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三月溪
溶溶清淼三月溪,玉管争相宿凤枝。
那一年的三月末,迎来了特别炎热的一天,与通常乍暖还寒的三月格外不同。
“阿镜,热不热?我送你个东西怎样?”
“方才便不见你,去做什么了?”
“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小溪在一片错落有致的数个石块缝隙中流淌,十七岁的临渊穿着一身利落的短打劲装,大咧咧地坐在其中的一个石块上,一只手贴近额头,试图遮挡烈日,一只手藏在背后,显然拿着什么东西。
“大渊,你的心魔怎么会在你的前世?难道你前世就开始滋生心魔了?这怎么可能!不行不行,这个幻景也太虚假了,体验卡就是不靠谱!”
“哦?我倒觉得,不无可能。”
沉渊身处幻景,随意走动着,幻景中的人和物都那么清晰,但幻景中的人,都看不到他。
沉渊就这么无所谓地看着,看着幻景中的临渊跟他记忆中一样,在短短的一天之中,一步步被送入深渊。
幻景中的临渊从背后拿出了一个细心编织的藤蔓花环,藤蔓上整齐地编入了许多清洗干净的完整木叶,触手清凉,模样别致。
临渊从石头上站起来,然后几步跳到岸上,靠近却尘镜,然后将花环以极快地速度戴到他头上,惹来了一阵责怪,临渊很是习惯地开始讨饶:
“就此一次行不?没摘多少叶子。哈哈……阿镜戴上真好看。”
“这次便算了,下次再要胡闹,我可要生气了。”
说着,却尘镜便把花环从头上拿下来,还给了临渊。
“是你自己不要的,不要就不要!我自己戴。”说着,临渊戴到了自己头上,又跑去给周围的人夸耀自己的精巧手艺。
那些人多半客气地回应着他,只因为他是沭风公子带来的人。
也有些离得远的,看着这一幕而兴致突起,谈起了他。
“这是沭风公子身边的护卫?少年心性,看模样贪玩得很,不像个侍墨的书童,也不像个护卫。”
“跟自己主子没大没小的,没个规矩,若非沭风公子纵容,也不敢如此。”
“沭风公子素来深居简出,定然不在意这些世俗凡规,对下人的管束,自然宽宥些,不足为奇。”
“听闻这护卫虽然不通文墨,拳脚功夫上确有些本事,粗鄙武夫,能得沭风公子青眼,也是三生造化了。”
……
“大渊,我看这幻景也没出现什么特别的事情啊,看起来一片融洽嘛,这群人还都在夸赞你呢!”
“小二君,你说得对,很对,所以……这个幻景没有用,你停下吧,我们回去。”
“啊……?大渊,我们才进来,说不定你的心魔一会儿就出现了呢?来都来了,不然再等等看!等到幻景结束还是没有找到你的心魔的话,我就去投诉重生系统部,使用体验卡完全没有体验感,跟原版相差太大——怎么样?”
“不必了,我们回去吧,两个月时间,我会撑下去。”
“我就知道!大渊你老实说,是不是你不敢面对幻景之后会发生的事?那件事一直是你的心结对不对?哎呀遇到心魔就要迎难而上,躲避是没有用的,大渊你别怕,我会陪着你一起面对的。打败心魔,才能好好投胎,对不对?”
“我想回去,小二君,我要回去。”
“这个……大渊,我们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的。”
“何意?你瞒着我什么?”
“也……也没有瞒着你,只是忘记说了嘛。原版的《心魔幻景卡》一旦使用,就会进入无尽领域,一直重走某段幻景,直到找到心魔并且消灭了才能回到现实空间,这也是为了宿主的精神安全着想。”
“不能强制中断?”
“宣导会上有说过这个问题,如果想强制中断,除非宿主本人知道他的心魔是什么,在哪里,并且能够压制住。但明明不用寻找就知道在哪,偏偏又压制不了的话,说明心魔很强,超过了本心,黑化程度也会完全暴露出来,心魔会逼着宿主陷入幻景,而宿主必须在幻景中寻找压制的办法,否则就算醒来也有很大的危险性……”
“不过,体验版只会出现一次幻景,持续时间不好说,可能不到半刻钟,也可能十天半个月的,得看心魔在这次幻景中存续的时间,这个得宿主自己才知道。”
“知道了,用不了多久,一个晚上,就够了。”
幻景中的景象还在继续,方才三三两两聚集的文人才子们已经到齐,在主办方温大人——温绪的召集下,很快互相谦让着入坐。
此时的少年临渊也席地而坐,头上戴着方才的花环,旁边是他护卫了近半年的特殊隐卫同门——却尘镜。
他们的面前放了一个雕刻着精美花纹的矮脚石桌,上面摆了些糕点、零嘴、瓷杯等物。
石桌前有一条弯曲的小渠,小渠中漂着一个木制的小舟,小舟的腹部较宽,上面放了一个模样精致的白色羽杯,里面玄醴满盛,每次有高处的流水从弯曲处淌过,羽杯便会有稍许加速,前进一段距离。所有弯曲的小渠最后形成闭环,联结相通,而羽杯遇到下一个弯曲的拐角后又能继续前进,直至力有不殆,缓缓停下。
幻景中的临渊满怀好奇地问却尘镜,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却尘镜跟他说,这是一种“文人雅趣”,名为“曲水流觞”,然后又用十分温润的声音,不疾不徐地跟临渊讲述“曲水流觞”的典故出处、前人雅事。
似乎在坐所有人,包括那些站在一旁伺候的侍童、仆从,那些嫉妒临渊身为区区一个护卫,竟然能与“主子”同坐的人,都在用一种意味不明的眼神看着他。
对在坐的“文人”来说,与临渊这种只会些拳脚功夫的莽夫不同,他们纵然家境贫寒,但一个个都饱读诗书,是这个国家现在和将来的栋梁之材。他们面上都挂着礼节得当的笑意,眼中却有鄙夷、有不屑、有轻慢、有优越感,有事不关己,也有漫不经心。
但幻景中的临渊未觉有异,依旧听那人给他讲着他从来没接触过的东西。
他从来只知道感受杀气、从而预知危险,没有人告诉他,原来有的危险是不会带着杀气的。
所有人都在兴致勃勃地等着,等到那个羽杯停在自己面前,然后大展手脚,或提前准备、或肚中有墨,各个作诗行文都像是信手拈来,妙笔生花。
沉渊冷静地看着,看着这番热闹的景象被一群三十余个训练有素的士兵硬生生打断。
“温大人,办诗会,怎么不叫我一起?”
“魏樵,你私自带了那么多兵,意欲何为?想入大牢?”
“温大人此言差矣,我乃奉命行事,来捉拿一个和牢里那个奸佞叛贼有书信往来的敌国奸细,尔等最好乖乖配合,交出此人,免得被受牵连,丢了小命。”
“哼!魏樵,你这分明就是无中生有!我们这里哪个你不认得?什么罪犯?没有!”
“要拿罪犯便去别处拿,诗会为什么没叫你,你自己清楚!”
“魏樵,我等皆有功名在身,岂是你想拿人就拿人的?”
“不就是仗着自己现在有个当国丈的爹!呵……!平日里为非作歹、顽劣不堪,杨某不屑与你为伍!速速收兵离开,否则莫怪杨某将来在金銮殿上参你一本!”
“若非是听说沭风公子今日也会来此?笑话!你若是想要他的字画一观,明说便是,我们还能拦着不成?”
众人七嘴八舌地声讨着,对围住他们的士兵没有丝毫俱意。
“啧啧……没有确凿的证据,小爷我也不会过来。那罪犯极其擅于伪装,此时就在你们中间,随时都会跳出来结果了你们谁的命。”
“简直胡言乱语,这里都是熟面孔,根本没有你要找的人。”
“他们不信我,老师你也不信?嗯?温大人?”
“魏樵,莫要无端生事。”
“哈哈哈哈……!老师,你还是这样,宁愿庇护这些穷酸的寒门子弟,宁愿把这里拿来给他们主办什么破诗会,也不愿意多看我一眼!论学识、论才智,我哪里比不过他们?”
“魏樵,他们需要更多机会。”
“机会?他们这些出身低贱的人,想要出人头地,不自己去争取,凭什么要我让出自己的老师?有什么资格踏足这里?温绪大人,可曾记得这里属于谁?”
“魏樵,你拥有的太多,轻而易举就拥有了旁人终其一生都难得到的权力、地位、财富,而他们只能用数载岁月寒窗苦读,又在芝麻绿豆大的官位上蹉跎几十年光阴,才能有机会走上高位。而我温绪有生之年能够扶他们一把,便可给这江山早添更多栋梁之才……”
“他们?就凭他们?一群只会吟诗作对、纸上谈兵的文弱书生!他们见过死人吗?上过战场吗?会治国吗?自以为学识渊博,实则不过夸夸其谈、空有其表!和当初的我有什么区别!寒门子,你就永远宽容,对我,你就无限苛责!”
“魏樵,是我亏欠于你……但通敌是死罪,无论如何,你都不该以这种方式试图给他们定上这个罪名。”
“温大人!哈哈哈哈……老师啊,你终究还是对我有偏见!我怎么能忘了呢,你也是寒门出身,天生就站在我们这些贵族纨绔子弟的对立面,又怎么会相信,这群成日悲天悯人的高洁之士里,会有什么恶人?”
“好啊,你不是要护着他们吗?我倒是要看看,他们谁愿意替你去死!”
说着,魏樵从腰带上取下一把带鞘的短刀。
打开刀鞘,出现的是一个无锋的钝刀,长度约七寸到八寸,刀柄刻着繁复的纹理。
“大渊,这个红娃娃怎么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大吼大叫的?现在又拿了个好像没开封的个短刀出来吓唬人?”
“红娃娃?”
“就看着像呗!”
确实,一袭艳丽红衫,又长得脸嫩。
那时候的魏樵,应该是二十二岁上下。
幻景还在继续,沉渊仍然冷静地看着,偶尔与系统2222搭几句话,理智清晰。
魏樵对参加这场曲水流觞诗会上的所有人说,不想被当做敌国奸细,就自证清白。
自证清白的方式他很是慷慨地提供了三种:
第一种,用这把钝刀割伤自己的右手,已证清白。
要知道,几天后便是4月初的春闱,接着很快就是殿试,他们的右手何等重要?必不能在这几天受伤!一丁点都不能!
第二种,让他们的好恩师——温绪温大人以身担保,担保他们都是家世清白的良家子,而担保的方式便是每人在温绪身上割一个肉眼可见的刀痕,不能重复在同一个位置。
钝刀虽不如利刃那般锋利,但控制得当,温绪也不会失血而亡,甚至都不会昏迷过去。只是用钝刀切割能让人倍感疼痛,还有极强的侮辱性。温绪倥偬半生,又是他们的恩师,他们不可能选择这一种方式来陷自己沦落至不仁不义的境地。
第三种,选一个人出来,或者自愿出来,代替第二种方式中的温绪,只是这种代替,需要留下一条性命来让魏樵带回去复命、交差,无论那是不是所谓的“奸细”。
沉渊冷眼看着这些滑稽的一幕幕,前一刻,这些人还在声讨魏樵,后一刻又义正言辞地不想他们的恩师受辱,等到第三个选项出现,他们便逐渐暴露本性,谁也不想当这个肉盾,都想活下去了。
喧闹的声音再次零乱地响起,这些人竟然开始讨论“推荐”谁出去更合适的议题了。
魏樵不耐烦地喊了一声“停——!”
接着走近他曾经亲自参与布置的曲水流觞一旁,拿起了木制小舟肚中的羽杯,连杯带酒,随意扔在了地上。又把出鞘了的钝刀放在木制小舟上,放稳后,划动小舟,使乘着钝刀的木制小舟向前移动。
“诸位今日能到此来,魏某自然该好好招待一番。既然诸位选不出来,那么停在谁面前,谁就自认倒霉吧!”说着,像是突然想起来这里还有个特别的人物,“你觉得如何,沭风公子?”
至于临渊,纵然戴着抢眼的花环,也没有引起魏樵的注意。
却尘镜与魏樵对视了一会儿,回答:“确实公道。”也不管那个倒霉的人会不会是自己。
方才恨不能流觞停到面前,好一展文墨的众人,此刻却几乎各个胆战心惊,十分害怕它突然便停滞不前。
幻景中的临渊靠近却尘镜的一边耳侧,小声说道:“阿镜,此地不宜久留,那些士兵追不上我,等会儿趁乱我带你离开。”
却尘镜也轻声回道:“温绪还不能死。”
“那我先救你出去,一会儿再来带他走。”
“临渊,除了温绪,还有其中五人需要活着,这是主公的意思。”
“阿镜,我救不了那么多人。”
“不,你救得了。”
时隔多年,沉渊再次听到这句话,竟然觉得也不是那么难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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