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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来生业缘在,骨肉当如故


奉书昏昏沉沉的烧了不知多久,迷迷糊糊地只听周围脚步杂乱,人声纷繁,有母亲的声音,有姐姐们的声音,还有小妹的哭声。二叔在劝慰几个老仆。两个哥哥在指挥下人搬什么东西。有人在搬动箱笼,有人在收拾妆奁。忽然啪嗒一响,一阵浓烈的栀子花香顿时弥漫整个房间,接着便是丫环们互相埋怨。

        一会儿,又听到三姐的声音:“这是我的衣服首饰,都是那么漂亮的……”她也不过是十岁不到的小姑娘,平日娇美爱俏,攒了几箱子的漂亮衣饰。

        母亲欧阳氏的声音:“环儿乖,我们带不下这些啦。你大姐生着病,咱们要带足药。”

        “我不管!我不管!她的药是她的事!我就要带我的东西!”

        欧阳氏愠道:“你怎么说话呢!”

        环儿的声音小了些:“丫头们背不下,我自己背!”

        二姐柳儿对她软言劝慰:“咱们只是暂时走开,到时回来,这些东西依然是你的啊。”她只比环儿大了一个月,性子却温柔淡雅,和三妹截然不同。

        “哼,二叔都说了,鞑子要打过来了,咱们还能回来?我……”

        “住口!”欧阳氏一下子提高了声音,“不许瞎说!”

        环儿不知道为什么大娘会如此动怒,一下子呜咽出声。随即,她的生母颜氏赶了过来,千哄万哄,将她带出了房。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奉书昏了一会儿,又听到有书本掉在地上,被人踩了几脚。随即大哥道生怒道:“仔细着些!再糟蹋我的书,我打断你腿!”

        “是,是,小人不敢!”一个小厮的声音。

        二哥佛生问:“我们真要带这么多书?”

        道生犹豫道:“爹爹说,以后要检查我们功课的。咱们一路上,可不能不读书。”

        佛生不再说话,帮忙搬书。

        忽然房门开了,大姐定儿虚弱着声音道:“大娘……”

        欧阳氏急道:“你怎么出来了?不是叫你好好养病吗?”

        “我……我房里的两个丫头说……不想走……不想去广东……”

        欧阳氏道:“你告诉她们,你二叔马上要去惠州做官,那里最安全不过,她们跟了去,不会吃苦。”

        “我说了,可她们在这里还有父母亲人……我也不愿意让她们骨肉分离……大娘,我真的还好,用不着丫头伺候的,让她们走吧。”

        欧阳氏重重叹了口气,叫人传话,叫账房给不愿意走的丫头仆役一人支二十两银子。话一传出,只听得呼啦啦的一阵脚步声纷至沓来,竟有一多半的人前来辞行。

        奉书再也听不下去了。她口里不知被谁灌了一碗苦药,随即被裹在一床被子里,抱上一辆车。马蹄声声,载着她离开了给她留下无数美妙记忆的家乡。

        过了好一阵,她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回头看上一眼。但是已经晚了。她此后的一生里,再没有活着看到过家乡的样子。

        一路向南。那时战火还没有烧到南方,一家人带足了银钱,倒也饮食无缺。只是笨重的家私拖慢了行程。两个哥哥马上就意识到,他们带的那些书本,怕是几年也读不完的。

        文家向来有敬惜字纸的传统,只要是写了字的纸张,就算是只言片语,也决不能胡乱丢弃。大哥二哥商议了一下,将大部分书送给了一个当地的私塾教师,一再叮嘱要将这些书籍用心保存。他们互相安慰着,父亲得知了这件事,必定也不会怪他们。

        再行几日,几箱沉重的珍玩也被贱价换成了银两。

        陡峭的梅岭横亘在赣、粤之间,隔开了中原和岭南。梅关古道自赣南而始,盘旋而上。那时正是梅花落尽的季节,车轮上的花泥带着清香,被他们从江西一路带了广东。

        等到奉书病好,他们已行到广东循州境内。那是一条远路,但没法子,因为临近的韶州已被元军招降。她得知以前跟随自己的小丫头全都没跟来,免不得落了半日的思念之泪。随后她便发现,自己梳头、洗衣、缝补,原也不是什么太难的活计。偶尔让剪刀划破了手,原也是用不着哭的。

        只是天气愈发湿热,有时竟难以忍受。还不到四月,三天里便有两天像蒸笼一般,空气里的味道也怪怪的。三姐环儿从小娇滴滴的,此时更是难捱,幸好没有生什么大病。可是大姐的病却一直没好,而身子一向结实的小妹寿儿,竟也染上了瘴疾。终于,一家人在河源县耽了下来,走马灯似的请大夫。

        但大姐和小妹还是一天天衰弱下去。大夫说要将她们隔开。母亲和姐姐们死活不干,但终于被二叔劝住了。他说:“你们想让大哥回来时,看见一排棺材吗?”

        奉书不懂,为什么她们不让自己去探望大姐和小妹。终于,在三天没见到她们之后,她悄悄溜进了小妹的房间。那里面药味弥漫。

        五岁的小妹已经瘦得不成人形,大大的眼睛凹陷下去。她见了奉书,说不出话,只是勉力伸出手来,要她抱。奉书紧紧抱住她。

        小妹微弱着声音说:“姐姐,娘亲在哪儿?”

        “娘去县城请大夫了。”这是真话。

        “我不要大夫,我要娘。”

        “娘马上就回来。”

        “我要爹爹。”

        “爹爹他……他在外面啊。”

        “他为什么不来看我?我做错什么事了吗?”

        奉书答不上来。她只是个八岁刚过的小女孩,读书不多,不会像哥哥们一般讲道理。她只好说:“你快点好起来,爹娘就来看你。”

        “可是我不想吃药。”

        “你不吃药,我以后便不带你玩。”

        小妹轻轻点了点头,似乎是妥协了:“姐姐,我想回家。”

        “等你好起来,我带你回家。”

        “我现在就要回家,我好难受……”

        奉书只得把小妹抱得更紧,拍着她瘦骨嶙峋的后背,泪水顺着她的脸蛋流到床上。小妹紧紧抓着她的头发梢。

        但过了不久,小妹的手便松开了。

        奉书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从小妹身边拉开的。她只记得自己在哭,周围的所有人也都在哭。那天稍晚些时候,大姐也离开了人世。

        她漠然看着二叔在客店里进进出出,派人去买棺材、买灯烛,指挥着丧事。他还点起蜡烛,红着眼圈,趴在桌上写了封信。写好了,却装在自己的口袋里,并不叫人送出去。

        因为谁也不知道,收信人此刻到底在何处。

        家里的大人们仿佛一下子都老了好几岁。他们要哀悼死者,却还要照顾生者。奉书因为见了小妹,被逼着灌了好几天的药。幸好,她并没有生病。

        一家人擦干眼泪,走走停停,终于走进了惠州城门。奉书的祖母早些时候已经被她的四叔送来,安置在那里。三代团聚,噩耗传达,免不得又是一番悲喜交集。

        她不喜欢广东。二叔说惠州是岭南名郡,苏东坡在这里住过,还写过什么“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这里的荔枝还曾被装上快马,沿着梅关古道一路奔驰到长安,送到杨贵妃的纤纤玉手之上。可她到时,还没到荔枝成熟的季节,自然也就没这份口福。

        她只觉得苏东坡怎么能在这里呆得下去,天色又湿又热,蚊子也比江西的大了许多。开始她见到大毒蚊子时,还会尖叫一声,躲到大人身后,直到它变成扁扁的死蚊子为止。过了一两个月,她空手打蚊子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寻常了,偶尔打出一记妙击,她甚至飘飘然然,感觉像书里的侠女一般。再后来,姐姐们房里的蚊虫,也都成了她的试招靶子。母亲见了,唯有摇头微笑。

        不仅是蚊子大了,其他的畜生虫蚁也比中原的要肥美许多。来广东短短几天,奉书就身先士卒,尝了一大口白蛇肉。几个姐姐看得都要吐了,三姐更是一天没跟她说话,说她身上有蛇腥味儿。那些叫不上名字的怪鱼怪虾,她也慢慢都敢吃了。不过,不管这里的吃食如何光怪陆离,让她在梦里淌口水的,还是只有家乡的大白米饭。

        街上的人也奇奇怪怪的。由于气候湿热,夏天时,女人出门竟有只着半袖的,露出下半截或白或黑、或柴或肥的臂膀。若是在家乡,这便是不守妇道的浪□□子无疑。但本地人竟似司空见惯,也很少有人特意将眼睛往那些光着的手腕子上瞄。母亲严令奉书不准学当地女人,令她不管天气多热,也得穿得正正经经,外衣里还要另套一副中衣。她过不多久就放弃了矜持,没人时,总要悄悄卷起袖子。有一次,她光着臂膀在院子里玩,却被两个哥哥看见了。哥哥们朝她皱了皱眉,可是什么也没说,因为他们不仅掀起了两只袖子,裤腿也是卷起来的。

        还有更吓人的。天气热,哥哥姐姐都喜欢待在房里,可她待不住。母亲不让她随便出门,她便请二叔没有公务时带自己出去转转。软磨硬泡,二叔总算是答应了。可在街上刚走出几步,便被一个浑身漆黑如墨的大汉堵住了路。那人五官看不清楚,朝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她一下子便吓得哭了。

        二叔呵呵大笑,指着他道:“这是海外来的异邦人,名叫小黑子,已在广东住了好多年啦,现在是我府里的小厮。只不过他天生是哑的,说不来话——来,让他驮着你走。”

        奉书吓坏了,死活不干。二叔只好把那黑墨人打发走了。

        她到底是小孩子心性,街上转了几圈,便将方才的惊吓忘得一干二净。蹦蹦跳跳,正得意间,忽然又看到街边站着几个异装妇人,都是高鼻深目,耳朵上穿满金环,有一个还是红头发,正叽叽喳喳地说着她听不懂的话。

        她小心翼翼地指着她们道:“这也是你府上的奴婢吗?”

        二叔失笑道:“你以为我的衙门是什么,戏班子么?这些是波斯人,原本是来广州做生意的,也时常来惠州低价进货……”

        这些话她可听不太懂,但“广州”她是知道的。为了不露怯,只得顺着二叔的话问:“广州住着很多这样的人?”

        二叔道:“很多。那是个大港口,物货兴盛,有各种各样的外国人,带来各种各样的好东西……”他忽然停顿了好久,似乎走了神,半天才叹道:“可现在不比以前啦。蒙古人打到了西域,占领了波斯人的家乡,屠杀了不少人,也就没什么波斯人来做生意了。这些留在广东的,多半也回不去啦。”

        她忽然起了个奇怪的念头,问道:“那蒙古人长什么样子?是不是比这些……”她本想说“比这些波斯人还奇怪”,但此时他们已走到那群波斯妇女旁边,她拿不准这些长相奇怪的女子会不会听懂她的话。

        二叔一怔,道:“蒙古人?他们……唉,他们虽然生性暴虐,粗鄙无文,可模样却跟我们汉人差不多,有些蒙古人还会说汉话呢。”

        “真的?”这倒出乎她的意料。她不禁想起那个关于大都的奇怪的梦。

        她还待再问什么,忽然身后有人跑过来,叫道:“文大人!”

        两人一转身,只见一个小吏躬身道:“大人,有军情送来!”

        文璧面色忽转严肃,招手道:“小黑子,去把五小姐送回去。”

        那个漆黑的墨人居然并未走远,一溜烟又跑了过来。这次奉书可不能再推脱了,看那人蹲下身来,只得不情不愿地坐上了他的肩膀。小黑子伸出只蒲扇般大手,拉住了她的小手。真奇怪,他的手背是黑色的,手掌和指甲却是粉红色的。

        开始她还战战兢兢的,生怕这个异族怪人蛮劲发作,把她甩到地上。但不一会儿,她就变得兴高采烈。这个人好高好高,她坐在他肩头,左顾右盼,俯瞰着芸芸众脑勺,简直变成了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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