远远的由丫头撑着伞引周婷过来。

        一片白里,单只她扎人的眼,长袄勾勒出长身条,缓缓走来婷婷玉立,雪里金也是沉稳压得住的颜色,并不跳脱,在雪地里头却显了出来,胤禛立在水榭里头眼底噙着笑着,见弘时托着周婷的胳膊,心里满意极了。

        胤禛瞧见的,康熙自然也瞧见了,他记性最好,往往别人都忘了,他却还记得清楚,看一看弘昀再看看一弘时,心里已经有了个底,等人到了跟前请过安,问一问课业,立时就分出了高下来。

        弘昀身子弱,到周婷身边的时候已经四五岁了,一直没有正经启蒙过,倒是弘时跟大妞二妞相差不多,又是从小就养到周婷身边的,早早开了蒙,跟大妞二妞一起读的书。

        康熙心里自有一杆称,两下比较,心里暗暗点头,算着日子,年纪小的这一个倒是由周婷带大的。他原就感慨,这时候更觉得妻贤方能助夫,想想老八,年纪这样大了,媳妇才刚刚怀上。再盘一盘其它儿子,老四家真算得是头一份了。

        感慨过后就是叹息,若是太子也有这样一个额娘在,也不会这样。接着又想到了大阿哥,心里感叹更甚,也不是所有女人都能把孩子给养好教好,这样想着又摸一摸弘昭的头,冲着胤禛微微颔首。

        自康熙回了畅春园,弘昀就病倒了。先时周婷见他食欲不佳,还以为是天冷了的缘故,专叫人给他做了一碟子麻辣鸭丝儿,好叫他开开胃,谁知他还是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来。

        弘昀原就与周婷隔着一层,平日里虽也来请安,却不如弘时跟周婷亲近,周婷也察觉到了他是为着弘昭更受重视而精神不振,却并没打算去开解他,作孽的不是他,是给了他这个庶出身份的人。周婷再想粉饰,也不得不承认,她更重视自己的孩子。

        等到地上落雪积到三四寸的时候,弘昀夜里吹了风,第二天就病了。人一多病就易多思,他自来生得弱,几乎是从胎里就带着病,还喝着奶呢,就要佐着餐儿喝药了,也因此变的心思敏感,最会揣度别人的意思。

        弘昭由胤禛领着先去,还被康熙抱在腿上,眨巴着眼睛看两个哥哥,弘时还冲他笑笑眨眨眼儿,弘昀却是笑不出来的。再由周婷领了过去,他们也是排在后头的,康熙问起话来也不过是泛泛而谈,问他读了些什么书,又说一回教他师傅的学问不错,就此没了下文,就连打赏也比不过弘昭这么个小孩子。

        弘时心宽,又一向跟周婷的几个孩子走得近,虽也知道自己不是额娘亲生,但平时相处起来并不觉得,周婷处事公平,弘昭若有惹了他的地方,她也是要板着脸训斥的。

        弘时得了各色如意的赏就把原先那点不高兴扔到了脑后,又问大妞二妞之前都说了些什么,听到弘昭背的是三字经,得意的比一比自己读的书,觉得还是自己更强些,扭头就又跟弘昭玩到一处。

        弘昀心里却颇不得意,他年纪渐大身子倒比小时候强了好些,原来半天的课慢慢上足一日,只弓马还不能习。他是最大的孩子,平日里师傅却拿他跟弘时一样待,他身子虽弱性子却犟,见师傅拿他跟刚开蒙的弟弟比较,铆足了劲背书抄书,又为了康熙要来,连着好几天点灯熬蜡的挨到下半夜,就为着能在康熙面前露一露脸。

        弘昀就是跟自己的亲弟弟也要争上一争的,何况是弘昭。他准备了那么久,谁知道康熙问他的跟问弘昭的竟然一样,两人没差多少,同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平日里读得又是一样的书,自然是同一个回答,康熙虽没说什么,他自己却觉得羞愧。

        那点不平之意,越存在心里就越是纠缠着不去。思虑伤身,更何况他本来身子就不壮,又值冬日,夜里读书着了凉,初还拿一口气撑着,等这口气郁结在心,还没来得及灌姜茶疏散出去就病倒在床上。

        大格格这里比他心情更坏,她一向跟弘昀最是亲近,心里明白他这是为的什么。初时弘昭几个往前头去她还为着弘昀弘时提心,虽说弘昭占了嫡字,却是稚子,弘昀弘时都已经正经读书了,心里暗自巴望着这两个弟弟能在皇玛法面前露露脸,得一二句褒奖,她自己面上也有光。

        周婷一整身穿得齐全,她也早早收拾好了,在暖阁里头等着,冬日里新作的蜜合色撒金长袄,头发挽在脑后梳着大辫,钗环齐全,脸上敷了细细一层茉莉粉儿,却偏偏干坐了一天,直到康熙回畅春园去,也没轮着她往御前凑一凑请个安。

        也不怪康熙胤禛,大格格就是个庶出女,以后顶了天也就是个多罗格格,按着指头数一回,康熙的孙子都认不过来了,哪里会去记庶出的孙女儿。大妞二妞若不是占着双生子的便宜在康熙面前挂了号,又讨了皇太后的欢心,哪里能时时往他面前去。

        道理她都明白,心头却忍不住郁郁郁寡欢,戴嬷嬷错眼看了几回,知道这个主子又犯了脾气,好声好气的劝是没用的,只能把话往难听了说。

        冰心玉壶两个跟她时间久了,也知道大格格这个毛病,什么事不扯开了皮露出里子来,这位主子再转不过弯来的。等到周婷又得了一回康熙借着胤禛生辰赏下来的东西,三人就在大格格面前你一言我一语的扯开了。

        冰心拿了赤金镶莲花纹的项圈嘴里称赞:“福晋待格格真是好呢,中秋的时候我瞅见东宫三格格有一个仿佛的。”东宫的三格格是正经嫡出,将来要做固伦公主的,拿了她比,自然就能明白周婷的手有多松。

        大格格抬眼一看,先是怔又露了几分笑影,戴嬷嬷这才说:“满四九城看一看,哪一家的福晋,也不如咱们家的齐全。”两人还待再说,大格格皱了眉头,复又松开:“嬷嬷好意,我也不是个笨的。”她心里全明白,只是没见着康熙的面,脸上有点抹不开的意思。

        弘昀跟她相处得最多,两人愁到一块,言语间却不敢露出来,心情却是受了影响的,弟弟比姐姐还不如,越想越钻牛角尖儿,发热的时候嘴里还在胡言乱语的背书。

        若说有谁还记得李氏,那除了大格格就只有弘昀了,弘时太小,对这个亲生母亲一点印象也没有,他身边的下人也不会跟他提这些。只有大格格,背着人的时候还要提上两句,一个是从来没见过的,一个是照顾你吃穿又温和待你的,弘时听一二回心里还有些思量,等到听得多了,又还是向着周婷去了。

        大格格怎么也不敢提李氏是为了什么死的,说来说去就只有额娘也是念着你的,最放下云云,她知道这样不好,但到底在李氏跟前长到八岁,生母再不好也是养活过她的,哪里能忘得干净。

        弘昀到正院的时候已经五岁多了记事了,又一直不曾融入进来,越是不如意越是觉得亲娘更好,心里越发美化起李氏来,人静时也常常想,若是生母还在会如何如何。并不是周婷待他不好,只是他在南院的时候是李氏捧在手心里的,到了正院反倒排在弘时后头,更别说大妞二妞了,存了这样的心思,越想越认定了李氏更好。

        周婷急急过去,又是请医又是问脉案,看着弘昀喝了药躺下发汗,眼睛一扫把平日里侍候他的几个小太监扫了一回。

        弘昀翻年就要十一岁了,身边早就不用奶嬷嬷了,精奇嬷嬷怎么会如小太监跟他亲近,周婷挑奴才的时候就捡那老实的,就怕有心思活泛的在当中挑唆,此时又不免叹气,觉得这些个都太老实了,劝不住弘昀。

        等胤禛回来的时候,她自然要在他面前提起,谁知道胤禛却只皱一皱眉头,叹了一声就把搂了她的肩宽慰她:“他打小身子便不好,你也不从叫他尽孝道,咱们只要尽了人事,就行了。”

        说得周婷怵然心惊,不过一场风寒,怎么到了胤禛嘴里就跟生了大病快要不行了似的,她拿眼斜了斜他,身子靠到他怀里:“说得也太瘆人了,怎么好好的,就论起这个来了?”

        弘昀上一世就是死在四十九年年初的,胤禛心里有底,也不觉得是周婷没作好母亲的本份,她又一向对每个孩子都上心,拉了她的手:“不过这么一说,你且宽心,那些事儿,我全瞧在眼里呢。”

        周婷全摸不着头绪,这话说得就像在咒弘昀似的,她不好接口,只嗔他两句,转过身继续盯着太医三天过来请一回脉。

        这时候得的风寒最易反复,弘昀身子虽不壮,自到了周婷跟前还没生过这样的病,也不知道是不是胤禛这番话说得重了,弘昀翻过年来就不行了,一场风寒把他的抵抗力折腾光了,外头雪开始化的时候,他在床上咽了气。

        周婷整个人都懵了,之前两天太医都说已经有了起色,掉下去的肉再慢慢养回来就是,人参他不能吃,茯苓这样温补养人的药材那是时时在吃的,就连点心也去了热油炸过的,单只拿了山药的枣子的给他用。

        眼瞅着翻年就该把他的名字报上去好预备相看定亲了,怎么一个转身就没了呢?再怎么也在周婷面前养了五年多,就是养只八儿狗也生出感情来了,冷不丁的没了,周婷缓不过这口气来。

        她是经历过弘晖没的时候,那拉氏那种撕心裂肺的伤痛的,捂着心口好半点没缓过神来,珍珠本已经在备嫁了,寻常并不出房门,这时候也顾不得躲羞,时时在周婷跟前站着,不住的劝她。

        大格格哭得昏死过去,周婷揉着一跳一跳的额头,搭着翡翠的手,一叠声的叫人去畅春园给胤禛报信,一会大格格屋子里的冰心丧着一张脸过来回话,周婷就又忍着头痛打发人去太医院请太医过来,给大格格号脉,自己的孩子反倒一时之间顾不上了。

        弘昭第一次经历丧事,还是他很熟悉的哥哥,懵着一张小脸半天都不说话,还是大妞搂了他,她跟二妞两个都经过丧事,福全没的时候还去磕了头,这时候就跟弘昭说:“酸梅汤不怕,阿玛和额娘都在呢。”

        正逢胤禛下朝的时候,一听家里出了这事儿,他头一个就先挂心起了周婷,跟兄弟们道了恼往圆明园里赶,一进正院就见周婷头上套着个卧兔儿,手里抱着手炉,皱着眉头闭着眼。

        大妞二妞两个挨在周婷身边不肯走,弘昭见胤禛来了,也凑过去,被胤禛一手捞起来抱到炕上,转头急声问:“这是怎么了?”

        翡翠给周婷揉了半天额角,太医也来摸了脉,只说是一时气血不畅,因逢上白事,来不及撤红封,只好先拿银角子顶上。

        周婷听见胤禛来了,反手握住他,眯着眼往他身上一靠,珍珠端了药进来,胤禛亲自接过去,拿手探一探碗沿,吹了两口递到周婷嘴边儿。

        周婷才喝了一口,就皱起脸来,好容易咽下去,就吩咐:“给几个孩子都喝上一碗姜茶,搁点儿红糖。”他们也受了惊的,来报的小太监刚死了主子心里慌乱,也不顾屋子里都是孩子,一张口就是嚎啕,被乌苏嬷嬷喝住了才抽抽噎噎把事给禀上来。

        胤禛拿唇贴一贴她的额头:“你别挂心这个,把药喝了再说话。”

        未成年的孩子丧事并不大办,又正巧逢在年节里头,须得先瞒下来不往上头报,不好扰了上头几位过年的心情,特别是皇太后,年纪越大越经不得子孙离别,更得慢慢报上去。

        夭折又不比寿终,那些寿衣棺木都要立时安排,一应事务都得从头打点,周婷冷不丁听见这个消息,抽一口冷气由珍珠扶着赶到弘昀的院子里。

        弘昀好端端的睡在被窝里头,身子还是热的,只是鼻尖没了生气。屋子里烧了银霜碳,弘昀身上好好的盖着大红刻丝的被子,面色如常,若不是停了脉动,只叫人以为是睡死了,哪里能想到他会在夜里睡过去。

        周婷当下一口气没能提上来,一阵阵的头晕眼花,后头的翡翠珍珠虽也惊慌,也咬死了牙扶住她的身子,这才没叫她倒在地上。

        大格格是后脚跟来的,她跟弘昀最是亲近,来他院子次数也多,不几日就要送件衣裳送双鞋子过来,两人在这个家里倒颇有些相依的意味,此时失了兄弟,伏在榻上痛哭。

        周婷两辈子也没见过死人,这还是头一个,摸起来还是软的,脸上却没了鲜活。弘昀虽不亲近她,好歹也在她身边呆了这许多年,年节都要来请安吃饭,他的三餐饭食四季衣裳笔墨书册也都是周婷在料理,冷不丁就没了,还真是缓不过气来。

        胤禛搂着她给她喂药,周婷喝了一半儿就皱了眉头扭过脸去,安神药并不难喝,只是她现在胃里什么也装不下。

        珍珠赶紧捡了只海棠碟子盛了松仁粽子糖端了来,胤禛接过来捏了一颗叫她含在嘴里,又皱着眉头问翡翠:“这是怎么了?”

        翡翠瞅一眼周婷泛白的脸色嗫嗫道:“弘昀阿哥屋子里的满禄过来报了事儿,主子过去亲瞧了,”说着咬咬嘴唇,声音压得越低:“主子亲自验了验。”

        胤禛竖起眉毛发怒:“侍候的都是死人不成,怎么叫你们主子上手了?”她哪里见得了这个,想着就握了她的手,抱着炉子暖着还只是半温,拢在手心里又是搓又是揉:“这事儿我来吩咐,你若困了就先歇一歇。”

        安神药本就有助眠的作用,周婷再喝不下也硬吃了半碗下去,嘴里还含着粽子糖呢眼皮就半眯起来,胤禛伸手把她按到床上,拉过被子将她盖密实了,又吩咐了珍珠坐在榻边看着她:“你们主子醒过来要水,你别拿凉的,调蜜汁子温给她喝。”

        见珍珠应下了,这才背着手往外头去,大妞二妞拖着弘昭像狗儿一样撵在胤禛身边,仰着小脸看他,弘昀的样子她们没有亲见,但周婷没有精神却是看在眼底的,小孩子害怕了不敢说话,三个人团在一处跟着胤禛的脚步来回。

        胤禛自然要去弘昀院子里看一看,再把事儿安排下去,见三个小的一刻也不敢离了他,先心软了,又不好带着她们一同去,只好指了平时带她们的奶嬷嬷把带几个孩子带进西梢间里头,拿了奶子点心给她们,又把平日里玩的玩具从各自的院子里拿了过来哄着说了好一会的话。等正屋里几个安顿好了,才往弘昀院子里去。

        弘昀院子里的奴才虽没得着上头的话,却也已经把鲜妍颜色的东西收了起来,窗纱还来不及换,红灯笼倒是都撤了下来,正是过年,屋子是铺天都亮眼的颜色,坐褥帐子都得换过。胤禛快步往屋子里去,满禄满福两个正跪在地上,床上弘昀的尸身还没收裹,两人抖抖索索的挨在一处,丧着一张脸。

        前世胤禛就经过这一槽了,那时候还神伤一阵,眼瞅着能娶妻成家的儿子没了,他连着陪了李氏好几夜。这回再经一次,虽然照样难受,心里那点伤感却没长存,被一阵风吹散去。

        原来李氏这几个儿子是胤禛仅有的男嗣,在家里的地位自然不同一般,原还有个弘晖能压一压,等弘晖没了,弘昀弘时两个可是整个府里的宝贝蛋,一言一行不能跟如今相比。

        弘昀在周婷胤禛面前极是恭敬,可他越是恭敬,胤禛就越会想起他前世那些言行。他本来子嗣不丰,这两个儿子更是得他看重,寻了多少奇珍为他补身,没成想他还是没能活过十一岁。

        再经一回,胤禛看待弘昀弘时的时候就多带着些审视,原来这两个不是嫡子也是嫡子的份位,这一回重来,先有弘晖后有弘昭,硬生生顶在他们前头,下头人也不再犯浑去捧着这两个庶出的阿哥,弘时且看不出来,弘昀却比前世不知收敛多少。

        胤禛冷着一张脸,他往常并不往弘昀房里来,有什么话要吩咐都只在书房或是正房里头,这还是头一回进来,小太监跪在地上发抖,他提脚就踹了一个:“夜里头就没人守夜?”

        满福伏在地上拿额头贴着地毯,声儿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一面哆嗦一面回:“阿哥不叫咱们守夜,连外间也不许呆,夜里进来续了一回水,那时候并没不妥当。”

        身边侍候的下人最怕主子有个三长两短,越是小越是精心侍候着,皇家格格阿哥再是小娃娃也是尊贵主子,他们身边跟着的,要是磕了一点碰了一点儿,那上头得要你的命。眼看着跟着弘昀都快到成婚领差的年纪了,出头的日子就在眼帘前了,一下子没了,这两先怕起来,心里念着回不成活了,就只好在“不成了”之前努力把自己给扯干净。

        “阿哥这两天饭得少,夜里要了一碗酪,是奴才侍候的梳洗。阿哥成天背书写文章,捧了书薄子就不放手,奴才好劝歹劝的,昨儿才早早歇下来。”满福抹了一把泪,哽着声儿把事儿说了一遍。

        弘昀脾气犟认死理,原他身子不好的时候,身边离不了人,天才刚刚放晴,就仗着身子好了些不许人往跟前凑,谁知道半夜里睡过去就没再醒过来。

        弘昀的脉案药方全被捡出来放在炕桌上,胤禛走过去看一看儿子的脸,又拿起脉案来瞧,一点儿不妥都没有,他这一世的身子比上一世还更强些,怎么一场风寒就能夺了他的性命呢?

        胤禛一直就有心理准备,但这几个奴才却不能不发作,大节下的不能打死人,只叫人扒了裤子狠打一回,撵到外院去,又指派了人收起弘昀常用的东西,准备一道殓了。

        白烛库里头就有,香纸却没备下,胤禛两三下指派了人,又叫小太监找出弘昀一身新作的衣裳,给他换上,擦干净手脚抬进棺木里头。

        接下来的事他没盯着,一路回正院去看周婷,她睡得不沉,呼吸又轻又浅,眼珠一直在眼皮底下转动,珍珠一刻也不敢离开,也不做别的,只挨在榻上时不时给周婷掖一掖被角,见胤禛来了,很有眼色的退了下去。

        胤禛脱了鞋子跟着上了床,掀起被子来把周婷搂进怀里,这一阵凉意叫她微微掀了掀眼皮,到底没睁开来,只拿手环上他的腰,头拱进他胸口,嗅着他身上凉丝丝的气味儿醒了醒神,脑子一清明就开始安排起来后续的事情来:“明儿怎么也该进宫回一声的,开年就是小选,本该按着规矩先相看几个,好预备下做屋里人的,上头怎么着也该知道这事儿。”

        屋里放人的事就是周婷不提,宗人府也要上报的,康熙那么多子孙,真到想起来才给他们指婚,黄花菜都凉了,周婷上回子去畅春园请安,就听见德妃念叨了那么一句,偏弘昀在这个时候没了。

        胤禛心里存了事,却还是先开口安慰她:“人有旦夕福祸,也不是你能料得着的,难不成还要当半仙?”说着就揉她的胸口:“额娘那里你缓缓的说,老祖宗那儿就先别提了,老人家上了年纪见不得子孙丧事,刚传到御前的时候,汗阿玛已经知道了。”

        周婷在他怀里偎了一阵儿,还是提起精神想坐起来去安排事儿,胤禛将她按下来:“这时候还起来作甚,褔敏福慧已经叫打发人送回院子了,弘昭也有人看顾,你只顾睡你的,什么事儿等明天起来了再说。”

        周婷背靠着胤禛,胤禛的手握往她的手搁在腰上,两人都不说话,周婷先睡了过去,胤禛却怎么也阖不上眼,弘昀这辈子没能得到他多少关注,一是为着这个孩子早早就去了,他又一门心思想要嫡子,有了弘昭,给这个儿子的心自然就少了。二是为着前头出过那样的事,他这样厌恶李氏,再不能把弘昀弘时像上辈子那样待。

        本以为有了周婷看顾,这回的弘昀能好好活到娶妻生子,怎么说也算是全了父子之义,谁知道他看着比过去壮些,竟还是在这个时候走了。

        胤禛一只手拢住周婷的头拿手指摩挲她的鬓角,一只手扣在她腰上把她搂紧了,若说事情脱不开上辈子那些轨迹,可他如今不仅有了两个嫡子还有两个嫡女,十四也没跟他生份,额娘待他也越来越像是在对待儿子,就连汗阿玛也早早开始赏识他……若说不变,那这些又是怎么发生的?

        胤禛深吸一口气,把心头的疑惑压下去,又禁不住的生出恐慌来,若是这些他已经抓住的,再从他手里溜走了,他要如何处呢?

        这样一想,搂着周婷的手越发收得紧,周婷原就睡得不熟,此时觉出他的异样来,心里叹了口气,他平日里再冷,到底还是伤心的,她伸手反扣住胤禛的手掌,微微侧过脸去,拿脸贴着他:“我原说不出叫爷节哀的话来,谁也受不住这个,爷若是不痛快,发作出来罢,别闷在心里。”说着勾手去抚他的背。

        胤禛难得有这样的经历,心里的事却不能对周婷摊开来讲,只好沉默着享受她的抚慰,却打定了主意,弘昀抓不住,周婷跟几个孩子却一定得抓得牢牢的,她们如今就是他安身的根本。胤禛伸手扣住周婷,大掌抚在她肩胛上,不住摸着她的肩头,凑到她发间深吸一口气,又慢悠悠的叹出来:“你可不能离了我。”

        胤禛不敢把心里藏着最大的隐秘说给周婷听,只捏牢她的手将她扣在怀里搂了一夜,第二日起来周婷全身骨头里头都泛着酸,一面甩手扭脚活动筋骨,一面催着珍珠拿衣裳给她换。

        大年下里哪家都得穿红,宫妃们虽不能着正红,只好穿品红银红之类,衣裳料子全都作足了功夫,珍珠皱着眉头犯难,按照周婷的意思定是不能再穿红的,家里刚出了丧事,再是过年也不能没心没肺穿了红得出去,可这事儿还没往上头报,年节里头,全是颜色鲜艳的衣裳,猛得一穿素了,肯定得在主子们中间打人的眼。

        珍珠琢磨了半天,挑了件墨绿色拿暗金细线绣了团花的衣裳,这件作得了周婷就没怎么上过身,这颜色太重,一穿上把人都衬老气了,此时拿出来穿却是正好。

        周婷点一点头,从匣子里挑出几样首饰来,也不戴金头面,腕上的金钏儿早就退了下来,挑了一套白玉镶宝石的头面。

        大妞二妞比弘昭懂得事儿多,弘昭还没醒呢,大妞二妞已经结伴过来了,这几天放了晴,就不肯再叫奶嬷嬷抱,手拉着手从自己的院子走到周婷胤禛的正院里来。

        她们身上也早早换下了大红袄,因不准备带她俩进宫,粉晶碧玺两个从上到下给两个妞妞换了一身儿的湖蓝衫子,到底不是穿孝,只在绣鞋上头给她们挑了两只粉蝶儿。

        二妞一见到周婷就往她怀里头扑,语气委屈极了:“额娘身子好了没?”

        周婷摸摸她的头,冲她笑一笑:“额娘没事,二妞怕不怕?”

        二妞仰着小脑袋露出一点点笑,她根本就不明白死了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弘昀一直躺着不起来,害怕也是害怕周婷身子不好,听见她问就笑:“姐姐陪我睡,我不怕。”

        大妞二妞一左一右站在周婷身边,胤禛从内室里头出来,把她们俩挨个抱一回:“今儿乖乖呆在屋子里头,别到处乱跑。”这两个女儿也不知随了谁,皮实得很,看着嫡滴滴的,其实最爱带着一屋子猫儿狗儿往园子里溜,到了圆明园就跟撒欢的小狗一样,大雪天里也不肯老实呆在屋子里头的。

        头七还没过,不能发送,小孩子眼睛干净,灵堂之类的地方胤禛不欲叫她们去,到时候由他抱着上一柱香也就罢了,想着吩咐翡翠道:“好好看着两个格格,等弘昭阿哥小阿哥醒了,把他们都抱到一处,在西梢间里头,等你们主子回来再论。”

        周婷也很满意这个安排,就是胤禛不说,她也要这么吩咐的,抱二妞抱起来掂一掂,补充道:“等弘时那头上完了香,也一起领过来,让先生先把课给停了,”说着低头摸摸二妞:“听姐姐的话。”大妞不过比二妞早出世一点,却比她懂事儿的多,小小人儿板着脸点头,听见阿玛额娘的话还加一句:“我会看着弟弟妹妹的。”

        一屋子人看着,周婷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只要不往前头窜,总不会出事,想了想又交待珍珠:“昨儿大格格背过气去,太医开的药喝下去可有效?你着人去问问,叫她歇在自己屋里就是了,不必再来回奔忙。”

        全都交待到了,周婷才随着胤禛往宫里头赶,她到宁寿宫的时候,妯娌们大多都到齐了,如今长住圆明园,来往不如过去在亲王府里方便,路程颇远却不曾断了一次请安,皇太后见了她直冲着她招手:“福敏福慧怎的没带来?”

        眼尖的妯娌都瞧见她这一身打扮了,微一思索也能明白大概,听政的时候各家的阿哥都在,胤禛庶子病故的事也都得了信了。

        周婷微微一笑:走过去坐到德妃下首:“两个猴儿淘得很,自去了园子里住就日日都不得闲,今儿怎么也起不来,瞧着可怜见的,就留下了。”

        “小孩子贪玩也是有的,你可莫要拘了她们,女孩子家家能松快几年呢。”皇太后一辈子没过过几天好日子,此时说起来无限感慨,反而劝起周婷来。

        周婷赶紧称是,正巧宜薇从门口进来,她怀孕比别人怀孕要金贵得多,这时候肚子虽没显出来,也早早就有丫头扶着她的手,妯娌几个心里笑一回,面上却装得亲热:“快来坐下,这会子身子可经不得折腾呢。”

        也不怪妯娌们薄情,实是八阿哥那事儿闹得太大,头一个跟她对起来的就是三阿哥,大阿哥太子都倒了,合该三阿哥出头了,却偏偏捧出一个八阿哥来,董鄂氏原来并没有想头,却也忍不住觉得八阿哥藏奸,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竟拉拢了这么些人。

        宜薇哪里听不出来,脸上却还带着笑,谢了一回才坐下,遥遥望了周婷一眼,见她身边坐着怡宁惠容,彼此间亲热得很,飞快的把眼睛转了回去,一时间倒没人把话头搭给她。

        原来还有个惠妃跟宜薇说话,如今惠妃只当是个木头人,轻易再不开口,除了请安一句话都没有。良嫔又坐得远,出了这事儿,她比旁人更难受,宠幸的时候只顾着颜色好,等到进份位了再论起出身来,她这苦比别人更甚,见儿媳妇怀孕本是高兴的,一回两回下来就算瞧出不妥来,也不敢当面儿说出来。

        过年正是乐呵的时候,妯娌几个陪着皇太后说笑一回,又凑起来打了一回马吊,由着三福晋给皇太后看牌,上了桌的俱都先吃先碰一回,叫皇太后着了急,再放炮给她,两局一来就把老人家哄得乐起来。

        德妃却扯了扯周婷的袖子,将她拉到窗户边,拿眼儿瞟了瞟四周问道:“这是怎的了?”周婷这一身虽富贵华丽,却是整个儿冷到了底,若不是有金丝线打着底,一进门就要被人瞧出来。

        “不瞒着额娘,”周婷眼眶微湿,她虽缓了过来,这时候一想起来还是难受的,到底养活了五六年的,再不亲近他的事周婷也不曾假手他人,弘昀爱吃什么,平日里读得什么书,仔细一想就在眼前:“弘昀这孩子没福,一场风寒灌了多少药,才见好,前儿夜里竟没了。”

        德妃也是一阵沉默,半天才叹出一口气来,拉了拉周婷的手:“这孩子将要长成了,我还想着要给他挑个老实的摆在屋里头。”

        到底不比跟弘晖的情份深,叹一阵就又提醒周婷:“老祖宗面前可别说,虽不至记得弘昀是哪一个,总归是她的重孙辈儿。”

        “我省得。”周婷点头应下,德妃被叫去跟宜妃一块儿摸牌,牌局正酣,她不爱摸这些,也实在没有心情玩乐,只坐到一边,拿了果子在嘴里头嚼,见宜薇坐在旁边端着一碟子冰糖霜裹的山楂,皱了皱眉毛走上去阻止:“这东西略沾沾便罢了,不可多食。”

        宜薇哪会不知道这个,经不住嘴馋才捏了一个尝,听见周婷这样说冲她笑一笑:“我只是尝尝味儿,不敢咽下去的。”拿手一指,果然旁边摆了个托盘儿,里头是嚼碎了的山楂沫子。

        两人过去有些情份,到如今却是交深言浅,不能多谈,宜薇抱了手炉不说话,周婷也不知道要怎么起头,过一会儿惠容过来拉了她:“嫂子快来帮帮我,我这手上的镯子可要输光啦。”

        这才把这段尴尬给茬了过去,宜薇远远瞧着热闹,双手捂在肚子上,拿起盘子里头的山楂咬一口,一直酸到了牙根处,她轻轻“嗞”一声,身边的金桂赶紧奉了蜜水来,宜薇咽了一口,突然就没了胃口,把碟子推到一边,拿眼儿去溜这一屋子的人。

        见十福晋九福晋两个正挨在一处,窃窃私语,心里不由苦笑,原来她指望着丈夫在兄弟间出头,好让她也跟着显出来,不要为了出身矮人一头,临了临了,竟还是脱不过一个身份。见着旁人笑,她心里就越发觉得苦。

        正经婆婆良嫔正站在主位后头瞧热闹,嘴角边挂着笑,心思却不知飘到哪里。再看十三福晋十四福晋两个,一个有子万事足,一个虽没儿子却跟丈夫好成一个人,宜薇嘴里没味儿,眼神飘忽忽的扫到周婷身上,心里感叹一声,她是妯娌里头过得最好的了吧。

        丈夫出息了,儿子虽没了,后头又来了四个,还得着丈夫的宠爱。隔着一道墙,有些事儿就瞒不过去,那个新进府的年氏,根本没能跟着往圆明园里头,一到夜里就开始弹琴,铮铮声不绝于耳,倒似有人在哭泣低语,扰得宜薇好几天没睡着好觉了。

        那断断续续的声音,有时候一个晚上都不停,宜薇本就因为怀孕睡不好觉,这一折腾,眼睛下头都青了,偏偏这是别人府里的侧室,她发落不得,这时候瞧见周婷脸上的笑,只觉得心口堵得慌,站起来款款过去:“四嫂好兴致,我却叫你们府里的那个侧福晋扰得睡不成觉呢,怎的你们都去了圆明园,却单把她留在府里。”

        摸牌的都停了下来,周婷抬起脸来,眼睛里的讶然一闪而逝,她看着宜薇见她甫一出口就显出懊悔的神色,淡淡一笑:“八弟妹说的可是年氏?”

        几个妯娌互相换一换眼色,良嫔皱了眉头,就连德妃都眉心微拧,宜妃闭了嘴儿不说话,皇太后正摸着牌,还没想起年氏是哪一个来,鼻子上头架着的玳瑁眼镜滑下来,她拿手去一托,正要问,就见周婷笑起来。

        “这个年氏,身子骨弱的很,头一天来请安,就晕在我屋子里头,为了这,大妞二妞还病了一场,见着她就害怕,我们爷怕她再吓着孩子,这才不叫她跟到园子里去,只等身子养好了再论呢。”周婷这话说得软,意思却再明白不过,她家里头的事儿,谁也别想插手,就算没这回事,年氏想要再往她跟前凑也是不可能的。

        皇太后放下象牙牌:“怪不得你说大妞二妞病了,我瞧着那小脸都尖了一圈。”想了半天才想起个婷婷袅袅的影子来,先自皱了眉头:“既然身子不好,怎么还往你前头凑,你那儿那几个,都还小呢。”

        托了大妞二妞的福,皇太后也记得酸梅汤弘昭,跟最小的孩子五阿哥,两个女儿很有当姐姐的自觉,什么新奇的事儿都要念叨讲给皇太后听,皇太后年纪大了倒跟孩子处得好,什么弘昭把脚伸到嘴里头了,小弟弟喷出鼻涕泡泡自己大哭一场之类的,让皇太后逗得大笑,也把周婷家几个孩子记得牢牢的,提起来情份自然不一样。

        宜薇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她比原来沉不住气了,心里有些愧对周婷,也不知道自己怎么鬼使神差说了这样的话,只低了头嗫嚅一句:“她既病着,怎还弹琴,一弹就到半夜里,四嫂使人去看看,我这夜里头可受不住呢。”

        妯娌间再有真感情也脱不过相互攀比,周婷深知这些日子她境遇不好,两人上回见面,就生份了许多,有些话也不敢再挑明了说,人不处不长久,原来那点子情份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消磨。此时听她说出这些话,先在心里叹息一声。

        三福晋微微一笑,从牌桌上站了起来,伸手拉过周婷引她坐下,转脸对宜薇说:“你这怀着胎呢夜里睡不稳也是有的,我头胎的时候也是这样,听见再细的声儿也跟雷在耳朵边上打似的,还是请了太医开了安胎的方子才睡得好了些。”说着又扫一扫金桂银桂:“你身边这两个丫头平日瞧着妥帖不过,怎么这会子犯起糊涂来了。你们主子睡不好,怎不早些往上报?”

        这一番说得软中带硬,轻巧巧把周婷的事儿给掀了过去,董鄂氏原来虽跟周婷好,这些日子瞧着丈夫升得慢也有些埋怨,可宜薇同周婷比起来,她还是愿意站到周婷这儿来,谁叫八阿哥那头出得太早了,叫人心里就先膈应起来,哪里还会偏帮她。

        九阿哥十阿哥虽跟八阿哥处得好,可九福晋十福晋与宜薇也不过是妯娌间的面子情,不为别的,只为着她得了丈夫的独宠,而她们两个一个没孩子,一个只生下了女儿,满院子的女人摆着,错一眼就要生事,哪比得宜薇雷霆手段震得住后宅,自己的日子过得这样不顺,哪还能待见这么个霸住了丈夫的心的。

        再是面子情,自家丈夫那里知道了也不好看,这刚才一错眼没顾上她,竟叫她说出这一番话,心里一面惊愕一面彼此互看一眼。她们俩都不似宜薇口舌利,平时有事也是宜薇冲在前头,这一番倒不知怎么帮她遮掩了。

        宜薇正自懊悔,她深知自己说错了话,明明自己也最厌恶这些调调,却不知怎的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说了出来,她也不是这样的人呐,心里一虚,脸上的笑就牵强几分:“实是这几日我夜里就没睡囫囵过。”

        修院子的时候扩地,本来两家中间还隔着夹道,虽是邻居也还是有些距离的,只在后院的地方有一段是只隔了一道墙的。园子修葺起来,年氏那头是周婷专门摆偏了的,在府里东面最偏的位置,正贴着八阿哥小妾们住的偏院。

        要说八阿哥待宜薇那真真没得说,胤禛还是后头才想到要在周婷院子里修些花木假山的,她那院子里头一早就齐了,单那个正院就占了后宅大片的地儿,小妾们挤挤挨挨的住在各自院子的厢房里头,一个个就跟关在此笼子里的鹌鹑似的。

        年氏这些天心头郁郁,人又瘦了一圈,虽说周婷离了府,她就是最大的那个主子,也想过要趁机安些人手,可一来她初来乍到,没人不知道她是个不得宠的,谁还会上赶着巴结她,她有这个心也使不上这个力。二来她自己还沉在迷沼里头回不过味来,怎么也想不透胤禛那句教养不好是怎么得来的,他过去可不止一次的在息面前夸奖年家呀。

        恨不得肋下生翼,飞往圆明园里头去伏在四郎怀里问一句为什么,这么痴痴想了两天,人就开始犯起晕来。她哪里受过这样的寂寞,院子里整日静悄悄。横竖正经主子不在,丫头们闲了还能往花园里走一走散散心,她却是得了周婷明令不许出院门的,除了屋子里就是院子里那四面墙,好容易才要了两盆腊梅来摆在廊下看一回。

        惜月见她不是长吁就是短叹,两两盆才要来的腊梅不几日就被她把花瓣都揉碎了扔了一地,想着办法叫她别祸害东西,拿了嫁妆单子出来让她整理。

        这一理倒叫她理出一张琴来,先还摆在窗边案上弹拨几回,后头又不知道犯了什么魔症,非要把梅花案摆到院子里头去,见着明月就燃起香炉,净手弹一回琴。

        惜月身上的袄子哪里有年氏身上的皮裘暖和,想要劝劝吧,还没开口就对上了年氏那一双泪汪汪的眸子,只好咬牙侍候了两回,求着桂嬷嬷把桃枝桃叶放了出来,夜里由这两个人顶着,大家缩在屋里不出来。

        这反倒合了年氏的心意,在她看来,再不贴心也是跟着她一起来的,同她们说话倒比跟惜月更随意些。

        这么矫情了两三日,隔壁府里头那些小妾先受不住了,一个个眼睛下头都青着,八阿哥府里本就一片凄风苦雨的,哪里还受得住这哀怨的琴声,虽不敢在宜薇面前找事,也还是绕着弯子把事儿报了上去。

        一屋子看戏的女人,明里暗里都有些争强好胜的意思,原来有个太子压着,眼看太子位子不稳,心思都浮动起来,平日里那些交情倒都成了粉饰。

        德妃自然要帮着周婷出头,走上去拉着她的手对皇太后笑道:“这事儿我也是知道的,这孩子第二日就来同我说了,按着我的意思,这不规矩的就该办,偏她大度,好汤好药的养着,又要看顾大妞二妞两个,可不是瘦了一圈儿了。”

        事情过去没多久,周婷又穿着深冷色的衣裳,皇太后眯眼一瞧果然觉得她瘦了,嘴里哎了两声:“你呀,家里头有事儿便告个假得了,那些个挑事出头的,你按着规矩,还待怎的!孩子要紧!”

        到了皇太后这个份位,她说什么别人只有听的份,自然不会去顾及听的人的想法,那句“挑事出头的”直叫宜薇臊红了脸,可别人没指她,她也不好出面辩驳,只觉得自己是蒙了心,怎么好端端说起这个来。

        心里歉疚拿眼瞧一瞧周婷,只见她挨着德妃脸上笑得端庄没事儿人一般,心头发涩,良妃有意帮儿媳妇说几句话,可她虽晋了妃位却不好跟早年就封了妃的四妃相比,更何况前头还有一个佟妃,心里着急,刚想把话头茬过去,周婷已经打了圆场:“我省的,不过不想报给老祖宗,叫老祖宗为这两个丫头挂心罢了,年氏身子实在是弱,每日里人参燕窝的吃着,也还窝在院子里不能动呢,想是她日子过的沉闷,这才调起琴来扰了八弟妹的梦,倒是我的不是,回头就差了人去吩咐她。”

        两下里笑笑,把这事混过去,皇太后却挂了心,等康熙来给她请安的时候,就把今儿的事说了一说,皱着眉头:“这个年氏我原看着就不喜欢,怎的头一回请安就把福敏福慧吓着了?多伶俐的两个丫头,怪道这些日子也没来给我请安呢。”

        康熙原就听见些风声,只不好往下打听,德妃倒知道,但这事儿牵着后宅,怎么好在康熙面前嚼舌,听皇太后一分说皱起眉头来:“她家里的兄弟们倒都是靠谱的,我才升了她哥哥做四川巡府,年遐龄是个识时务精细务的,两个儿子也都出息,料想着家教不差才是。”一听这些事,康熙倒悔起来。

        他这个人办事最是方正,记性又好,本来还思忖着要给年家女儿指个好些的人家,这样一来就又搁下了,既叫皇太后念叨了,康熙也要有所表示,又赐了东西下去,知道这两个丫头将留头,寻了好些个小而莹润的珠子串成了珠花赐下去。

        周婷一接到东西,就指一指炕桌:“摆在那上头吧。”她心里自然乐意再踩年氏两脚,跟旁的没关系,只为着胤禛,也不能叫她有得志的一天。

        电视剧再不靠谱,里头有一条是说得对的,年羹尧很得胤禛赏识,虽然下场不好,也捏新着权柄好些年,他得了志,家里的女孩自然不能冷待,到时候若真要来个雨露均沾,周婷是绝不能忍受的。

        周婷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蝴蝶掉了钮祜禄氏和没能出生的弘历,只知道目前这个年氏是她头一个要盯牢的对手,现在宜薇把梯子都搭到面前了,傻子才不借过来用用呢。

        坏事里头也能翻出好来,她把弘昀丧事要用的东西点好,又去瞧了一回大格格,她正倒在床上起不来,脸上苍白憔悴,见着周婷来了挣扎着坐起来行礼,周婷一伸手按住了她。

        对她还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小小的年纪先没了妈又没了弟弟,换在别人身上,周婷必要觉得她可怜,可事儿就在自己眼皮底下,真相再清楚不过,一个两个养在李氏身边,心都大了,再拘着也压不住心里的想头。

        周婷从没过问过大格格身边下人们的事儿,戴嬷嬷是胤禛亲派来的,此时见着周婷很有些抬不起脸来,觉得自己没把大格格给教好,行礼的时候姿态摆足了十二分。

        “格格这是心疼兄弟,这一整日水米不进,福晋多担待。”戴嬷嬷一面告罪一边端了茶过来。

        周婷摆一摆手:“你们格格原就生得弱,哪里经得住这些,不用在乎这些虚礼。”对她再没了初时的指点和宽容,从李氏巫蛊那事儿一出,她再看见大格格,就已经没了当时看小女儿的怜惜,为恶而不自知,再教也没用。这些日子处着,以为她已经回转来了,没成想秉性难移。

        戴嬷嬷觉出周婷语气里的冷淡,越发把腰弯得低,听她细细吩咐了些吃食药膳,恭着身子把周婷送出门,珍珠掀了帘子,周婷拢了拢身上的白狐裘,接过翡翠递的珐琅手炉,神色淡然的扫一眼戴嬷嬷:“嬷嬷是爷指派的人儿,我是放了一百二十个心的,呆在格格身边也有两三年了,怎的还没把宽心静气才是福的道理教给格格?”

        弘昀的死周婷觉得自己也有责任,他一门心思往牛角里钻,她是知道的,却碍着身份不好开口,略在胤禛面前提过两句,也没得到胤禛的重视,已经死了一个,这个大格格不能再出事了。

        戴嬷嬷红着一张老脸,她原本最是板正不过的性子,可相处的多了,不免也为了大格格想,平时宽她两分一来二去就松开了口子,竟没把她的性子扳过来。

        这是周婷头一回敲打她,她除了脸红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一面请罪一面说:“主子这话奴才受不起,奴才辜负主子信任,实不敢再呆在格格身边了。”

        周婷瞧她一眼:“你是爷定下来的人,到底怎么着,还得等爷定夺才是,如今且安心呆在格格屋里罢。”

        胤禛回了园子头一件事便是先到周婷这儿来,大妞二妞正坐在炕上拿着木头卡片儿教弘昭背书,炕桌上到处散着木头牌子。孩子再小也知道家里出了事儿,倒没闹着要往园子里头去玩,只团在炕上,陪两个弟弟一处玩耍。

        大妞把手背在身后,弘昭坐在她对面,她念一句,弘昭接一句。胤禛立在边门看住了,这一室暖烘烘的燃着水仙香,粉团子似的娃娃软糯糯的声音,大妞正说到:“女子眉纤,额下现一弯新月”,声音娇滴滴的,嫩得像是初春柳枝上的芽芽。

        弘昭皱了眉头,圆团团一张脸上满是严肃的神情,大妞话音刚落,他就接了口,大声答道:“男儿气壮,胸中吐万丈长虹。”他一说完,坐在旁边的二妞就笑眯眯的点头,伸出手轻轻拍拍他的腿,算是称赞了他,大妞跟着一点头,继续对起下一句来。

        还没背上两句,一直趴在炕上看她们的五阿哥就闹起来,他才八个月大了,一点也不知道愁,他哥哥姐姐们还不敢放开了乐,他却咯咯咯笑得欢快,听见弘昭背书识字,也拿了手去勾那木牌子,叫二妞捏了脸就咧着嘴装哭。

        张大了嘴露出两颗大牙,嚎了半日也没见周婷上来抱他,扭着圆身子找了一圈,知道额娘不在身边,扁扁嘴收了声,继续给弘昭捣乱。

        弘昭向来好脾气,也不恼他,他拿过去,弘昭就伸手再拿过来,两个肉团子一样的娃娃坐在一处你拉我扯,弘昭一个不留神,就把木牌子从弟弟手里抽了出来。

        眼见得小肉团就要翻倒了,胤禛赶紧迈步上前伸长了手托住他,他还以为这是在玩儿呢,笑得手脚都摇起来,脚脖子上挂的金铃铛一蹬脚就不住欢响,胤禛一把捏住他藕节似的腿儿,拍拍他的圆屁股。

        大妞二妞赶紧从炕上爬下来,弘昭腿短爬不利索,二妞扶了他一把,三人站定了行礼,很有些放不开,二妞见胤禛脸色不错,先过去扒住他的袍角,这一下算是开了头,另两个也不知道怎么动作的,一处围上去,倒像是一群雏鸟围着母鸟叽叽喳喳张开嘴要吃的。

        胤禛有再多的脾气见着这一个个宝贝也都消了下去,他和颜悦色的摸了摸弘昭的头:“开始背声律了?”

        弘昭把头一点:“姐姐正抽句子叫我背呢。”一面得意的看了大妞一眼,这些他很快就熟了,周婷就叫大妞二妞两个做考官考他,一面教一面温故知新,也算是教学相长了。这套法子不论是教的还是学的都很乐意,从弘昭刚会学话,一直实行到了现在。

        二妞头一个跟胤禛显摆东西,她指着炕桌上的匣子告诉胤禛:“阿玛,皇玛法赏,老祖宗赏!”

        周婷不在,大妞二妞不能私拆东西,就算是给了她们也不行,这些都要造过册之后再看安排。或是存到库里,或是拿出来给两个女孩儿玩,但先有一条,周婷不吩咐,她们是绝不碰的。

        胤禛知道女儿的意思,她定是极想打开来瞧的,却因为周婷不在,没能看成,这会子他来了,二妞就眼巴巴的盯住他了。

        胤禛乐意哄了女儿玩,拿起来一掂,分量不轻,猜也猜着是赏给大妞二妞的饰物,这两个刚刚留头,细细的头发编成辫子攥成两个团一边绑一个,拿白兔毛做了发绳圈起来,再穿了滚着毛边的衣裳,远远一瞧倒像两只蹦蹦跳跳的小兔子。

        眼见两个女儿踮着脚,他偏不给她们俩瞧,只开了匣子扫一眼,做出惊讶状来,急得二妞踮起脚来,揪着他的袍角仰着小下巴,胤禛这才把匣子一低塞进二妞怀里。

        她欢叫一声,跟大妞一起翻开起来,匣子有些份量,两个丫头四只小肥手也拿不住,放到榻上找一回,先拿了一串红坠子来,笑呵呵的比在头发上。

        瞧着红彤彤的似是玛瑙,拿在手里细看,却是红玉髓,哪里是刚留头的孩子戴着玩儿的。上头赏东西也不会错了规矩来,这明摆了是重赏,又有康熙的一份在里头,胤禛一时倒想不透为了什么。

        胤禛兀自沉吟,珍珠掀了帘子引了周婷进来,周婷见胤禛面前放着盏热茶,水气氤氲,显是等了一阵了。

        周婷去了外头披着的白狐裘,露出里头宝蓝色素面绸的家常衣裳,身上除了米珠串成鹅卵大小的八宝灯样压襟,再没别的显眼首饰,见大妞二妞打开了匣子,小儿子手里抓着个玉蜻蜓的胸针叫“虫虫”,展眉一笑。

        胤禛见她这付打扮问道:“去了哪儿?”

        周婷挨着他坐下,先拿热毛巾捂手,再伸手去揉大妞头上那个毛团子:“我去瞧了瞧福雅,太医说是思虑过重呢。弘昀去了,她心里头不好受,我叫戴嬷嬷好好开解她。”若是平时这一句便罢了,再多的周婷绝不会提,此时却略顿一顿又开了口:“这孩子性子有些左,若不说通了,往后的路可难走。”

        这是周婷头一次对大格格下这样的定语,胤禛微微一怔,见她脸上淡淡的,嘴角也没了先前进屋时噙着的那几分笑意,她从来未说先含笑,此时这付模样已经算是不愉了。

        胤禛皱了皱眉头,他深知周婷的性子,她既这么说了,定是有所指的。戴嬷嬷是胤禛派到大格格身边的,他也一向依赖这个嬷嬷,为人板正规格严格,这时却叫周婷说了这话,必是有不妥的地方,微一思索,就定下了主意。

        胤禛冲她伸一伸手,周婷自然的把手放到他掌心里头,也不再问她大格格的事,指了那匣子东西问:“今儿进宫可跟额娘说了,这是怎么来的?”

        “大过年的,妯娌们都聚在宁寿宫里头哄着老祖宗高兴,我寻了个机会才跟额娘说了一句。”说着又轻描淡写一句:“年氏在那府里头不安生,老祖宗这才赏下了这个,权当给大妞二妞压惊呢。”

        胤禛眉目一敛,抬手替她理了理鬓发:“可是谁嚼了舌头?”

        “八弟妹怀着胎,年氏扰了她的清净,她自然火气大些。”周婷说着微微一笑:“我那时候也是如此,听见一点儿响动就睡不稳了。”

        这两个全是他厌恶的,能闹到隔壁府里头也跟着不安生,这个年氏竟是离得远了也有法子显出自己来!胤禛冷哼一声,伸手抚抚她的背:“怪道赏了这些下来,老祖宗倒是真疼她们。”周婷斜他一眼:“那也是我的女儿可人疼。”

        “单只是你的女儿,就没有我什么事儿了?”胤禛调笑一句,伸手拿过茶盏啜饮一口:“弘昀的丧事儿,该分派的我全分派了,既未成年就不按着规格办了,你把事儿理一理,开了春,汗阿玛要下江南去的。”

        周婷还没转过弯来:“这意思,是要带着你去?”

        “你倒忘了,前两年不是说了要一同去江南的?答应了你的我总办得到。大妞二妞两个也大了,可一处带了去,总归是坐船,安稳的很。”胤禛说着皱了皱眉头:“留下来的这两个,你且叫珍珠看顾着,误了她的好日子,再给她添一付妆奁就是。”

        珍珠原就立在门边候着,听了这话抽出帕子掩了脸躲出去,她原已经在备嫁了,这个年纪已经算是晚了,可胤禛发了话,就是给她体面,显得主子跟前离不了她,何况又添一付妆奁呢,还是主子爷给添的,更是奴才里头从没有过的荣耀。

        是以略在心头过了一遍就先愿意了,半含着羞意,赶紧避了出去。翡翠跟在她后头搡她一下,她转脸啐了一口,又喜又羞的去厨房催点心,心里也盘算,既叫自己留下来看顾,定是不带着两个小阿哥了,倒要先知会乌苏嬷嬷一声,大家把正院看紧了,才算不负主子信任。

        丫头们全避了出去,胤禛才把下半句话吐了出来:“你既看着福雅不好,就别叫她跟下头两个小的多处。”周婷待大女儿有多宽厚他全看在眼里,就是那事儿她都没计较过,此时说了这话可见是失望得很了,根已经歪了,再怎么正也直不起来。

        这原就是周婷的意思,就是胤禛不这么说,她也要这么做的。让大格格亲近两个小的原就是她给的恩惠,若不想给,只管吩咐下头人或把大格格看紧了或叫多给她些功课,她既定了亲事就该在屋子里头备嫁,能叫她松快一点都是周婷这个做嫡母的仁慈了。

        胤禛的态度却叫她感动,这还没过问,就已经先信了她,倒叫周婷如三伏天里喝了凉茶似的熨帖,却不能再把大格格往坏了说,也得给她留一线:“总归人是你派过去,我原是十分放心的,想不到过了这些日子还扳不过来,我倒怕她……福薄呢。”

        最后三个字是压低了说的,父母论儿女原也在道理上,胤禛听了心中一叹,倒被周婷料着了,可不就是福薄,上一世大格格去的时候,连一儿半女都没能留下,倒惹得胤禛伤心了好一阵。

        “我哪里不明白你的意思,弘昀这孩子心窄,你也提过两回,却是我没放在心上,想着男孩儿再大一些带出去多经经多看看,眼界自然就开阔了,没成想他竟这样熬不住。”语气里倒有叹惜的意思,话头一转又说起弘昭来,拿手一指,洋洋得意:“咱们这个,这样小就知道男儿胸中吐万丈长虹,可见是像了我。”

        这意思,是弘昀像了李氏?周婷心里挑眉,面上却嗔他:“原话儿还给爷,就没我什么事儿?”

        “这里哪桩事儿不是你的?”胤禛伸手在她腰上掐一把,不等她反应先站起来理理衣裳,周婷知道他这是要去外书房,跟着站起来,咬唇瞪他一眼,拿了黑狐裘给他罩上,系两端带子的时候,胤禛头一侧贴在她耳边:“夜里咱们再来生一桩‘事儿’。”

        周婷一拳头捶在他肩上,耳朵叫他嘴里头喷出来的热气儿给熏红了,连脸上都染了热气儿,心里骂他不正经,当着孩子的面却不好说什么,这几个全是似懂非懂的年纪,弘昭一个黄香温席就叫胤禛夜里跟她调笑了不知几回,下回再在康熙面前嚷出什么来,她这脸可真不能要了。

        “这是还没撞完钟呢?就开始打和尚了?”胤禛指腹在她袍子裹着的小腹上头一溜,没等她说话,先掀了帘子出门,刚走到外头就听见屋子里不知是大妞还是二妞脆生生的声音:“谁要当和尚?”

        周婷没个好声气:“你阿玛,他从今儿夜里开始要吃素呢!”

        胤禛并没有立时就往书房里去,出了正院门背手立在廊下,望着外头还挂着冰凌子的梅钱皱起了眉头。大格格的事,从来都是他一手操办的,周婷并不曾插过手,原胤禛还怕她多心,疑心自己并不信她,反倒惹出事来,没想到他话里头刚露了意思,她就立马痛快的当起了甩手掌柜。

        想来那时候她就已经瞧出了端倪,只是碍着身份不好跟他吐露太多罢了。周婷对大格格一向是宽厚的,胤禛再不知后宅事也能从吃穿上头看出一二分来,大格格私库里的东西和这些年慢慢攒起来嫁妆,比他兄弟们的嫡女也不差什么了。

        家里就这么几个孩子,宫里头的大宴总要带着去,周婷在这上头向来大方的很,几个堂姐妹往一处挨着坐下来,大格格身上的穿戴虽不顶奢华却也是花了心思的。

        指了教养嬷嬷,又寻了琴棋师傅,胤禛只当平日里只顾着大规矩不出错,再不叫她办下糊涂事儿来便是管好了她,谁知就跟树木一样,瞧起来枝繁叶茂,里头的芯子却早早就叫虫蚁给蛀空了。

        胤禛一向满意周婷待庶子庶女们的态度,管着吃穿读书,身边的下人也没有那心里藏奸的。这就顶好不过,不说外头那些立碑立牌的贤妻贤母如何,就是皇家挑了一茬又一茬的媳妇也没几个能办到的。就连汗阿玛也对她赞誉有加,上一个得了这样称赞的人,也只有太子妃了。

        往日她都好说话的紧,这一回的态度倒是出奇的强硬。胤禛清楚她的性格,既这么开了口,往后就不会再改变态度了。

        也是大格格这么几回折腾下来寒了她的心,胤禛先还拧着眉头,待想起大格格来倒先叹了口气。这个丫头也有几分聪明劲头,可正是有了这几分聪明劲头倒坏了事,还不如那老老实实安份守己呆在屋里不说不动的庶女来了。

        原给她个嬷嬷是想叫人提点着她,好学一学为人处世,没想到她这几分聪明全用在这上头了。大格格常教弘昀上进,弘昀身边的小太监也能把她说话的神态学得似模似样的。

        她巴望着弘昀有出息自是应当的,要说里头没有私心胤禛也不信,这原不是什么大事,可谁能想到得弘昀的心窄成这样,只一回没显出他来,就能存在心里头这么久呢?

        这样的性子,还是去了的好些。胤禛眸子幽深,怪不得前世弘时能闹那么一出,说到底全是分不清身份闹出来的,原来弘时好歹当了那么些年的独子,如今正经嫡子弘昭立在前头,他们要是有了什么异心,难不成还想学学李氏?

        胤禛身上裹得虽紧,面上被冷风一激还是打出个喷嚏来,苏培盛赶紧问:“虽说立了春,主子也不能往风口站,若要赏雪,不如往水榭里头去。”

        胤禛眉毛一松,缓缓吐了口气出来,还没到嘴边就呵成一团白雾。苏培盛在后头低了头,见他脚步一松往大格格院子拐过去,赶紧跟在后头。

        周婷划分院子用足了心,大妞二妞住的地方单论面积比大格格的院子要大得多,一面种着热闹的花树,扎了秋千架子,拿红漆上色描了花鸟。一面又有松竹清泉,摆了简单几张石凳,作读书弹琴用。

        一间院子两种风格,此时工匠的技艺超群,拿了太湖石当隔断,生生造出个曲径通幽来,一面是红一面是绿,虽叫雪给掩住了本相,细看却能知道是花足了心思的。

        这里胤禛常来,绕过这处单住了大格格一个人院子,他却没是去过,里头倚红堆绿,还有一小方池塘,此时叫雪盖了瞧不出来,可胤禛知道春夏三季里又养着鱼又养着水鸭子,大妞二妞想去大湖里头勾鱼,叫周婷训了一通,只好委委屈屈的缩在这儿,把锦鲤当成草鱼给勾了起来,还嚷着要炖了汤吃。

        胤禛一路往前,靴子落在青砖地上,细风卷起落雪往他披风里头钻,苏培盛早早派人往前支会,大格格已经十四岁了,再不是小女孩子,就是作阿玛的,也不好往她屋子里去,只能叫出来见一见。

        大格格一听说胤禛过来,赶紧坐起来抿头发换衣服,屋子里的地龙烧得这样暖热,她还白着一张脸,刚从被子里头出来就又是手炉又是短毛小袄洋绉长裙,一应齐全,包裹得严严实实的。

        大格格原还想到外头去迎,戴嬷嬷伸手一把拦住了:“格格身上不好,爷不会怪罪的。”她原想着胤禛许要过个几日再来寻她,哪里想得到这样快就来了。周婷抬腿刚走,戴嬷嬷就已经想好了自己的退路,是再不能在大格格身边呆了,这事儿往深了说,她们都担着干系。

        到底是跟了几年的,眼瞧着大格格从十一二岁长到了现在这么大,本来还想着若是主仆缘份深,能一直跟着她出嫁,到时候自己也算挣了上精奇嬷嬷的体面,若能荣养再好不过,就是不能,也还有个好出路。

        谁知道这一点点放松就让事情变成了这样,戴嬷嬷心里叹息,心人不足,再怎么论都没用。道理说了一筐,她记住的却只是眼帘前看着有用的,亲近嫡妹,孝顺嫡母,不过为着自己的日子好过些。

        说穿了是没错,哪家的庶女不是这么过来的,可她偏偏比别人再多了一样,巴着她的兄弟能出头,隐隐还有压着嫡出弟弟的意思。弘昭还这样小,弘昀能成亲生子的时候,他还没开蒙呢,等弘昀领了差事再往上一步……立身不正,再记着请安说话的规矩又有什么用呢。

        戴嬷嬷见大格格很有些立不住,赶紧扶她一把,搭着她的胳膊给她拢拢衣裳:“格格且坐一会子,那回廊长着呢,我叫冰心玉壶派了小丫头过去看着,等爷来了,格格再往处迎。”

        大格格微微摇头,她不穿毛衣裳便觉得骨子里头泛出冷意来,穿了又一阵阵的躁热,口干舌躁,汗珠儿湿了额发,冰心赶紧拿了帕子递过去,大格格目光定定的望着门。

        胤禛还没进门,就听见里头一阵忙乱,站定了使苏培盛去问,才知道大格格折腾一番竟晕了过去,他心底叹息一声,绷住了脸吩咐:“请了太医来罢。”也没再问病得如何,脚下一顿,往回走去。

        周婷再不管大格格的事,该问的却还是要问,真个不闻不问,就是不慈了。消息传来到时候,她正跟两个女儿翻花样子,使了珍珠去看,珍珠回来时面带古怪,凑到她耳边:“主子,大格格身边的教养嬷嬷,姓的戴的那个,如今正理东西准备出园子呢。”

        周婷一怔,拿着铅条笔的手顿了一顿:“知道了,你包两封五十的拿过去赏她,一份算是我的,一份算是大格格的,她病着顾不到这些,只当是全了主仆的情份。”

        胤禛待女儿一向宽容,要不然也不会动了把大格格嫁到那拉氏的心思,这回子她刚刚倒下,就把她身边的教养嬷嬷迁出园子,这不是等于折了大格格的手臂?

        原来胤禛把戴嬷嬷放到大格格身边,既有看管又有教育的意思,既没办好差,出去也是应当的,却不该在这个时候。

        可既是胤禛定下来的,那她也只当不知道,翡翠拿了宣纸铺在桌上,周婷拿描眉的笔在白纸上头勾勒两笔画出枝桠,大妞二妞两个开了周婷的胭脂盖子,拿小手指头沾了胭脂往纸上一个一个点。

        很快撒金宣纸上头就绽出一幅红梅图来,二妞把她那一块点满了胭脂渍,张着手掌瞧上头的红色,趁着周婷不注意往嘴上也抹了一点儿,自己从炕上下去拿了靶镜照着看。

        周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冲着她伸一伸手把她招到面前来,拿无名指浸在胭脂汁儿里头,轻轻往二妞额上按了个红点儿。

        翡翠抿了嘴儿笑一声:“这倒似过年时候的粉团子呢。”南边过年常要包团子,数量多了就分不清楚,只往做好的菜肉团子上头点个红点儿,好把蒸过的同没蒸过的区分开来。二妞雪白粉嫩一张小圆脸,眉心一点红,可不就像个蒸好的粉团子。

        大妞见了妹妹这样也把脸凑到周婷面前去,周婷才给她点上,两个女儿就手牵着手往大穿衣镜前立好,珍珠掀开罩子,两人头碰在一处,笑呵呵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一道转身,在撅着屁股睡觉的小弟弟面前停住,两只手按他的两颊,一边一个小红巴掌印。

        小娃儿立马醒了,半抬起头茫然,瞧见大妞二妞笑嘻嘻的看着他,知道自己被戏弄了,张大了嘴巴嚎啕,惹得周婷赶紧把他抱起来搂在怀里安慰,一面伸出指头点点两个女儿,大妞二妞一个瞪大了眼睛,一个拿手捂住嘴,往后退了两步。

        屋里正热闹呢,门口小丫头报说八福晋身边的金桂带了礼来,周婷把孩子交给奶嬷嬷,伸手抻了抻衣裳,知道这是宜薇道恼来了,只拿牛角梳儿再抿一抿头发,罩了狐裘往暖阁里去,走之前还回身点住二妞:“再不许闹你弟弟,他睡不足,不长个儿。”

        这一回的事虽说是宜薇急躁了,却正好给了周婷一个看死年氏的理由,她还没来得及往这上边使力,那边宜薇就派了人来,无非就是说合的意思。

        她如今在妯娌里头四六不着,十三不靠,捏在手里头的好牌全叫她给别人点了炮,周婷又是叹她又是怜她,却不能再拿跟以前一样待她。

        宜薇待八阿哥那份心简直日月可表,为他背着这样的名声,坏了安亲王府后头一门子女孩家的婚事,落了亲戚的面子,也还站在丈夫身边,这样的女人周婷敬是敬的,却得隔得她远远的。

        周婷自认没有那个头脑,时时处处的算计别人,能走到这一步,一半儿靠着运气,一半儿靠着猜度胤禛的心思,再顺着毛捋,他要是不想要嫡子,周婷还能逼着他撒种子不成?宜薇却不是这样,但凡八阿哥露一点意思出来,她大概能为了丈夫抛头颅撒热血的冲在前头。

        这回她能把年氏那点事儿冲口而出,下一回周婷要是没了应对,之前那些经营可就白花了力气,周婷紧一紧狐裘往上首一坐,金桂赶紧跪下行礼,周婷端着架子叫她等了一会儿,这才慢悠悠叫起,脸上也不似往日那样笑,收下了东西,送人出门。

        跟宜薇这点情份,到这儿算是完了,周婷长长吐出一口气来,这一口气吐尽了,她方敛起心神,招过珍珠:“你亲回去一趟,告诉年氏,便是月夜琴挑,她也当是文君,不是相如。王府院墙儿高,跳不进个张生来!”

        珍珠领命而去,吩咐门上给套了辆车,身上披着大毛衣裳,抱着手炉,身后又有捧伞添碳的小丫头两个跟着。她是周婷身边的大丫头,出门的排场不小,门上人还专派了两个小厮跟车。

        珍珠赏了两个荷包,两个小厮欢天喜地接了过去拢在袖子里头,这城外的路可不比不得宅子里头,又有人扫雪又有人撒沙,车还好些,一路靠走的,真能冻掉脚趾头。幸好一进了城就是大道,又是往自家府里去,若是误了时辰出城,也能在府里头过一夜。

        两个小丫头久在周婷院里当差,得了珍珠的调理等珍珠出嫁了也是要提二等的,这时候自然巴结着,一个开了车上放的食盒:“姐姐可要尝一尝,这会子回府再回来要错了饭点哩。车里头还备着热水,茶也是现成的。”

        珍珠见是做成鸽蛋大小的麻团儿,皮子炸的金黄,上头撒了白芝麻,隐隐瞧得见里头拌的黑芝麻馅,抿了嘴儿先笑一笑:“你们俩倒会讨巧,是谁往厨房去讨的?”一面拿手捏了,一面往嘴里送。

        两个丫头一个叫珊瑚一个叫蜜蜡,全是乌苏嬷嬷看过点了头,珍珠亲自放在身边调教的,各项都已慢慢上了手,只等着珍珠出去了,就给翡翠碧玉打下手。

        蜜蜡抿抿嘴,眼睛一弯笑道:“知道姐姐去给福晋办事,碧玉姐姐叫了琉璃亲送过来的呢。”珍珠教带小丫头,碧玉自然不能闲着,她主食事,更加需要细致耐心的人接班,那两个丫头已经磨了小三年,这会子方才显出用处来。

        “我瞧着琉璃的脸孔又圆了,想是呆在厨房吃的多些。”珍珠把小盒子推一推,两个丫头也不避让,一人拿一个托在帕子上头吃,珊瑚话音刚落,珍珠就点着她笑:“你要眼热,我就拿你去把琉璃换了来。”

        珊瑚连连摆手:“那不成的,我跟姐姐学着梳头穿衣,已经能给姐姐帮帮忙儿了,那琉璃可是日日给福晋捡燕窝上头的白毛呢,这活儿她做了三年,再细致不过了,换了我可得误了福晋的燕窝粥。”

        马车行得稳,里头烧着碳倒觉不出冷来,三人坐在一处,珊瑚是个爱说爱笑的,没两句就探听起来:“我听说府里头的侧福晋出了幺蛾子,主子可是叫姐姐去敲打她?”

        珍珠斜她一眼:“再不许说这话,那是主子,哪有咱们做奴才去敲打主子的。”说着拿起茶托来:“这是主子叫我去给年侧福晋请安呢,也不知这一冬过去了,她身子骨好些了没。”

        蜜蜡一直坐着不说话,只拿了小壶往杯子里头添水,这时候赞了一句:“姐姐当直滴水不漏的。”

        “我说这个是叫你们学着呢,往后我出去了,轮着你们俩在主子跟前侍候,要是有什么不到的,我的脸可就丢尽了。”珍珠伸手点一点她们:“咱们主子最讲规矩,我知道你们几下私下里那叫那边儿是个姨娘,这话要传了出去,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周婷再讲规矩,下头人也不是不会看风向,眼见周婷一人独大,嘴上待年氏再恭敬心里头也看她不起,背后嚼舌的再管也少不了,只不放在明面儿上罢了。

        这时被珍珠点了出来,两个丫头先是面上一红,她们也是天长日久,听得闲话多了这才轻慢起来,吐吐舌头,一人一边勾住珍珠的手作保:“再不敢了,姐姐且饶我们一回。”

        自胤禛一家迁去了圆明园,雍亲王府门前清静了许多,送礼走门路的全往圆明园去了,府里头领事儿的没了油水可捞,只捂在门房里头闲磕牙,听见有人拍门慢腾腾出来,往外头一掌眼,认得马车上头雍王府的印记,赶紧开了门。

        府里没个像样的主子,小格格如今解了禁,可冬天里哪有景色可赏,全猫在屋里头暖着,或是凑四个平日里说得来的一处打打马吊,支些银钱出去叫灶上整治两个好菜,倒比周婷在时过得舒服恣意,既得不着宠爱了,不如隔府住着自在。

        西院里头热闹,年氏那里也一改往冷清的情状,到底她是占了侧福晋份位的,周婷不在,她就是最大的。后宅里这些女人早就被周婷给磨软和了,本着一团和气的心态往年氏住的东院里头去了两回。

        好与不好,都权作个消遣,也有消息真个不灵通的,以为年氏只是留在府里头养病,总归还要往圆明园去的,又送东西又拿了话奉承她。

        年氏也真的摆出了侧福晋款儿来,这时候她倒大方起来了,周婷身边得用的全都调走了,她有钱也没地儿疏通去,拿出些来交际这些比她低一等的,或叫丫头摆了花出来请了这些格格来赏,或是拿出她份例里头的羊肉鱼肉涮锅子吃,几回下来倒有所得。

        这些小格格虽没得过宠,却在府里呆得久,年节时也要往周婷处请安,年氏既见不着周婷的面儿,便打起知己知彼的盘算来,思量着找出周婷的毛病,好寻了机会下手。

        周婷再宽厚,格格们的份例也比不上侧福晋的,年氏这里的东西自然比她们屋子里的强,使的炭也更好,几个女人一耗就是一天,年氏也乐得有人巴结她,虽也嫌她们聒噪,却还是耐着性子听完。

        吃人嘴短,再说女人们凑在一处没事儿也要生出事来,又闲了这么些年,有一点事就在嚼了又嚼,如今来了个新人,自然要把当初那些事儿全都拿出来显摆,正中年氏的下怀。

        桂嬷嬷冷眼看着,倒没急着指出她的不是来,这些说轻了不过是妾跟妾之间说说闲话,没个把柄捏在手里头,也不好急赤白脸的去告状。

        年氏听了一筐筐李氏宋氏的旧事,这些小格格们多受她们的欺压,周婷那边她们没这个胆子去埋怨,差得太远,一手指头就能捏死她们,怎么还敢生出埋怨的心来。可前头挡着道儿的李氏宋氏却不一样了,一个死了一个常病毒,都是现成的嚼头,把那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吐了一回,倒让年氏听出些心得来。

        这些日子里头还真叫她琢磨出个道理来,她再好也得近了四郎的身才有处施展,如今这么干吊着不下锅,怎么叫他知道滋味呢?

        她可不信周婷能把她关在这里十年八年,等她哥哥们升迁了,或是回京里头述职的时候,总有法子回到四郎身边去的。存了这个心可着劲儿的打听前头的李氏宋氏是个什么模样。

        这些女人们添油加醋把自己知道的那点儿事描了花上了影儿的吐给年氏听,年氏越听眉头拧得越紧,两回下来恍然大悟,不是她做得不够好,而是前头这两个女人落了人的口实。她再这样行事,落在四郎眼里,可不是跟她们一样了?

        年氏上一世能得宠爱不绝就单只“出挑”这一个法子,女人想要在男人眼里心里显出来,就得先摸清了男人的心思,原来的套路叫前头两个把事给办绝了,这辈子她就只能换一条路走了。

        年氏的算盘打得“噼啪”响,把周婷的事儿打听了又打听,自己归结了一套办法出来。照四郎现在的样子,该是喜欢那讲规矩又稳重的,看那拉氏如今这么得宠就能知道了,她头前两回那样子是显得有些不庄重,怪不得没入他的眼呢。

        她既打定了主意,往日行事也变了起来,只作个贤淑模样儿,立意要把好名声传出去。可她既要贤名儿,又不想把才名儿给扔了,架上还摆着诗集,梅花案上头的琴还缀上了新的丝绦。

        架不起这些女人起哄,倒真的弹了两回,立马有人赞她大家子出身,样样都拿得起来,年氏拿帕子掩了嘴角自谦两句,那琴倒弹得更多了,怎么也没想到会隔着墙传到八阿哥那里去。

        这几日出了弘昀的事,门上早早往各处院子里报了,叫把鲜艳的颜色都换下来,格格们全都又缩回屋里,谁知道这府里哪个是耳报神,万一叫人传进福晋耳朵里,可不是自己找不自在么?

        年氏这里复又冷清下来,她在屋子里头对着镜子重又开始练起走路说话来,武格格说那拉氏最是板正不过的,年氏的印象也是如此,这一世她没怎么见过,上一世却是常常看见的,那腰背挺直,身子立得稳稳的,她自己却是怎么站都似弱柳拂风。

        正练习着呢就听见丫头报说珍珠来了,年氏拧了拧眉头,搭着惜月的手从炕上站起来往外室去,错眼一打量先见了珍珠身上那一袭滚着兔毛的锦袄,跟头上耳上的素净首饰。

        年氏早早得着了弘昀去了的消息,她本就爱穿素的,屋子里倒没什么要换的,见珍珠戴的素,衣裳却是透着些暖色,微微一哂开了口:“我这几日身上不舒坦,这地下的毯子就先没叫换了,倒要请姑娘先别往福晋那儿说。”

        地上铺的姜黄色绿地缠枝花纹的毯子,也不算出格了,听话听音儿,珍珠哪有不明白的,只笑一笑:“侧福晋不必急赶着换,主子爷说了,才出了年,不必立时用这么素的,总归差着辈儿,犯不着什么,就是咱们小格格,也并不是一味素净的。”

        年氏笑容一僵,她还记得她进府遇上的第一桩丧事就是弘昀的,那时候正逢胤禛伤心,院子里头连红花都不许留,报春月季才开出来就叫奴才全掐了,如今竟连个丫头也不必穿白了?

        她倒还绷得住,咬一咬唇往上首坐了,脸上还带着笑:“倒不知这回子,福晋又有什么吩咐?”

        一个又字扎了珍珠的耳朵,她脸上笑得四平八稳,只把眼皮子一掀:“咱们主子问侧福晋呢,这夜夜琴挑,可曾引了张生来?”

        年氏红润的脸颊一下变得苍白,惜月还来不及拦她,她就顺手砸了个茶盏过去,珍珠穿得厚,身上没破,衣裳却全湿了。

        年氏胸口一阵起伏,指着珍珠恨恨出不了声,一把推了惜月:“你是死的,快给我掌她的嘴!”

        年氏说完尤不解恨,阴恻恻地盯牢了珍珠的面孔,见她嘴角噙着笑意,那笑容里带着不屑,一点儿也没因为自己发怒就惶恐害怕,反而乐盈盈的瞧着她盛怒的模样站在原地不闪不避,泼过去的茶水带着茶叶沾在衣角上,她竟还抽了帕子掸一掸。

        年氏越看越怒,一把掐在惜月胳膊上,她因要弹琴留得长指甲,幸而冬天穿得厚,不然非破了皮不可,掐了一下还不解气,上手又是一记:“你聋了?掌她的嘴!”

        惜月从心底就没把年氏当成主子,这一院子的下人,除了桂嬷嬷和桃枝桃叶这两个陪嫁丫头,哪一个不是正院分派下来的。就是桃枝桃叶也不同年氏一条心,其它人哪会听她的话去得罪珍珠?

        惜月胳膊上挨了两下心里愤愤,当面却不显露出来,一把扶了年氏,面上急慌慌的作态:“主子仔细手!”身子往年氏跟前一挡把珍珠给挡住了,伸手给年氏顺气,两只手又是拍她的背又是给她揉心口,只作听不见年氏发怒,把她刚才说的话当成了耳边风。

        桃枝桃叶两个原在屋外头侍候着,听见里头的声儿不对,两人先是对视一眼,又全都缩了头,蹑手蹑脚往厨下去,一个拿点心一个拎热水,打着主意装听不见。

        廊下的婆子丫头听见声儿全立住了,竖着耳朵,有那好打听的见桃枝桃叶两个往厨房去,也跟了过去,愣是没人往房前凑。

        珍珠挑了眉头笑一笑,年氏一张脸涨得通红,一直仔细保养的指甲往桌上一磕折了半段,也怪不得她怒极,这话儿说出来就等于一盆子脏水兜头浇下去,把她从头到脚都泼成了脏的。

        从前世到现世哪一个敢跟她说这样的话,周婷此举等于把她的面子给扒了下来扔到地上踩,她原还想指着再骂珍珠两声,被惜月使力一拍,倒咳嗽起来,几要把心给呕出来。

        珍珠脸皮一扯:“侧福晋且仔细保养身子才是,这夜里头弹琴想来极是耗费精神,咱们主子说了,这声儿都传去八阿哥府了,侧福晋当真好技艺呢。”

        年氏眼眶里泛着红,脸上一轮白一轮青,伸手再想寻个东西砸过去,桌上只摆了一盘桔子,她手上没力,使足了力一推,桔子全滚了出去,倒有一多半落在她自己身前。

        惜月嘴巴一抿差点笑出声来,只偏过脸去,也没为年氏分辨,在这室里团团打圈,一会子拿了痰盒来,说年氏这是叫痰给堵了嗓子眼,咳出来就好了。一会儿又往外头掀了帘子吆三喝四的叫水,直把年氏气了个七窍生烟。

        那杯子来得太快,珊瑚蜜蜡两个都没反应过来,待察觉茶水已经泼到珍珠身上了,两人赶紧抽出帕子来给珍珠拭衣裳,又不住拿眼儿瞅瞅珍珠跟惜月,这两个一搭一唱演了这么出好戏,叫年氏把那口气堵在胸口又吐不出又咽不进,挠心抓肺的想发作偏又找不着出口。

        周婷这话说得半文半白,也就是年氏这样原身嫁过的,若要换一个刚嫁人的女人家这话许还听不懂呢。大家闺秀最忌听这些东西,富贵人家管得更紧,这些东西见着个一星半点都是于闺誉有损的。就是年节里头耍戏酒,有那未嫁的在,点折子戏也需谨慎着。

        嫁了人就不一样了,荤话也听得,打趣起来也没了大顾忌,好比划了两个圈子,一嫁了人解了男女事,别人跟你说话的声调都不一样。

        文君相如还有莺莺张生全从戏词里头来,就连珍珠玛瑙这样大家子里的丫头等闲也不能听这些个沾着香艳的戏,怕把未嫁的主子给挑唆坏了。要不是跟在周婷的身边侍候着,哪里会知道这些典故,此时见年氏一听话音就明白过来,嘴角一撇,怪不得这样不规矩,想是从家里带来的毛病。

        年氏喘了一会自己把气均了过来,一屋子站着的丫头没一个拿她的话当回事,先瞪了惜月再抿了嘴冷笑:“福晋真个会调理人儿,这以下犯上,合该捆了拖出去打死。”她再不信那拉氏嘴里能说出这些话来,自己再不济也是上了玉牒的,真闹开了大家没脸:“姑娘既有这胆子到我面前撒野,我倒要去问问福晋,该不该叫人捆了你!”

        珍珠一点儿也不惧她,周婷既能叫她来传这些话,就是不惧年氏拿了事说嘴,咬紧了“以下犯上”这四个字作文章:“侧福晋这话好生没道论,奴才是奉了福晋的命来训导侧福晋的,侧福晋不驯便罢,横竖上头还有主子能定夺,跟奴才挨不着边儿。”说着指了指湿掉的衣裳,眉间挑起笑来:“奴才的事且用不着您来操心,侧福晋还是好生管着自己吧,如今上头的主子可没哪个不知道侧福晋是夜夜都要弹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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