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我亦飘零久
◎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在这人出第一刀时,谁也笑不起来了。
大漠的风呜呜吹过,鞭子一样抽打着人脸。从苍穹往下看时,骑兵像是连绵起伏的山脉,他们前面的一骑仿佛孤零零的独木。
可那不是苍翠无害的古木,而是浓烈的铁水。
炙热的铁水流经山谷中,融化洗刷两岸,凡是沾染必被吞噬燃烧。紧密无间的四百铁骑被高温烧灼,从中间劈开,露出斑驳污浊的地面。
“锵”“锵”数声,沈砚置身中军,陌刀斩向之处,犹如地狱接引。
刀光血影之中,忽然有人厉喝一声:“放下刀,或者,她死!”
沈砚余光瞥去,看见朱桦脖颈上架着一把刀。
持刀之人高喝:“你再动,我杀了她?”
朱桦先前昏迷在马上,被人拎起晃了晃,她费劲地睁开了眼睛。
她缓缓地扫视着周围,鞑靼将领将刀抵进几分,又语带威胁。朱桦的神色渐渐平静,她看向沈砚,轻轻摇了下头。
她以唇语无声道:“抱歉。”
“……谢谢。”
电光石火之间,沈砚心头猛跳,生出巨大的恐惧,她吼道:“不!”
朱桦一咬牙,眸子里爆发出惊人的光芒,整个身子主动往刀刃上撞去!
身为大周的公主,她可以战死,但她绝不能忍受自己成为威胁至亲之人与大周的工具!
鞑靼将领立刻丢掉刀刃,然而已经晚了,朱桦倒在马背上,一缕缕鲜血从战马的颈后蔓出。
整个队伍都被这巨大的变故震惊,齐齐看向那道倒在马上的身影,谁都没想到大周的公主如此决绝!为了让鞑靼不胁迫大周的人,直接自尽!
黄沙吹过原野,战马发出不安的鼻息,所有人都呆在了当场。
沈砚的脑中一片空白。
她双眼血红,目眦尽裂。
“啊!!!”
撕心裂肺的叫声自苍茫天地间响起,闻者无不耸然。沈砚的心仿佛被生生地剖开,她双手持刀,通红的眼盯着面前的鞑靼骑兵。
唯有鲜血,能平复她心中的仇恨。
凄厉的刀啸声传出,向敌军拦腰砍去,一刀斩为两截,犹自未停。一声声锐利至极的啸声接连响起,长刀所触范围,纵使隔着俱全的兵甲,那把刀依然穿透盔甲,劈进肌理,爆出阵阵血肉!
有人横刀在身抵挡这一刀,只听“当”地一声脆响,刀身瞬间被斩断!
一片碎铁飞出,落在黄沙上,一蓬鲜血随之溅上。
战马不安地喷着鼻息,前蹄踏起沙石,马上的骑兵心思惶惶,主将心头又恨又怒,大周公主自尽,自己部下又伤,此人不杀绝不行!他大吼一声:“杀!”
一个人,就算武力超绝,如何能独对数百骑?现在两方彻底撕破脸,他们只要能团结一心,不愁斩杀不了此人!
骑兵驾驭着马,结成阵,心头发起狠来。一匹、两匹、三匹……数十骑结成牢不可破的城墙,快速朝此人冲去!
呜呜的风声吹过塞外,金乌一点点坠下去,狂风裹着黄沙呼啸袭来,沙尘扬天,吹得人眼看不清方向。
在一片黄沙呼啸中,惨叫声接连响起,沈砚扔刀夺枪,面对凶猛强烈的骑兵迎击,不闪不避,率马直直冲上去。
鞑靼的成形的战队无分毫间隙,前后两排并起,每处都有两把寒光凛凛的长/枪相对。骑兵在战场上,素来是以高速移动带来的冲击致胜,上千斤的战马和战马奔腾时携带的巨力,破铁甲如锦缎。在这样密密麻麻的强力冲击之下,单枪匹马只有转身而逃方有一线生机。
这人居然迎面冲上来送死?!
握着□□的人更加发狠,几乎已经看见枪/头戳穿此人血肉的画面,一时兴奋的心脏狂跳。马匹踏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转眼就要撞上去!
惊鸿掠影之后,是“噗”“噗”两声,枪捅进了血肉里,穿出两个洞。
前后两排的士兵都没想到,这道致命之伤会从后面传来。
沈砚松手,夺去身前鞑靼骑兵的长/枪,趁着并排之人尚未调转枪/头方向,手中□□如连点,又穿透左右两人的胸口。
这时候,向前冲的骑兵墙才发现,那人竟到了自己身后。
沈砚将被洞穿的士卒从马上推下,一扯马缰,朝旁掠去。
黄沙卷着红血,银色长/枪上泛着夕阳余晖。一人一骑,竟杀出千军万马的架势来。
有怯懦者在一旁不敢上前,看见这一幕,不由胆寒。
传闻恶鬼罗刹,食人血肉,或飞空、或地行,捷疾可畏。锯牙钩爪,面如靛,目睒睒如灯[1]。
终于能亲眼见证传闻,他们却无一人想看见。
毕竟,没有人想面对自己的死亡。
这时候,他们暗暗后悔,为何一定要屠戮西平堡,为何要劫掠大周皇室。
贺兰拓率人赶到时,落日还残留着一点余晖。
大漠孤烟,残阳如血,无边无际的尸体将黄沙染成血色。沈砚浑身浴血,半跪在黄沙上,一手以长/枪撑地,一手紧紧地抱着公主。
她微垂着眼,看向公主,对外界的变化无动无衷。
贺兰拓目光一凝,有一瞬间,他几乎以为两人全都葬身在这场战斗之中。直到他接过公主,觉察到微弱的呼吸声,沈砚彻底跪到地上。
玉昆仑赶来时,是随着那三千的先头军而到。
一把把利刃剥开将士的肌肤,温热的血流淌在碗中,玉昆仑递碗时手忍不住地在颤抖。
朱桦肌肤如纸,唇色惨白,她眼睛无神地盯着晚霞,喃喃道:“舅舅,我好冷……”
她以为自己在说话,实际上,她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
“我在,我在,不会有事,会没事。”沈砚轻声道,泪水打湿了沾满血迹的衣襟。
“城破时……我想死,可我没来得及,我是不是很没用,还要靠你救我……”
“别说了。”沈砚攥住她的手,朱桦的手冰凉如雪,手背上青色的筋脉一跳一跳,那是心脏在极力挽留她的生命,每一次急促的跳动,都将一分血液送出。
沈砚深深吸气,强迫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我们待会儿再说好不好?现在你受伤,需要治疗。”
朱桦盯着天空,嘴唇一张一合,“好困……娘……冷……”
“殿下,你不能睡!睡过去醒不来!”玉昆仑焦急道,“殿下醒醒!”
朱桦迷迷茫茫地半睁着眼睛。
沈砚死死地咬着牙,她怕一开口,就会哭出声。她好似又回到了小时候,偌大天地间,她弱小得堪比蚂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至亲之人慢慢死在自己身前,她除了等待生命消逝,什么也做不了。
“好了。”梅浮雪拔出银管,以布帛将朱桦左手手腕缠住。沈砚小心翼翼地揽着朱桦的右手,静静地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梅浮雪和玉昆仑见之恻然,转过了头,不忍看这一幕。
沈砚深深吸了口气,下定决心:“朱桦,你睁开眼,看着我。”
朱桦费劲地转了转眼珠,眼睛却定不了焦,虚虚落在空中。
沈砚凑到她耳畔:“你要活下来……”
她说了一段话,朱桦的眼睛蓦然有了变化,虽然只是些许的惊色。这惊色像是黑白的水墨画中,泛出一丝色彩。
只一点色彩,足以将整幅长卷画点活。
她满是死寂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活起来的架势。
玉昆仑蓦然冲上来:“殿下感觉怎么样?”
梅浮雪也一并上前,兴高采烈地挤开沈砚,摸上朱桦的脉搏,惊喜道:“殿下有好转了!”
沈砚怔住。
过了片刻,朱桦“哈”了一声,看向沈砚,“怎么了?”
她脸上浮现出一丝血色,脖颈处的血止住。只是好像对于之前的事情,记不太清了。
沈砚突然看向苍穹。
她第一次感到,上天是如此地眷顾自己,没有残忍地收走朱桦的性命。
不对,不该感谢上天。
她最该感谢的,是谢拂衣,谢她留下起死回生之术。
这以血换血之术,并非玉昆仑独创,乃是谢拂衣留下的医学篇章中记载,被沈砚记下,顺手给了玉昆仑。
朱桦看着沈砚,慢慢地,她回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事情。
她犹豫片刻,仍旧委屈道:“舅舅。”
沈砚靠近她,摸了摸公主的头发:“你很勇敢,不愧是大周的公主。”
“哇!”朱桦把头埋进她的衣服中,小声地哭起来。
“还能哭,身子大好了。”梅浮雪下定论。
玉昆仑颔首,扫向外面的数万将士,唇角露出了一道笑意。
她此次来,还有一个与沈砚彼此皆知的理由,有战必有伤与死,这么多人,正好让她验证一下沈砚给自己的医学成果。
朱桦抽抽搭搭:“差一点,我就见不到父皇母后,见不到你了。”
沈砚道:“知道你还抹脖子?”
朱桦哭得更剧烈:“我更怕他们拿我威胁父皇母后……”
沈砚叹了口气,“在我心中,没有谁比你更重要,在陛下殿下的心中,亦是如此。下回不到万不得已的绝境,你要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朱桦不吭声了,沈砚衣裳的泪水越来越多。
她找玉昆仑要了干净的帕子递给公主,朱桦却缩着不肯从她怀中起来,好半天,沈砚听到她低低道:“西平堡死了好多人,他们都死了,只有我活下来……我是不是做错了?如果我没有那么固执,大家都迁到锦州,是不是不会有那么多人死……我让他们在城墙上抵抗,我教她们给伤患治疗,他们却一个个死在我面前。我保护不了他们,我甚至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沈砚沉默片刻,她拂过朱桦的长发,轻轻地拍着她因哭泣一抽一抽的背脊,慢慢道:“不是你的错。”
“有人就有争夺。天寒地冻,鞑靼必定南下掠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西平堡到锦州上千里路,平民无马,只能徒步。如果不是西平堡在最北方抵挡,除了小凌河最南端的百姓能逃进锦州。其余人在迁徙的路上会被骑兵追上。”
“这次,我们全歼明水所带骑兵。殿下率领西平堡抵抗在最前沿,鞑靼大军一骑都不敢南下,没劫掠到一丝粮草,杀伤一个百姓,攻城时死了一万三千士卒,元气大伤。这个冬天会很寒冷,鞑靼不事生产,以战养战。单凭从蒙古抢来的羊马,很难支撑住漫长的冬日。等到来年春来之时,我们就能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
她为公主一一分析战场利弊。
——“可胜利有什么用呢?”
“等我们胜利了,我们才有资格去维持和平。现在我们没有胜利,只能被迫参与战争。”
朱桦泪水涟涟:“让你失望了,我是不是不适合当一名首领?我知道打胜仗很重要,以前我在京城,只会在意输赢。置身其中才知道有多痛苦,看见他们一个个在我面前死去,我好难过。”
“难过是正常的,我的殿下。掌杀伐,是为了断杀伐。唯有仁君,才能真正断杀伐。”
“开疆扩土、轻徭薄赋、整治吏治,都为福泽百姓。亲眼见到臣民死去,无动于衷者,若是做王,必会为一己私利,驱臣民如草芥。君视民如草芥,民视君如寇仇[2]。殿下这样,很好。”
这些话从没人对朱桦说过,她一时呆了。
半响,她喃喃道:“你好好,你对我好好。”
沈砚笑道:“你是我外甥女,我自然要对你好。”
朱桦闷声:“不对,你对外公就不太亲近。”
沈砚不说话了。
她与父母,本就不亲近,纵使生恩重大,那也只是感激与恩情,生不出情感。她这二十多年的生涯里,与他们所处的时间,不过半年。
五个月的童年时期,一个月她少年时期,都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她童年被从薛凤处抱回,哭得死去活来,却不得不接受新的家。当小小的她刚刚适应新的父母,一个二十岁的女人路过她家,要带她走。
她抱着柱子死活不离开,父亲一根根地掰开她的手指,硬生生地把她拖走。她哭得嗓子都哑了,头痛欲裂,母亲在一旁抱着她哭,她以为自己总有机会留下,不再被送来送去,母亲亲自抱着她放到马车上。
说来也好笑,她像个货物一般地被送来送去,每每送到哪处,事前哭喊不已伤心欲绝,事后却又认准了此地不想离开。
相濡以沫的温情是真,离开时的伤痛也是真。
十年之后,带走她的谢拂衣死去,沈砚抱着她的骨灰归京城,在她心如死灰、最伤最痛之时,得到的不是安慰,而是让她忘掉伤害,不去计较的言论。
她也曾怪过怨过恨过,但她想,父母与她,兴许只是萍水之缘,她偶然生在父母家中,毕竟,她选不了父母,父母也没有机会选择孩子。
如果有的选,她猜他们会选个男孩,这样,她就不用被他们躲躲藏藏、满心忧虑。在她走上朝堂后,父母也不用再三捶打警告、之后避而不见,生怕臭名昭著的锦衣卫指挥使染脏了清流沈家的门楣。
而她与姐姐,在沈家那短暂的一个月内,只见过一面。接着,就是她入朝堂,御前斩马,抱起哭泣的朱桦。
父母会嫌她避她,姐姐会敬她尊她,都是隔着一堵墙。
可朱桦不同,她会牵着自己的手,清脆地叫她,会看见她满心欢喜地笑,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一腔赤诚呈现给她,丝毫不恐惧沈砚会抓住这点伤害她。
她是那样的坦荡热情、真挚仰慕沈砚。随着朱桦渐渐长大,沈砚惊讶地发现,她看着公主,好像在看曾经的自己。
不,应该说,看到了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
她颠沛流离、满身伤痕,没有人为她护住一方净土,而如今,她可以为朱桦护住。
沈砚看向朱桦:“殿下说得对,不单是亲情。是因为你值得。”
作者有话说:
[1]《阅微草堂笔记》、《慧琳音义》
[2]改编的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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