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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首赴勤王役,成功事则天


那女孩昏昏沉沉的,伏在一人怀里,恍惚中,似乎又回到了父亲的怀抱里。她低声叫着:“爹爹,爹爹……”

        印象里,父亲是会立刻回应她的。他会叫:“奉儿!”或者含着笑,摸摸她的头,叫她:“奉丫头!又去哪儿淘气了?”

        是了,她的名字里的确带一个“奉”字。父亲给她起名奉书,那是希望她以女儿之身,也能够知书达理。只是这个闺名固然外人不知,父母也很少这样叫。记忆中只有一次,她打碎了一个名贵花瓶,却鬼使神差地赖到了自己的小丫环头上。父亲发现她说谎,大发雷霆,直斥她的名字,吓得她双腿直抖。从此以后,她再不敢顺口扯谎。

        府里的丫环婢仆则叫她“奉小姐”或是“五小姐”。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她最后一次听到小丫环这样叫自己,似乎是七岁的时候。

        那时候,江西赣州的家里莺声燕语,花团锦簇。除了她,还有定小姐、柳小姐、环小姐、监小姐、寿小姐。姊妹六人,自己排行第五。若算上两个哥哥,自己便是老七。除了亲生母亲,自己还有两位庶母,家中的男女婢仆则不计其数。那时候,父亲是个留情声色、寄情山水的闲官。她隐约记得听母亲说过,父亲生性耿直,即使在朝堂上也敢一倔到底,几年下来,得罪些位高权重的朝廷大员。他被一次次的排挤中伤弄得有些心灰意冷。自己家是庐陵望族,家资不菲,不食俸禄,终老山野,也没什么。

        尽管他是宝祐四年的状元,是那一年大宋最有才华的人。理宗皇帝看了他的名字和试卷,连连称赞:“天之祥,乃宋之瑞也。”从此,他便以“宋瑞”为字。

        德祐元年正月里的一天,家里贴的红色灯笼剪纸还没取下,她却看到父亲捧着一张黄纸,泪流满面。原来,那是太皇太后所下的一道“哀痛诏”,请国内仁人义士“发兵勤王”,保护那个五岁的小皇帝。那时候,一个姓忽的蒙古大汗已经派大军攻陷襄阳,由一个厉害的统帅伯颜带领,水陆并发,直逼都城临安。

        长江沿线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抵抗,大小城池的守将纷纷投降。因为蒙古人放出话去,倘若城里有人敢放一枝箭,城破之后,他们定会大开杀戒,将城里的居民杀得一个不留。蒙古人向来说话算话,他们在西域灭掉了几十个国家,留下了不知多少座空城。从她记事起,家家户户的父母都会这样吓唬自己的孩子:“再不听话,就让蒙古鞑子捉了你去!”

        也不知在皇宫里,太后、太皇太后会不会也拿这话来吓唬小官家。也不知那大奸臣贾似道,此时还有没有心情躲在自家院子里斗蟋蟀。她只知道,他们是拿蒙古大军没办法的,只得广撒勤王诏,期待着能有不怕死的忠臣义士,帮助他们多撑几天。

        她记得那段时间,家里来来往往的客人好多。有父亲家乡的邻里,也有口音奇怪的外乡人,有和父亲一样的文弱书生,也有雄赳赳、凶巴巴的武官。有财主,有工匠,有商贩,有江湖游侠,甚至还有奇装异服、断发文身的苗瑶洞蛮。她见了形貌奇特的客人,有时会大着胆子,躲在屏风后面偷偷听。他们中大多数人都是接到了父亲的书信,前来响应,带人来参加他的勤王军队的。父亲说,他们“虽然人品不齐,然一念向正,至死靡悔”。

        但也有些人,和父亲谈得不甚投机,屡屡说什么“飞蛾扑火”、“大厦将倾”,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家里的东西也在不断减少。那天,她最喜欢把玩的一只羊脂玉白兔不见了踪影。她哭闹了半日,母亲百般安慰,这才好了。随即她发现,母亲手上的玉镯没了,姐姐们头上戴的钗环也简朴了许多。服侍她的丫环从四个减到了一个。

        后来她才知道,父亲已将家产尽数变卖,以充军饷,几天工夫,就招募了一两万人,共赴国难。一路上还不断有人加入,一齐向临安进发。

        那一天,她看到父亲全身戎装,神气活现地从房里出来。全家人也都在。可不知怎的,大家似乎都不太高兴。三姐环儿甚至红了眼圈,二姐柳儿拍着她的肩膀安慰。

        奉书却从没看过父亲打扮成这样。父亲生得体貌丰伟,秀眉长目,顾盼烨然,有时候穿上朝服,神采飞扬的样子,就是她心目中的嵇叔夜。而现在,他居然头一次穿上戎装,立刻就又变成了美周郎。

        她咯咯笑着,去摸他腰间的金兽面束带。随即小手又碰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她猛地一拽,一片寒光闪过,把她吓了一跳。

        父亲连忙抓住她的手,把匕首拿了回来,重新插在腰里。她看父亲一脸紧张的神色,忽然觉得好玩,嘻嘻笑个不停。

        父亲却神色凝重,摸着她的头,说:“奉丫头,以后你要乖乖的,不许老去外面乱野,别让你娘操心。”

        她不以为然,大大地一笑:“我什么时候去外面野了?我娘从来都不操心我。”

        “你要多学学你姐姐们,多听娘的话,给妹妹做个好榜样。”

        “是是,大姐最温柔娴静,二姐最知书达理,三姐最聪明乖巧,四姐最懂事心肠最好,就我爬树玩泥巴,最不让人省心--爹爹,你每天都要念一遍这些,累不累?”

        “还有,”父亲脸上终于漾出一丝笑意,指着她的一双小脚,“不许偷懒,以后会嫁不出去的。”

        大户人家的女孩子从小就要缠脚,她偏不喜欢,经常自己在屋里偷偷放开,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她听了父亲这话,脸腾的一下就红了,只想:“爹爹怎么晓得?定是小丫环向他告的密。哼,他居然一直假装不知道……”

        她撅起小嘴,还待撒两句娇,忽然听到门外几个男人的声音七嘴八舌地道:“大人,该动身了!”

        父亲神色一凛,拍拍她的小脑袋,又对两个哥哥说道:“好好读书,回来我检查。”随后,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去。

        她这才全都明白了,失声叫道:“你,你要去哪儿?”

        母亲搂住她,温声说道:“爹爹要出去打仗,得有好一阵子。”

        “打仗?”在她的印象里,父亲会写诗,会作文,会下棋,可从来没打过仗。他的胸中也许装着千千万万场胜仗,可是却连一把刀也没拿过啊。

        “那,爹爹什么时候回来?”

        父亲在门外朗声道:“多则半年,少则三月,等我的好消息吧!”他的声音很大,好像是在给谁打气一样。

        她鼻子一酸,忍住了没哭出来。

        谁知好消息来得比预想的快。二月刚过,奉书便看到两个哥哥对着一张信纸笑逐颜开。她上去问时,大哥道生嘿嘿笑着说:“爹爹升官啦。”

        二哥佛生照着那信纸逐字念道:“右文殿修撰、枢密副部承旨、江西安抚副使兼知赣州、江西提刑……”

        她抢过那信纸看。那上面果然密密麻麻的,上面有不少她不认识的字。但那一连串的大官头衔,须不是九岁的佛生所能杜撰出来的。她呵呵笑着,想象着爹爹的风光。

        可是母亲知道了这事,却一点也没露出高兴的神色,然而重重叹了口气,说:“一下子封了这么多头衔官位,可见响应勤王、进京保驾的,根本没几个人。不然,朝廷何以把你爹爹当成救命稻草?”

        母亲欧阳氏一向淡薄睿智。有时候父亲从公堂上归来,尚未开口,她便能大致猜到他跟谁斗了口,所为何事。父亲变卖家产、组织义军,她从没有过一句怨言,而是一声不吭地从自己多年尘封的嫁妆箱笼里,翻出一样样值钱的物事,命人直接抬到丈夫会客的大堂上。

        然而这次她却猜得并不准确。起兵勤王的人固然屈指可数,而临安城内的大臣竟也时有隐匿逃遁的,朝政几近瘫痪,时局一片混乱。此时朝廷纵然许下百十种官禄爵位,又能值几个钱?各地的将官接到“勤王诏”,大多只是按兵不动,观望事态,同时在暗暗寻找退路。只有文天祥、张世杰等寥寥几人,将义兵带到了临安城外。

        一家人惴惴不安地等待着来自临安的一切音讯,得到的却往往是一连串的失望。事实上,心胸狭隘的权臣对勤王军队心存忌惮,不愿委以重任。文天祥的苦心劝谏被朝廷置之不理。等到他们好容易接到了作战指令,已经丧失了宝贵的时机。嘉定失守,岳州失守,江陵失守,建康失守,五木失守,常州失守,独松关失守,平江陷落。蒙古统帅伯颜忿怒于常州军民的死守,下令屠城。全城共有七人幸存。

        尸体堵塞了长江的水道,把恐怖从上游带到下游。

        到了十二月间,却有了好几日的宁静。一个从临安逃出来的富户经过家乡,对他们说,临安已几乎成了一座死城。坊间传闻,有一日太后在慈元殿上朝时,来朝的文官只有六个人。连左丞相留梦炎也偷偷逃跑了,把官服和相印丢在了自家的茅坑。临安城里的百姓全都在唾骂这个临阵脱逃的大官,把他称作“茅坑宰相”,上茅厕时,总是要朝坑里唾吐一口,算是唾在留梦炎身上。

        刚听到这个消息时,奉书拍着手大笑。因为她曾听家人说过,这个讨厌的留梦炎跟父亲互相看不顺眼,又总是一意求和,三番五次地阻挠军队出战。她只是遗憾,为什么掉进茅坑的是他的相印,而不是他本人。

        但母亲和哥哥立刻大声呵斥她。那时候,文天祥刚刚出任临安知府。铁蹄兵临城下,京师岌岌可危。

        新年转瞬又至。奉书在房里剪了几十朵模样各异的红纸窗花,却一朵也不愿贴上窗。她将剪纸默默地收拾起来,心想,等父亲回来了,再把家里贴得热热闹闹的。

        她记得很清楚,那天是三月初九日,距父亲出发勤王,已过了一年有余。未时刚过,突然一阵笃笃的敲门声,响得很急。

        家里已经辞退了门房小厮,大哥道生亲自去开的门。随即他便惊叫了一声。门外的人只带了一个仆从,衣冠凌乱,显是长途跋涉而来,再一看面孔,正是父亲的幕下宾客萧敬夫,当初一道随他去勤王的。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萧敬夫一坐定,便即放声大哭。道生、佛生一连串地问道:“怎么回事?父亲在哪儿?临安怎么样了?萧伯伯怎的不在勤王军里?鞑子又打了何处?”

        萧敬夫收干眼泪,紧紧咬着嘴唇,半晌才道:“有个坏消息。你们都别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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