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卅五回 康侍郎敛财遭火难 毕尚书潜身逢水殃
诗曰:
豪杰何必论出身,季末板荡识诚臣。
临危屈膝偷生辱,赴难捐躯烈名闻。
山海一夕胡旗现,北地廿载汉节存。
丰碑荒冢无声诉,忠奸到头不容混。
话说钦宗问种师道举荐何人,种师道答道:“是张叔夜、云天彪、刘广三人。”钦宗道:“莫不是那年平灭巨寇宋江、方腊之臣?”种师道称是。钦宗道:“朕在东宫时,便曾听过张、云、陈之名,后闻得那陈希真辞官修道,如今张叔夜、刘广均在州郡为官,只不知云天彪在何处?”种师道答道:“云天彪那年因伐辽失利,辞官回乡,如今正在山东风云庄。陈希真虽归隐,然张叔夜、云天彪、刘广及麾下旧将大都健在。陛下若宣谕,准其移调旧属得力将弁,定奉诏而来。”钦宗喜道:“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朕正要于三京及邓州设都总管府,分统四道兵,拱卫京师。今日既有种卿保举,朕便以张叔夜为南道都总管、云天彪为东道副都总管、刘广为北道副都总管,准三人召集旧属,以备朝廷调遣。”种师道谢恩道:“陛下圣明,若君臣一心、用人得当,金人不足惧也。”钦宗颔首。
当日种师道又奏道:“陛下圣明神武,睿断严明。自登基以来,选贤任能,从谏如流。小人道消,君子道长。然蔡攸、谭稹等奸党尚存,终是祸患。望陛下除恶务尽,如此朝野振奋,定能同心御敌。”钦宗深以为然,便立下诏旨,将蔡攸贬窜万安军,寻赐死。谭稹家私尽行抄没,枭首于都市。看官听说,自古道:‘国家将亡,必有妖孽’。那徽宗昏聩,为君二十余载,重用蔡京、童贯、高俅、杨戬等辈,其枝蔓党羽,早已充盈朝野,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蔡攸等虽死,然朝中李邦彦、张邦昌、耿南仲等辈依旧安然无事。钦宗偏听则暗,战和不定,社稷岂能安稳?种师道看在眼里,急在心头,虽知奸佞不可尽除,唯竭力诤谏而已。当日拜辞钦宗,离京赴任去了。
不料种师道一走,未及一月,风云突变。先是九月,太原失守。警报传至东京,君臣无不震骇。至十月间,真定府、平定军、汾州等相继沦陷,粘罕、斡离不两路金兵复望东京杀来。钦宗见战事不利,心中摇摆,竟听了主和派之言,命刑部尚书王云随康王赵构出使斡离不军中。许割三镇,尊金主为皇叔,希冀金人退兵。不料金人早已看透宋朝虚实,一面假意议和,一面马不停蹄,两路大军星夜望东京进发。钦宗惊慌失措,只得召种师道回京。又急发手札,令诸道兵火速入京勤王。
不说别处,且说张叔夜自那年平定江南,徽宗又喜又忧,封其开府仪同三司、权开封府尹、镇国公之爵位。然徽宗恐其做大难制,便将张叔夜部属拆散,调往各处。也是张叔夜时乖运蹇,不知怎地,那张仲熊南征杀降之事为人揭发。徽宗正愁寻不着张叔夜短处,适逢彼时青州起了一股大盗,几番收捕不得。徽宗便借着由头,将张氏父子贬往山东,戴罪立功去了。那张叔夜是个忠臣,虽有委屈,并无怨言,引二子赴青州上任。到任未久,果然渠魁成擒,政通人和。及至靖康改元,金兵南下。张叔夜上章乞率骑兵,与诸将并力断敌归路,却吃奸党扣住不报。后调任邓州,得种师道举荐,领南道都总管。
那日张叔夜正与二子一侄商议军务,看官听说,那二子便是张伯奋、张仲熊两个,一侄正是张叔夜胞侄张鸣珂。原来张鸣珂那年助种师道、陈希真扳倒蔡京,天子嘉其胆识,特升归德府知府。钦宗即位后,因政绩卓著,又召入京做了龙图阁直学士,前志已是交代过。后钦宗纳种师道之言,授张叔夜南道都总管。张鸣珂闻知,心中甚喜,遂于早朝上奏道:“陛下,臣虽是文官,然早年曾备员行伍,粗知军事,于轮囷城抗击夏兵,幸立微劳。今大敌当前,虽不能临阵讨贼。然闻陛下设南道都总管府,料想诸事繁杂。臣虽不才,愿替陛下去传圣旨,相助拣练军士,早日入京护卫。”钦宗见张鸣珂如此说,便允其所请。故张鸣珂星夜到了邓州,助张叔夜办理军务。
回说那日张叔夜与子侄商议军事,忽闻有天使至,四人急忙出迎。却是钦宗手札,召张叔夜引南道兵入卫,并准移调旧属得力将弁。张叔夜接旨,详问备细,天使将天子纳老种经略之言,起用云天彪、刘广的事都说了。张叔夜喜道:“天子圣明,社稷幸甚。”当日送走天使,张仲熊道:“我等离京数载,天子不召。前番真定、太原失守,我等得种公传檄,统兵赴阙,朝廷又下诏毋得妄动。如今京师告急,无人可用,方想起父亲来。”张叔夜正色道:“休得胡言!我等乃大宋臣子,丑虏犯境,莫说天子圣谕已到,便是未有,也理当请缨。”张仲熊唯唯。张伯奋道:“昔日征讨强寇,父亲麾下军将一十二人。数年来,或死或散,如何移调?”张鸣珂道:“天子许阿叔移调旧部,乃示信之意。如今情势危急,移调已然不及,我等引本部兵前去便是。”张叔夜称是。当日点起精兵,合三万人。张叔夜自将中军,张伯奋将前军,张仲熊将后军,张鸣珂为参谋。翌日起行,星夜望东京进发。按下慢表。
回说种师道奉命巡边,行至河阳,遇见金使王汭。一番交谈,察其言语,种师道料敌必大举再犯。故连夜上疏天子,请移幸长安以避敌锋。不料钦宗以为种师道年纪老迈,怯敌畏战,遂召种师道还京。那种师道年事已高,精力难继。眼见金人南侵,朝廷无备,心急如焚。却苦于无兵无粮,心中悒悒。那日接得诏旨,只得打点装束,带了侄子种洌、康捷等数人,连夜起行。于路勉强骑了两日马,打熬不过,只得下马。种洌劝道:“此去东京尚有数百里,叔父既骑不得马,去那里寻乘山轿也好。”康捷道:“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更兼兵荒马乱,到那里去寻?不如我背着相公走罢。”种师道婉谢道:“不可,老夫尚自能行,不劳阿康。”康捷道:“相公说的那里话,若无相公收留,我生下时便死了,岂有今日?康捷早将相公当做亲生爷娘一般看待,如今爷娘抱恙,做子女的背着有何不可?”种师道见他如此说,心中感动,便依他言语,由康捷背了,众人依旧取路望东京来。
行了十余日,方到东京。种师道本要入宫面圣,怎奈天晚,只得先归住处。是夜,种师道便觉身躯沉重,咳喘不止,起不得床。自感时日无多,便唤种洌、康捷到床前,叮嘱道:“种氏一门,自家祖世衡公以来,镇守西陲,已历三世。老夫幼习儒业,师从横渠先生,习安身立命之学。后继父辈遗业,身入行伍。蒙天子亲擢,诸将同心,遂成佛口城、葫芦河、臧底城、天津府之功。惜为奸臣所抑,荒废数十载光阴。后又受蔡攸掣肘,伐辽失利,屈遭贬谪。幸得天子圣明,重复起用。惜年过古稀,力不从心。今女真南侵,社稷有难。老夫身为大将,内不能除奸臣,外不能破敌兵。行将就木,碌碌一世,诚可愧也,无颜见列祖及父兄于九原之下。”说罢,泪落如雨,咳嗽不已,种洌、康捷连忙扶住。
康捷道:“相公何出此言?以小子观之,相公文武高才,为朝廷竭忠尽智。手下贤才辈出,不唯名播大宋,早已威震敌国。前番自豹林谷入卫东京,金人闻相公之名,退守牟驼冈,增垒自卫,便是明证。相公屡献奇策,然朝廷不纳,因此酿成今日之祸,非相公之责也。相公亟宜善保贵体,待康复后,再面见天子,陈说利害。若官家允纳,方为社稷之福。”种师道见康捷如此说,稍稍宽慰。忽想起云天彪来,便索要纸笔,康捷忙去取来。种师道叫种洌代笔,自家口述,修书一封,写道:“天彪吾徒: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大丈夫生于世间,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为师年已七十有六,寿亦高矣。其所憾者,独女真南犯,力不从心,不能杀敌报国也。汝命途坎坷,昔遭冤抑。幸苍天有眼,新君起复。愿汝勿怨朝廷,感春秋大义。尽忠报国,继我遗志。驱除丑虏,复我旧疆。上不负乃君之知遇,下不负为师之嘱望也。待天下太平,凯旋回京之日,若有风吹旗幡,便是为师来看你也。勉之慎之!靖康元年冬十月二十九日,老种绝笔。”
当下种洌、康捷见种师道如此说,都流下泪来。种师道强撑病体,艰难起身道:“老夫尚有一愿未了。”种洌、康捷问是何愿,种师道道:“与我再穿一次甲胄。”两个劝说不住,只好依他。当时将种师道扶坐椅上,取过兜鍪、步人甲、靴子等,与种师道从头到脚换了,种洌问道:“叔父觉道如何?”种师道并无回言。近前看时,早已闭目气绝了。种洌、康捷两个伏地痛哭,如丧考妣,只得举哀报丧。钦宗闻知,大为震悼,亲往临奠,追赠开府仪同三司。
种师道既故,种洌、康捷本欲扶柩归乡,怎奈东京已被金兵围住,出城不得。不上一月,钦宗竟妄信神棍郭京六甲神兵之术,致东京外城失守。金兵破城后,大索金银。一时鸡犬不宁,生灵涂炭。可怜昔日好一个繁华的汴梁城,转眼化作炼狱一般,狼藉满目,凄冷萧索。
彼时已是十一月天气,朔风凛冽,天寒地冻。那日种洌、康捷在种宅守灵,忽见大队金兵闯入。原来金帅斡离不久闻老种之名,今日入城,特来拜会。康捷见了,便拔出刀,要与金人厮杀,吃种洌拦住。斡离不见老种身故,亦吃了一惊,唤通译对种洌道:“本帅昔日曾于阵前与种将军相见,甚感钦佩。你那童子皇帝若能纳其言,未必有今日。”种洌无言。斡离不道:“本帅虽敬种将军为人,然终是敌人,不可轻放。我家郎主打破东京,急需金银美女。你等若能献出千两黄金,我便罢休,放你等出城。如若不然,我便取种将军首级,回去交差。”种洌惊道:“一千两黄金,如此之多,却到那里去寻?”斡离不道:“与你三日之期,若不能凑足,勿怪本帅不讲情面。”当日留百十名金兵,把住种宅,自回营去了。
斡离不既走,康捷怒道:“女真如此无礼,不如与他拼了!”种洌道:“如今世道,死却容易,活着甚难。你我若凭一腔血气,与金人同归于尽,伯父灵柩托付与谁?如何安归故里?”康捷道:“虽说如此,然一千两黄金岂是小数目,你我三日内如何凑齐?”种洌道:“我身边只有五十两,且先求助城内富户,与他订立字据,待日后再还。”当日金兵允康捷出宅,各处凑钱。那城内百姓、富户素敬服老种,都慷慨解囊。然一日之内,仅得三百两。当日康捷回来,对种洌道:“城中已是走遍了,才凑这么多,一千两如何凑足?”种洌见说,心中焦急,亦无可奈何。
当日天晚,听得邻里传说,金人贪得无厌,嫌前番百姓所献金银不够,又来索要。朝廷无法,以中书侍郎王孝迪管领收簇金国犒军金银所。今日特张榜文,招募二十四人为侍郎官,负责大括金银。声言若不凑足金银之数,则“男子杀尽,妇人掳尽、宫室焚尽、金银取尽。”人都唤那厮做“四尽中书”。如今榜文贴了半日,却无人应募。康捷听说,便道:“那榜文在那里,我去看看。”种洌道:“不可,将军以忠义为本,怎可行助纣为虐之事?”康捷道:“事急从权,康某死且不惧,岂在乎虚名?总而言之,康某纵有一口气在,便不许金人玷污相公遗体。”当日火速出门,揭榜去了。
再说那王孝迪乃见风使舵之徒,见榜文贴了半日,无人前来,正自懊恼。忽听报说有人揭榜,忙叫唤入。当日见了康捷样貌,倒先唬了一跳。后问明身份,方才堆下笑脸,即授康捷括金侍郎之职,允诺事毕,即可分千两黄金。又告其上至皇亲国戚、宗室内侍,下到贩夫走卒、僧道倡优之家,无论何人,一概不放。那城中宵小之辈,初时尚有顾虑,闻知康捷做了出头鸟,便纷纷前来应募。不到半日,二十四人已齐。王孝迪便命康捷为首,与其余二十三人为头,引兵于东京城内四处搜刮。说来也奇,那些达官富户起初抵赖不给。及见康捷发如硃砂,青脸獠牙,山神一般相貌。早已两股战战,吓破苦胆,那敢说半个不字,只得乖乖交出金银。不过一日,康捷等二十四人便搜刮金一万三千六百两、银二十万五千两、衣缎一万零三十六匹。一日之间,康捷之名,传遍东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乃可止小儿夜啼。满城人深恨康捷入骨,背地都骂他作疾捷鬼。
康捷既做了括金侍郎,那一千两金子自然不费吹灰之力,当日便到手,教手下送至种洌处。是夜,来向王孝迪请辞。王孝迪不悦道:“如今正是用人时节,你要去时,须得先将金银纳足方可。城内丰乐楼,便是起先唤作樊楼的,乃东京城七十二正店上上去处。闻得那店主家财巨富,你若能从他处寻出金银来,我便放你走。”康捷见说,只好应了。
次日天晓,康捷引部属径奔东华门外景明坊,不多时早到。见那丰乐楼三层相高,五层相向,各有飞桥栏槛,明暗相通。往日珠帘绣额,灯烛晃耀。如今金兵破城,无人敢来,早已形同鬼蜮。当下康捷引众进了丰乐楼,寻店主不见,便捉了小二问话。那小二眼珠一转,堆下笑脸道:“大人,店主今日奉旨入宫去了,明日才回来。可否宽限一日,明日定然如数交纳。”当时取出两瓶上色好酒,与众人斟满道:“金人破城,各处抢掠。这两瓶酒乃是小店偷偷藏过,今日献与大人,乞行个方便。”康捷与众人饮了酒,便道:“既是如此,便饶你一日。明日来时,务要金银数足。”小二诺诺连声,恭送康捷等去了。
原来那店主连日谋划出城之事,并未入宫。不过借小二之口,将康捷等支走。当日康捷去后,店主与众人计议道:“如今楼内遭数度搜刮,那还有半点金银。明日那鬼来,若不献纳,定然不肯罢休。我本已定下主意,三十六计走为上。如今这鬼倒自己撞上鬼门关来,我等便推他一把,也算为民除害。”当日计议定了,各去行事。
次日一早,康捷果带了七八个随从,来到丰乐楼。那店主等候多时,见了康捷,作揖鞠躬。康捷挥手道:“你就是店主?”店主道:“正是小人。”康捷道:“昨日之事,小二可对你说了?”店主道:“不瞒大人,小店往日虽有些名气,赚些金银。然自金兵围城,门可罗雀,本钱消折,成了赔本买卖。昨夜小人清点一番,仅剩金九十一两、银一千二百两,并一些古玩字画。恐有窃贼,如今都藏在顶楼阁内,不敢有半句假话。大人若不信时,请随小人去看。”康捷听了,将信将疑,便叫店主引路,与随从都从胡梯上楼。到得顶楼,见门锁着。店主将出钥匙,开了门,摊手相请。康捷等一拥而入,果见内里摆放着金银箱子并古玩字画。店主上前道:“大人远来辛苦,且请暂歇,清点数目,小人去寻些果酒来。”当时退出,轻轻把门关上。
康捷见说,便挥手教店主去了。在阁内看了一回,教随从清点钱物。等了好歇,已是清点完毕,兀自不见店主上来。康捷便叫人去寻,推门时,却推不开,原来已从外面反锁了。康捷见了,心中大怒。奔过去看时,忽闻得呛鼻烟味。原来那店主诱康捷等上楼,悄悄命人在楼内浇洒酒水,一把火点着。随后众人出门,腾云价不知去向了。
当时康捷遭了戏耍,七窍生烟。用脚踹门时,却踹不开。与众人攀窗望下看时,却苦太高,无法跳下。眼看走投无路,康捷只得取出那风火轮,踏上脚,作起法来。望那阁门尽力一撞,早已撞开。未撞时万事皆休,一撞时,那大团烈焰迎面扑进阁内。原来店主下楼时,已悄悄将十数个酒坛堵在门外。当时胡梯上皆洒酒水,烈火熊熊。那些酒坛吃康捷一撞,尽数破碎,遇着烈火,一碰即着。康捷首当其冲,全身烧着,在阁中乱跑,好似火鬼一般。惨号之声,不绝于耳。彼时浓烟满阁,那火越烧越旺。约莫一盏茶工夫,丰乐楼早已变作一座火楼,又足足烧了半个时辰,方才轰然倒塌,那康捷并众人早做一堆烧死在楼内。可怜那康捷神行半世,临了,却落得个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下场,亡年四十一岁,后人有诗叹道:
天生奇特貌,异授神行骸。
骤雨飘风去,轰雷掣电来。
屡传军机报,偶救济世才。
敛财遭火难,途穷鬼门开。
那日丰乐楼大火,城中抢救不及。闹乱了半日,方才扑灭余火。种洌闻知,大吃一惊。急去寻时,那康捷并众人早已化为灰烬,那里去寻尸骸?只有那对风火轮不怕火焚,为种洌寻回。当时望空哭了一场,只得回去。后种洌将金子交与金人,护种师道灵柩西归,葬于万年县神禾原种家墓地。自此隐居不出,寿至八十,无疾而终,此是后话。
再说康捷于丰乐楼烧死一事,早已传遍东京。那吏部尚书毕应元闻知,心中大惊。原来自送走盖天锡后,张鸣珂虽进京供职,然留京不长,便到邓州张叔夜处。是以偌大东京城中,昔日伐梁山诸人,独剩毕应元一个,形单影只。后闻盖天锡遇刺,万分悲恸,愈觉孤掌难鸣。那时节,金军初围东京。毕应元力主召各地勤王之师,协力抗敌。一日退朝,街边远远地见一个后生,一双眼只顾瞧自己。毕应元见他瞧的尴尬,却记不起在那见过,只得擦肩而过。行不数步,只听背后有人道:“阁下莫不是毕尚书?”毕应元回头看时,正是那后生,便转身道:“足下高姓,如何认得毕某?”那后生上前,拱手施礼道:“小子魏守义,乃魏辅梁之子,当年曾随家父助陈道子收复兖州。昔日曾听陈道子提起阁下,惜无缘拜识,故今日冒昧相问。”毕应元听罢,笑道:“原来是魏公子,令尊大名,毕某早有耳闻。当年随云、陈二公讨梁山时,便有心结识,惜彼时令尊已功成身退,无缘得见。不知公子怎地到东京来?”
看官听说,原来那年魏生应举,因无应试名额,便贿赂上官,弄虚作假,将他人挤下来,方才得中进士。不料喜报到日,魏生前脚刚去,魏辅梁后脚便为李开等寻着,畏罪跳崖。那李开宅心仁厚,见魏辅梁已死,遂不去为难魏生。魏生既高中,得授蒙阴县县丞。官位尚未焐热,便接魏辅梁身死之信。魏生向上官告了假,急急回九仙山。只道是魏辅梁失足坠崖,甚是伤悼。遂搭个草庐,为父守孝三年。三载之间,天下风云骤变,魏生却不理会。一心研读尚书,为父守孝。转眼服丧期满,魏生补会稽县县丞之缺,依旧出仕。因他精通尚书之学,颇著才名,得上官器重,一力提携。因此不过一年,便官至徽猷阁学士。到京未及半载,听人说起毕应元,便打听备细,有心结识,那日恰遇撞着。
回说当日魏生将原委说了,毕应元喜道:“令尊立下大功,不图名利,乃得道高士。如今公子得授徽猷阁学士,正是后生可畏。”当时两个又说了些闲话,毕应元便邀魏生同回家中,设下宴席,两个把酒畅谈。正是酒逢知己,言语投机。是夜,毕应元就留魏生在家中安歇。自此魏生与毕应元常常来往,情好日密。
转眼已近岁末,彼时东京形势,好似黑云压城一般,愁闷杀人。那时节,张叔夜已引勤王兵到,毕应元、魏生与主战大臣虽极力劝谏,怎奈钦宗是个没主见的人。今日主战,明日主和,弄到接末,战和摇摆,终致粘罕、斡离不东西两路会师,攻破东京外城,仅存内城。毕应元等悲痛莫名,已然无济于事。那日正是十一月二十九日,钦宗于内城与众臣商议,真个是人人摇首,个个垂头。忽见宰相何栗、济王赵栩出使金营归来,奏报金人已允割地议和,然邀上皇亲自出郊至南青城谈判。钦宗道:“上皇惊忧成疾,必欲去时,朕当亲往。”毕应元谏道:“陛下,此事万不可行。金虏言而无信,如今官军据守内城,羁縻金人,尚有回旋余地。一旦出城,受制于人,则大事去矣。”只见吏部侍郎李若水道:“虽如此说,然如今内城早已无兵可用,各处勤王兵马又消息隔绝。金人若知虚实,倾力来攻,旦夕难守。若一味迁延,稍有差池,恐玉石俱焚。为今之计,金人既言和谈,若虚与委蛇,便是罪责在我。故陛下当往,若能和谈退敌,则社稷幸甚,异日徐图雪耻不迟,臣愿随行同往。”当时众议不决。钦宗思忖半晌,方道:“朕意已决,便依李侍郎之言。”众臣唯唯。
当日退朝,毕应元自思道:“天子轻信金人,社稷危矣。张公虽引兵血战多日,亦难挽大局。如今我留在城内,徒劳无益。今城中乏粮,朝廷放出风来,要放一批百姓出城。不如混在难民队里出去,投奔东道云总管,或有解救之法。”当日思量已定,便去秘书省寻魏生,却遍寻不着。至魏宅时,只见家中仅剩一老仆,亦言数日不见魏生。毕应元心中大疑,待要再寻,怎奈各处金兵把守甚严,只得回去。
转眼又过月余,毕应元多番打听,果得朝廷放百姓出城之信,不由暗喜。挨到那日,毕应元备足干粮盘缠,将包裹打栓了。换身粗布麻衣,漆了头面。因恐露出马脚,只好将旧时披挂、弓箭、铁枪都舍了。听那更楼上已是四更五点,便悄悄开了门,奔上街来,投南门难民队里。看看已是五更,天色微明,城门已开,那些难民潮水般挤向城外。毕应元也顾不得许多,杂在人丛中望外便走。甫出得内城,心里暗暗叫苦。原来内外城之间,早有金兵全副武装,沿路把守。大众缓缓而行,到得外城门,亦见金兵守把,盘查众人行李包裹,见有金帛等物,一概掳走。那些难民要保性命,那敢抗争,只得忍气吞声。到了此际,饶你毕应元智计过人,亦无可如何。只得老老实实任金兵搜走银两,方才放行。毕应元出得城门,虽是身无分文,然已脱虎穴,心中暗喜。
忽听得城上大声道:“毕尚书那里去?”毕应元听闻此言,不觉回头去看。见城上竟立着魏生,身边金将哈哈大笑,右手一指,守门金兵赶上,将毕应元拿了。看官听说,原来金兵破城后,恐遇抵抗,便下令没收民间兵器,又各处搜捕宋朝宗室及主战派大臣。那魏生便是先已被捉去,吃几番拷讯,打熬不过,遂变节投敌。因他识得主战派大臣,因此金将引他登城,盘查出城之人。若有主战大臣,便一一指出。当日毕应元乔装打扮,魏生看不真切,却见其身形甚似,遂报知金将。金将命他呼唤名字,那毕应元果然中计,因此遭擒。
毕应元既被捉,吃下在狱里,与那些被捉的主战大臣,关在一处。如此又过了月余,那日忽有金兵来,将毕应元等一地里解到金营。彼时钦宗及李若水等大臣,吃金人两番胁诱,再入金营,即被扣住,备尝屈辱。当日见毕应元等亦到,钦宗放声哭道:“朕悔不听卿之言,以至于此!”毕应元亦哭道:“事已至此,望陛下善保龙体,从长计议。”李若水闻言,亦生悔意。是夜,听得帐外议论纷纷。传说金人已在南薰门外挖下壕堑,准备立异姓为君。钦宗、毕应元、李若水等听了,泪眼相对,唯叹息而已。
次日天明,徽宗亦吃金人胁迫,到了金营。粘罕召徽宗、钦宗及众臣入帐,言谈之间,忽变了面皮,对徽钦二帝道:“汝父子穷奢极欲,中原之民苦苛政久矣。今日大金奉天伐无道,拟立张邦昌为帝。汝若识时务,便将龙袍脱下,自行禅位,可保富贵。”徽宗、钦宗骤闻此言,如雷轰过的鸭儿一般,半晌言语不得。李若水挺身上前,怒斥道:“上皇为生灵计,罪己内禅。我主仁孝慈俭,未有过行,岂宜轻议废立?”粘罕道:“人无信必死,国无信必亡。南朝屡屡失信,不亡若何?”李若水道:“若以失信为过,公其尤也。”粘罕听了,只是冷笑,以目示意,早有金兵上前逼二帝易服。李若水见了,以身抱住钦宗,大骂金人道:“汝等言而无信,与禽兽狗辈何异?”言未毕,早吃金兵拽出,猛击其面。打得牙齿脱落,流血满面,仆倒于地,宋君臣皆大惊失色。
当下金兵将李若水扶起,又复劝降,李若水骂道:“天无二日,若水宁有二主哉!”粘罕道:“公父母春秋高,若能弃暗投明,便可归家奉亲。”李若水笑道:“吾不复顾家矣!忠臣事君,有死无二。吾亲虽老,自有兄弟养赡,吾无忧也。”遂手指粘罕骂道:“汝为封豕长蛇,真一剧贼,灭亡无日矣。”粘罕大怒,令金兵拖出帐外,直至郊坛下。李若水骂不绝口,金兵挝破其唇,血肉模糊,犹作歌道:“矫首问天兮,天卒无言。忠臣效死兮,死亦何愆?”骂声愈切。粘罕大怒,命兵士将李若水裂颈断舌而杀之,宋君臣莫不掩泣,时靖康二年二月初七也。后金人下葬时,得一诗于其衣襟,诗曰:
胡马南来久不归,山河残破一身微。
功名误我等云过,岁月惊人还雪飞。
每事恐贻千古笑,此身甘与众人违。
艰难重有君亲念,血泪斑斑满客衣。
徽钦君臣见李若水惨死,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谁敢出头。粘罕叹道:“大辽之亡,死节之臣甚众,南朝惟李侍郎一人耳。”毕应元听闻此言,心中不忿,挺身道:“久闻国相乃北地豪杰,何轻量天下士耶?”粘罕转头,见毕应元口软,便转了笑脸道:“吾闻南朝有言,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毕尚书文武全才,若能相助大金,定可勋书竹帛。”毕应元不语。粘罕见了,便教兵士与毕应元松绑。
当时粘罕拍手,只见魏生从帐外进来,劝毕应元道:“毕兄,古今之事,有可为不可为。宋辽争雄,已过百年。然大金一兴,平辽灭宋,不过数载之间,可见天命所归。尚书云:‘惟兹三风十愆,卿士有一于身,家必丧;邦君有一于身,国必亡。’赵宋江山,乃是当年从柴家孤儿寡母处夺来的,如今徽钦无道,又为大金取之,此天道循环之理。适才兄长虽出言顶撞,然国相宽宏雅量,渴仰人才。若能归顺,共佐圣主,仍不失富贵也。”毕应元见了魏生这副嘴脸,不由怒从心头起,指着魏生鼻子骂道:“你这该死的内间叛贼,背君禽兽!此等言语,恰似放屁。往日毕某瞎了眼,与你相交,恨不能将你这软骨头碎嚼!”魏生听罢,大惊退步,望粘罕身后躲避。说时迟,那时疾,毕应元大踏步抢到壁边。拽下粘罕那副弓箭来,弯弓搭箭,飕的望粘罕便射。粘罕大惊急闪,那只箭从耳边擦过。余力未衰,恰射着魏生,穿心而过,众人一齐大惊。毕应元再要射时,早吃左右金兵擒下。
那边厢,粘罕恼羞成怒,喝令将毕应元推出。左右得令,将毕应元一左一右挟定,脚不沾地,拖出帐外,直到汴水边。拳脚齐施,将毕应元打得死去还魂。一金兵揪住毕应元头发,望汴水里狠命按下去,又提起来,来来回回岂止数十遭。初起时,毕应元手脚兀自挣扎,其后渐渐动弹不得。提起看时,只见浸得眼白,已是溺得半死。粘罕兀自不解气,喝令用“游龙宫”之法,将毕应元一索捆翻,用麻袋装了。袋里盛了石块,丢进汴河中。可怜那毕应元精明半世,忠谨为国,却为小人出卖,惨死敌手,亡年四十五岁。后人有诗叹道:
魁伟非俗表,多谋有贤名。
屈身决疑案,诚交忘年情。
捭阖强梁灭,飞箭豪虏惊。
惜哉奇功败,汴水夜长鸣。
毕应元既死,徽钦君臣噤若寒蝉,再无一人敢言。金人遂无顾忌,修书一封,投入内城。彼时徽宗、钦宗在金营,城中乃是少傅孙傅辅佐太子监国。拆书看时,竟是金人欲废赵氏,改立异姓。太子见了,惶恐无计。孙傅道:“现今可谋大事者,唯枢密张叔夜一人。”便亲往枢密院,寻张叔夜。比及到时,却不见张叔夜,僚佐告道:“昨日张枢密长子张伯奋与统制吴革举兵抗金,惜事败身死,眼下往朱雀门吊孝去了。”孙傅大惊,连看官亦吃惊道,那张伯奋往日神威无敌,未尝败绩,如何便事败身死?正是:半世父子生死别,一朝兄弟阴阳隔。看官欲知其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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