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卌三回 赴蓟北公孙胜斗法 弃嵩山陈道子夜奔
诗曰:
老阅人间久,曾降百万魔。
悲忧诚害性,喜悦亦伤和。
省事常须勉,忘怀得最多。
当年未知此,无奈月明何!
话说云天彪等赴嵩山访陈氏父女,惊见忠清观已毁,二人不知去向。看官不禁要问,那陈氏父女入山修炼已过七八载,怕不是早已得道成仙,只是道观缘何被毁?看官听说,此事说来话长。欲知其详,还要从那陈老希的对头公孙胜说起。
原来那年公孙胜为陈希真摄魄,于曹州良安营为乔道清所救,同回蓟州二仙山。因公孙胜身子虚弱,乔道清遂起了一朵青云,两个驾云一路向北。当日落于紫虚观前,定睛一看,早见罗真人引童子在观前相等。公孙胜见了,想起真人昔日教诲,不觉一阵心酸,落下泪来。当时乔道清扶公孙胜上前,公孙胜参拜道:“弟子久违慈训,特来请罪。”罗真人扶起道:“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一清,你今番真个悟了?”公孙胜道:“弟子往日与宋公明等豪杰结义一场,同生共死,已是报答过了。从今而后,再无牵缠。”罗真人点头,对乔道清道:“清师弟别来无恙,此番一清归来,全仗贤弟出力。”乔道清笑道:“一清是我师侄,岂容外人欺侮?此不过举手之劳。”当时众人一边说,一边走,进了紫虚观。转弯抹角,齐往松鹤轩来。罗真人见公孙胜虚弱,便唤童子扶去观内净室歇息。罗真人、乔道清师兄弟一别经年,自在轩中叙阔。
不过数日,东方横、王子静都到二仙山。原来二人救公孙胜不成,心中焦急。后闻知公孙胜已被救出,又惊又喜,却不知何人出手。思来想去,两个商议,只得到二仙山,来见罗真人。那日到了紫虚观,问了守门童子,知公孙胜果在观中,两个方长舒了一口气。公孙胜静养数日,已是恢复大半。与东方横、王子静相见,备知前事,由衷感激。便引两个去见罗真人、乔道清,同是道中人,彼此投契,自然一见如故。罗真人谢了东方横、王子静,二人逊谢,往日早闻得乔道清之名,当日相会,见面更胜闻名,共谈修行之事。公孙胜留东方横、王子静小住几日,每日调息,已然痊愈。遂禀过罗真人,又同东方横、王子静去白云山、庐山,亲向两位师伯道谢,方转回二仙山。
公孙胜既回山中,便早晚伺候罗真人、乔道清,同修道法。那日三人于松鹤轩论道,乔道清问起公孙胜所学,公孙胜叹道:“说来惭愧,弟子往日蒙真人相授,习得五雷天心正法,曾助宋公明破高廉妖法。不想后来遇着陈希真,与他斗法数次,丁甲法及吼风、混海、火光三大将法均被其用诀镇压。其后五雷天心正法,竟呼唤不灵。如今已是道法皆废,仅剩些微末之术。”罗真人道:“一清,非是你本事不及那陈道子。昔日我曾对你说过,我辈修炼,原为深山修养时捍御外魔,若用此与世人斗法,则外魔未除,内魔先起。那陈道子昔日相助朝廷,你与他斗法,违逆天意,内魔乱心,纵然施展正法,亦无能为。事到如今,也是天意。从今往后,你须心猿伏锁,意马收缰。随我及清师弟从头练起,循序渐进,定可更胜往昔。”公孙胜听了,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从此一心一意随罗真人、乔道清修炼。此番不比往日,那公孙胜本就天资高禀,如今斩断红尘,一切扰累摒除净尽,心无旁骛,自然突飞猛进。不上半载,便已将前番所学尽数贯通。罗真人、乔道清见了甚喜,倾囊相授、尽心点拨,每日与他谈些玄妙。倏忽三载已过,公孙胜尽得所学。乔道清本不喜拘束,见师侄业成,便辞别罗真人、公孙胜,云游天下去了。从此罗真人、公孙胜师徒二人,就于二仙山中修炼,又遍访十洲三岛阎浮世界得道高真,坐谈论道。公孙胜精进勇猛,道术愈加纯熟。较之在梁山时,早已脱胎换骨。昔年江湖上便有一首《临江仙》,单道公孙胜的好处:
幼时曾诣仙人处,学成道术精深。魑魅魍魉闻风遁。施法能唤雨,来去善腾云。
降妖伏魔罕敌手,纵横难觅影踪。十洲三岛显神通。蓟州公孙胜,名号入云龙。
俗语道:人世年岁短,仙家日月长。不觉早到了宣和六年七月。那日公孙胜在观中冥思,罗真人过来,将出玄黄吊挂,对公孙胜道:“一清,过几日便是三年一度蓟北龙沙会。为师潜修多年,已是功成,你我师徒尘缘将尽。今将此宝传汝,此番可随吾同往参会。”公孙胜听罢,心中并不悲伤,笑对真人道:“吾师功成,实乃喜事。弟子定苦心修炼,他日琼楼金阙,自当重会。”真人微笑颔首。
到了七月十五日,罗真人、公孙胜师徒来到蓟北。果见各路仙家齐聚,闹热非凡,更胜往昔。公孙胜数年修行,早已结识各处仙家。今日相会,自然少不得一番叙谈。当日见通州白云山张师伯与师兄东方横已到,便随罗真人上前攀谈,说些修行之事,寰宇奇闻,十分融洽。
正说间,只见庐山张真人也到。身后跟着二徒,乃是陈希真、王子静。看官听说,陈希真本在嵩山修行,如何却随张真人前来赴会?原是那年陈希真、陈丽卿父女入嵩山,只带了尉迟大娘随侍。一仆二主,离京登程,不日到了嵩山。转过少林寺,只见那所敕建的忠清观,正在并工协造,希真、丽卿且在就近道观中暂住了。不一月,忠清观告成。希真与丽卿进去,只见三间三清正殿,两带游廊。里面三间精舍,两座厢房,后面一个小园,一副厨灶。基址不大,却装设得十分精雅,都是地方官遵旨干办的。希真叹道:“天恩深重如此,真无可报答也。”地方官送希真父女进了观,又拨二名道童来观服侍。希真自与丽卿在观安歇,道童担水挑柴,尉迟大娘料理厨灶,青山绿水之间,别具幽闲逸趣。
且说陈希真自入住忠清观,每日入静室跌坐,修炼内丹。因历年戎马倥偬,未暇修炼。故而金丹一道,方才一半工程。如今得闲,便先将张真人所传丹经秘笈参究一番,日日修炼。那陈丽卿是个怕闷之人,希真修炼之余,也传他些心法。父女二人,有时出观赏玩山景,苍松云树间,逍遥自在游。彼时嵩山南首有一离宫潭,潭内有条赤龙作怪。时常出现,伤人性命。丽卿闻知,便请希真用法斩除了他。希真见女儿闲来无事,便将都箓大法相授。那丽卿费了许多苦功,祭炼了那口青錞宝剑,方才到离宫潭,运飞剑斩了赤龙,除了一方大害。众百姓感激,都称他为救苦真人,到忠清观里布施供奉,络绎不绝。不料此事一传两,两传三,哄传开去。不消数日,那班乡民,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一齐哄到忠清观来。张家求保福,李家求保寿,把一所清净道观,忽变作香火神庙。希真父女无奈,只得令尉迟大娘并道童严守观门,不放外人入内,自躲清净。
回说陈希真修炼内丹,先已有五分火候。初起时,进益甚速。一年之久,已至七成。不料再向上修行,难进寸步。光阴迅速,倏已三载,兀自只习得七成半。那日吃饭,不觉叹气。丽卿见父亲如此,也心中焦急,问道:“爹爹每日看的那本秘笈,不知从何处而来,莫非有假?”希真喝道:“不可胡说,那秘笈乃是本师张真人亲授,岂能有假?”丽卿道:“爹爹如此天资,尚且这样慢,怎能教人不疑心。俗语道:‘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做师父的都留一手,怎会倾囊相授?”希真待要辩驳,闻女儿此言,想起昔日公孙胜被救、自家法术被破之事,也不觉心中起疑。当日沉着脸,一言不发。饭吃了一半,自入内室去了。
次日早起,陈丽卿来到门前,正要唤爹爹吃饭。只见陈希真携了书剑,开门出来。丽卿道:“爹爹何往?”希真道:“我去庐山访本师张真人去。”丽卿道:“孩儿随爹爹同去。”希真道:“此行你不消去,只在这里等我。”当时不由丽卿分说,径离了忠清观,下山而去。
不说陈丽卿、尉迟大娘留守忠清观,只说陈希真取路望庐山来。不止一日,早到庐山。到了山顶,道童入内传话。不多时,只见王子静出来,拱手道:“今日吹得甚风,师兄怎会到此?”希真道:“我有事来寻师父,师父可在观中?”王子静道:“昨日赴临县一道友之请,出去了,不知几时归来。”希真道:“如此,只好在此叨扰几日。”当日引入观内,王子静逊坐,道童献茶。希真开言道:“贤弟亲炙师长,迩来功业定然精进,可炼养些什么工夫?”子静道:“师父虽不弃蠢顽,惟小弟憨拙性成,毫无长进。”希真笑道:“贤弟何其过谦,将来同养玄功,正是自家弟兄。”当日希真又问了些往事,王子静一一答了。安排素食,请希真吃了,就在山上住下。
过了五七日,张真人方回山。陈希真拜见,真人道:“道子,你也倦而知返了。”希真道:“正是。一向违了师范,未来请安,望师父莫怪。”真人道:“汝本上应清虚雷府先天雨师内相真君之数,故七年前吾隐入庐山时,未强求于你,只带子静入山。”希真道:“那年弟子为高俅陷害,正欲访寻吾师,同入深山。不料魔障未尽,世缘牵缠,七年中竟做下许多事业。”便将怎样落草猿臂寨,怎样与宋江作对,怎样恢复兖州,献馘归诚,怎样收复新泰、濮州,怎样从张经略平灭梁山的话,细细说了一遍。真人道:“过往之事,皆如云烟,不提也罢。你今到此,有甚话说?”希真道:“弟子自蒙恩师训诫,谨记教诲。三年前功成后,便急流勇退,入嵩山修道。然数年以来,金丹工夫只得七成半,再难寸进。弟子愚鲁,还求师父教我。”真人道:“昔日吾已传汝都箓大法、乾元宝镜、大周天火符三样,虽未尽吾所学,然若精研参悟,亦足以得道。如今汝既修炼受阻,后日便是蓟北龙沙会,可随我同去一遭,彼时疑惑自解。”希真闻言,心中欢喜,便依言随张真人赴龙沙会。此是前事。
回说当日龙沙会上,陈希真遇着公孙胜,神色顿变,上前喝道:“公孙胜,你当年侥幸漏网,今日尚敢到此。还不束手就擒,随我去见天子!”公孙胜见说,并未理会,先对张真人施礼,方缓缓道:“小弟如今已脱离俗世,过往之事不必再提,道兄何必如此执着?”陈希真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当日助那大盗宋江,破我九阳钟,杀我将佐。于公于私,你我皆有血仇,岂是一句话可消解的?”公孙胜道:“昔日梁山吃道兄斩捕无数,又不念同道之情,摄我魂魄,又该如何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奉劝释怀,且请息足。”
陈希真待要回言,只见张真人道:“道子,同是道中人,怎可如此无礼。蓟州二仙山罗师伯亦在此,汝不认得么?”陈希真道:“弟子岂能不认得,只是吾师尚未知其详。这公孙胜昔日啸聚梁山,助巨寇宋江,攻城略地,抗拒天兵,无所不为。故弟子施法收伏,不料被人劫走,不知下落。不想今日竟在此撞着,定要捉他去见天子。”张真人道:“浪子回头,千金不换。汝昔日亦落草猿臂寨,为何今日咄咄逼人?”陈希真道:“弟子当日为势所逼,方暂落草莽,岂能与其相提并论。也罢,今日弟子有一言,不知这公孙胜可敢与弟子斗法一场。若其得胜,我便罢休。若其不敌,便任凭弟子处置,如何?”张真人见说,便对罗真人道:“小徒无礼,望师兄莫怪。”罗真人笑对公孙胜道:“一清,我等出家之人,虽清静无为,然绝非任人欺凌,汝还记得那年黑旋风李逵之事么?”公孙胜道:“弟子自悟道以来,早已抛却一身荣辱,些许闲话又算得了甚么。只怕出手,若胜了道子兄,恐伤了同道和气。”陈希真因往日对公孙胜,屡战屡胜,故不曾将其放在眼里,方出此言。当时闻公孙胜之言,心中愈怒。张真人见公孙胜如此,便笑道:“贤侄休要顾虑,便切磋一番也好,也教众仙家见见你二人的本事。”公孙胜道:“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当日众仙打个圈子,公孙胜、陈希真居中对立。陈希真恼公孙胜之言,恨不得一招捉了他,便向身边取出那大周天火符来。望空一掷,口中念念有词。只见那火符忽地化作百万道,烈焰飞腾,将公孙胜团团围住,好似火龙罩一般。公孙胜见了,面不改色,抽出宝剑,左腿微屈,右腿抬起,搭于左膝之上,双手持剑立于面前,念动真言,喝一声:“疾!”只见山坳里,如飞电般掣出五条龙。半云半雾中,众人看时,乃是青、黄、赤、黑、白五条龙,正按着金、木、水、火、土五行,向空中乱舞。霎时狂风大起,卷出五个羊角,将那火符尽数卷散。须臾间,半点火星也无。公孙胜把手一招,五条龙寂然不见,宝剑仍入鞘中。
陈希真见道法被破,又惊又怒。急忙叠起印诀,念念有词,喝声疾,向天放去。只见一道白光冲去,天雷滚滚,虚空中竟摄来雷府十万天兵,先锋阎罗大王,合后五道将军,身披黑甲,手执戈矛,前来助战。但见数千万的长人,望去身躯何止丈余,密密麻麻杀来。看官听说,此是移兵之术,乃都纂大法之法,所请皆是雷府天兵,比那黄巾力士、三大将都要厉害,往日陈希真一向不曾使用。公孙胜见了,右手就腰间取出酒葫芦,喝了一口。左手就衣襟内取出法豆一把,望北一撒。口中酒喷出,粒粒成火,将那些雷府天兵尽数烧退,弃甲抛戈而去。众仙纷纷点头。
陈希真见道法接连被破,目定口呆,心中已然慌乱,却并不甘心。当时将头发散开,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起!”驾一片黑云,冉冉腾空。就云头捏起真武印诀,念动真言。运口罡气吹入,向空撒放。登时天地昏暗,大风怒起,半天里豁硠硠的起了个震天动地的大霹雳,轰得那山摇地动,空中那些雷火撇历扑碌成块成团的跌下来。就那空当里,陈希真从怀中取出那面乾元镜来,将雷火尽布在镜上,口中念念有词,只见万道雷火望公孙胜直射过来。此乃陈希真平生最强一式,名唤火雷罡气。当时那些雷火刺目,耀得众仙眼光瞀乱。公孙胜见了,兀自闲庭信步,将葫芦就腰间挂了,向怀中取出那玄黄吊挂,念道:“纯阴至静宇宙空灵。”向乾元镜招展,只听山崩崖倒价响亮,九霄里射下百单八道金光,汇成一堵墙,将那雷火尽数挡住。公孙胜又将玄黄吊挂一摇,念道:“灵宝元宗粉碎虚空。”只见那些雷火反折回去,陈希真不及防备,手中那面乾元镜应声炸碎。当时立足不稳,从云头跌落。早见公孙胜使个太阴云道法,就地起了一朵祥云,托住陈希真,缓缓落地。看那陈希真时,额上吃镜片划破,口中咯血,早已羞惭无地。
当时公孙胜上前,对张真人施礼道:“小侄一时失手,毁了宝镜,望师伯莫怪。”张真人笑道:“区区一镜,值得甚么。适才见你道法,尽得罗师兄真传,真是后生可畏。”当时唤王子静扶陈希真下山,待龙沙会毕,再作理会。王子静领命,扶陈希真去了。
且说当日九天玄女下降,与众仙论说劫数因果。罗真人因修炼得道,随玄女娘娘赴天庭去了。龙沙会散,众仙各自归去。公孙胜辞别东方横等,径回二仙山。从此入居松鹤轩,继承罗真人衣钵,修心养性,超然物外,终得道成仙,回归斗部,此是后话。
那王子静与陈希真在山下,寻人家住下。次日天明,张真人下山。起了三朵云,带二人同回庐山。回到山中,师徒同坐,真人道:“道子,此行汝可有所悟?”陈希真闻言,诚惶诚恐,伏地叩首道:“弟子法力低微,有辱师门,罪该万死!”真人听了,叹口气道:“道子呀道子,汝往日甚是灵光,今日为何如此昏聩。汝与那公孙一清资质仿佛,道法亦难分伯仲。往日汝能胜他,全因顺逆所致。如今他已了却尘缘,一心向道。汝却咄咄逼人,迫他斗法,全无恭谨谦让之心,已自先输了一着。今番斗法,汝二人不过同道切磋,并非各为其主,已无正邪之分,故而今番汝败了。实与汝说了罢,那公孙一清本应上届天闲星,与汝曾同是紫府臣。前番曹州良安营,是他劫数未完,故为师遣人相救。汝与那笋冠道人逆天而行,焉能成功?”
陈希真听了,方知缘故,登时汗流浃背,叩首道:“弟子愚钝,日后如何,还请师父指点迷津。”真人道:“汝修炼三载,金丹火候再难精进,全因被人欲所缚,累了道心。闻汝当初选嵩山修道,天子问缘由,汝答嵩山近帝都。可见汝修道之初仍心恋功名,道心不专,如何成得大道?如今汝急须转念,若能断了尘世之念,专精从前学道之心,随吾在此修行,犹未晚也。”陈希真道:“恩师教诲,弟子茅塞顿开。本应就此留下侍从学道,怎奈嵩山尚有一个孽障小女。请师父容弟子下山接他过来,一同修道,如何?”真人叹道:“大数当然,即天地亦无如之何。道子,你自去罢了。”便去内室取出一书,向陈希真肩上拍了两拍,道:“此是为师平生所著《悟真篇》,今传与汝,望汝加意修行。自爱,自爱。”陈希真接了,感激涕零。真人、王子静亲送至观门,见陈希真下山,直至身影不见。真人方长叹一声道:“道子此去,终不复返矣!”王子静问时,真人不答,背手入观去了。
且说陈希真辞别张真人,取路回嵩山。自与公孙胜斗法负伤,金丹尽毁,都纂大法竟呼唤不灵。驾不得云,只好步行。一路饥餐渴饮,夜宿晓行。独自一个,行了月余,方回嵩山。才到忠清观,只见道童跳脚道:“师父可算回来了,出大事了。”陈希真听了,忙入观内,正撞着尉迟大娘端着水盆从陈丽卿卧房出来。一问方知,原来陈希真走后,陈丽卿独自无趣,每日去嵩山各处赏玩山景。不料那少林寺新来了一批和尚,内里有个小和尚,不经意间见了陈丽卿的美貌,起了淫心。因少林寺与忠清观紧邻,便趁夜里翻墙而过,偷偷溜到陈丽卿房前偷窥。常言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日陈丽卿正在洗澡,也是合当有事,那小和尚爬上房顶,揭开瓦片,光着一双贼眼只顾睃。不觉脚底一滑,把持不住,跌落院中。陈丽卿大怒,一顿拷打,那小和尚告饶。陈丽卿兀自气难消,揪住小和尚闯入少林寺理论,不依不饶,大闹一场。可想那少林寺千年古刹,卧虎藏龙,岂容外人撒泼?陈丽卿有空手入白刃的本事,虽打伤众人,末了兀自吃藏经阁一老僧点伤。尉迟大娘搀扶回去,就在观中休养。
当日陈希真闻知,心中大怒,便要去少林寺理论。忽地转念道:“临下山时,师父嘱我断了红尘之念,莫要为人欲所缚。若去相闹,岂不有违。”遂好言哄了女儿,修一封书,教道童送去少林寺。那少林寺方丈自知理亏,引僧众登门致歉,又将那小和尚驱逐下山,两下和解。陈丽卿静养百日,方才痊愈。陈希真便说起同去庐山修行之事,陈丽卿道:“我已把这忠清观当做自家,那庐山上尽是男子,去了受拘束不说,也甚尴尬。爹爹既得真传,在那里修行不一样?”陈希真道:“你这孽障真真是我前世的冤家!”口里虽如此说,只得依了女儿。便修书一封,托人带去庐山。索性遣去了那两个道童,只留尉迟大娘一人。平日里将忠清观大门紧闭,不与外界往来。饭食菜蔬,都在观中菜园种植。一年半载,尉迟大娘去山下采办些盐油之类,再不下山。那忠清观如海中孤岛,主仆三人从此与外界隔断,绝不通音信。陈希真按《悟真篇》及金丹真传,带着陈丽卿,从头修炼。本道轻车熟路,可速成大道。不料修行时,总不时想起昔日之事,横加干扰。只得尽力摒除杂念,专心修行。
光阴迅速,不觉四载早过。看看已是建炎二年冬。那陈希真、陈丽卿父女,刻苦修行。金丹火候,陈希真已得九成,陈丽卿已得五成。父女二人,满心欢喜。那日吃晚饭时,只见尉迟大娘神色凝重,与往昔大异。陈丽卿问时,尉迟大娘支支吾吾,只是不肯说。陈希真道:“我等主仆三人,情同一家,有何话不可说?”尉迟大娘听了,叹口气道:“大宋亡了!”陈希真父女听了,惊得碗筷坠地,急问道:“此话怎讲?”尉迟大娘道:“前日奴家去观外倒泔水,见少林寺僧人慌急下山。随口一问,方知去年金兵南下,攻破东京,天子及公卿大臣皆被掳往北方。如今金兵已打破西京,到处烧杀抢掠,料想不日即到嵩山。”陈丽卿怒道:“天杀的金贼,看本姑娘下山扫灭了他!”陈希真喝道:“修炼数载,你怎还是这般急性!那金兵能破开封,断非草寇可比。成千上万兵马,你下山又能杀几个?”陈丽卿听了,坐下赌气。陈希真叹道:“不料数年间,天下竟生如此大变故。”尉迟大娘道:“奴家恐耽误主人修行,因此不敢说。怎奈自家是个直肚肠,藏不得事,请主人莫怪。”陈希真道:“你非但无过,反而有功。若不得这个消息,待金兵到时,我等兀自在梦里。既如此,我须亲自下山走一遭,探看形势。”陈丽卿欲开言要去,见陈希真盯着自己,只好把话咽下肚。是夜,陈希真带了符咒、宝剑,叮嘱陈丽卿、尉迟大娘小心在意,独自下山去了。
当日陈希真下山,行到山脚下一处村镇,要寻人打听。怎奈百姓闻得金兵将至,早已人去屋空。陈希真寻了一圈,半个人影也无。无可奈何,只得出了镇子,沿山麓而行。走了一日,天已昏黑。行到天柱峰下,忽隐隐地闻得哭声。陈希真循声看去,见一老妇人在溪边,一面哭一面寻觅物事。陈希真细看时,认得是忠清观的旧施主。正欲闪避,不想吃那老妇人猛回头看见,急忙拖定了,跪下磕头捣蒜,放声大哭,口里只叫道:“神仙救救!”陈希真忙问甚事,那老妇人带哭带说道:“神仙还在这里,求神仙慈悲救救!”陈希真道:“端的甚事?”老妇人道:“老身年已七十,只有一个儿子,上月被抓去当壮丁,不知死活。儿媳前日生下一个孙子,如今患病要死。起课的说要到这里溪边来,寻株九死还魂草,方好救命,如今又没处寻。可怜那些医士先生,都说大命只有三日了,求神仙救救,不要断了我家香火!”
陈希真听了,皱眉道:“阿呀,婆婆请起。我并非医士,怎会医病。”那老妇人只哭着磕头,口里不住的神仙救救。陈希真老大不忍,想起都箓大法本有咒水治病之法,便扶起那老妇人道:“我救便有一法救你,如果灵了,却不许外面声张。”老妇人听了,欢喜非常,磕头不迭。陈希真便随老妇人至家中,只见那儿媳正抱着婴儿,母子啼哭。陈希真见了,便唤老妇人取碗净水来,取了符咒,就火焚化了,将灰掺入水中,着老妇人与婴儿灌下。不上半个时辰,那婴儿果见好转。当下婆媳两个欢喜无限,连连称谢,并留陈希真吃晚饭。陈希真推辞不过,更兼走了一日,肚中正好饥渴,便应允留下。
未过片刻,只见老妇人端出一盘黄面馒头来,并两碟小菜,口里道:“如今兵荒马乱,没处去打酒。乡野人家,别无他物,只有这些驴肉馒头,望神仙恩人莫怪。”说罢,自坐下陪陈希真吃。陈希真本不喜馒头,见老妇人吃糠咽菜,兀自热情相劝,老大过意不去,只得拿起一个馒头,拍开看时,果是驴肉的,便放心吃了几个。老妇人又提过一壶茶,倒入碗中,递过来,陈希真喝了。婆媳两个又说了些千恩万谢的话,陈希真告辞,自取路回观。
是夜月明如洗,四野寂寥。彼时已是深冬天气,朔风凛冽。陈希真初离了老妇人家,尚不觉冷。行到半山,方有些哆嗦,觉得肚中有些异样。只道是风吹所致,未放在心上。看看行到山顶,忽觉肚中疼痛异常,渐渐支撑不住,扶着一棵松树呕吐起来。吐到最后,竟喷出血来。陈希真心中大惊,暗叫不妙。看官可还记得,陈希真昔日曾言若吃人肉,道法必败的话。原来那老妇人儿媳产子之时,曾将胎盘留下。这胎盘俗名唤作紫河车,亦可做药,甚是滋补,民间妇人生产后,多留下备用。老妇人留下,与驴肉混杂,包成馒头。自己舍不得吃,只给儿媳调养身子。因念陈希真是救命恩人,方才将出来。不料那胎盘亦是人肉,陈希真吃了,一身道法尽破。可叹数年修行,九成火候,竟功亏一篑,一朝化为乌有。
当晚陈希真强撑着回忠清观,陈丽卿、尉迟大娘见他神色颓丧,都吃了一惊。问他时,陈希真不答,独自回了净室。将息了一夜,肚中方才安静。陈希真懊恨无极,此时真个是叫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无可奈何,只得瞒了道法尽失一事。次日早起,陈希真说起山下百姓已逃走,恐金兵将至,陈丽卿、尉迟大娘都心惊。陈希真道:“事到如今,只好小心行事。”自此主仆三人日日提心吊胆,幸喜一冬太平。
冬去春来,夏秋交替。七月流火,天气转凉,不觉已是次年秋天。那日陈希真正在看书,忽见尉迟大娘将着一封信来,道:“山东一伙客商到此,将此信投来。”陈希真接过看了,惊喜参半,原来却是苟桓所写亲笔信,诉说随刘广与云天彪、卢俊义在五马山共佐信王抗金,后来失利,又会合祝万年兵马,重据猿臂寨,已有一年。期间金兵来犯,大败而归,如今山寨兴旺之事。陈希真看时,又惊又喜,暗道:“云刘二人差矣,那梁山大盗与我等不共戴天,岂能与他合作!”想了一回,又肚里寻思道:“不想乱世里,苟桓等又重操旧业,倒也不失为一条出路。”便修书一封,托客商带回,叮嘱不要再与梁山余党往来。又将苟桓等重聚猿臂寨的事说与陈丽卿、尉迟大娘,两个都欢喜。
看看已是九月天气,那日尉迟大娘下山采办什物,风风火火地回来,告道:“祸事了,听得山下人说,金兵已占 中原,下了髡发令,汉人均要剃发。如今正各处搜查,有不如式者,格杀勿论。”陈希真道:“金贼如此可恶!此地恐难久留。”是夜三更,陈希真等正在睡觉,忽听得外面必必剥剥地爆响。急出屋前,就门缝里看时,只见少林寺火起,刮刮杂杂烧着,烟焰障天,寺外隐约见金人旗帜。却是少林寺叛僧,勾结金兵,打劫寺院。陈希真道:“事急矣,金兵已到!”便与陈丽卿、尉迟大娘匆忙收拾行李。
打点完毕,方到院中,只见外面火把乱明,观门乱响。尉迟大娘急道:“如此怎好?”陈丽卿仗剑道:“怕甚么,当年飞龙岭上,三五十个鸟男女都吃我一扫而尽,今日正好拿金狗活动筋骨!”便要开门,陈希真忙拉住道:“且慢,今时不同往日,且从后院翻墙出去。”陈丽卿怪道:“这是为何?”陈希真松开手,说出那个缘故来。正是:车到高山当绕路,人过矮檐须低头。毕竟不知陈希真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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