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6.了断不断
榆荫镇的黑夜漫长得有些诡异。
深青色长袍的男子拖着止寒剑双眼失焦地走在火海之中，周围的呼救声渐渐淡去，他感受着这扑面而来的热浪，心一颤，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只是，这种感觉虚无缥缈。想来，他的记忆已经所剩无几了吧？
墨七刚刚说的话，他此刻都深深记在了心上。但是，明日呢？再明日呢？他难道真的能永远记住么？现如今，就连他自己都看不到希望，又如何给他人希望？
索性，让这场焚尽一切的烈火来做个了断吧。
他突兀地大笑一声，笑里半是苦闷半是无奈，旋即低头凝视着心爱的佩剑，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剑身，止寒剑就像是通灵一般，发出低低的应和声。
紫宸长逝，莫如止寒……待止寒同逝，还有什么聊以替代？眸子里带着一丝眷恋，他将止寒剑插在了土地上，随后，毫无留恋地向火海深处走去。
界碑处，正往里张望的谷雨左盼右盼，最后盼来了抱着墨七出来的虞非，当即一怔，紧张迎了上去：“楼主怎么了？”
那会儿虞非来不及多言，匆匆跑过界碑，小心翼翼将墨七放在地上，这才头也不抬地对谷雨道：“你来扶着阿七，她内脏受伤，不要让她平躺。”
谷雨心下一惊，也不敢耽搁，立刻便跪坐在地上，搂着墨七的上身，为她做了一回人肉枕头。墨七的头毫无生气地垂着，在夜色中也能看出她的脸色苍白得可怕，嘴角溢出的鲜血已经凝固了，蜿蜒如同伤疤一般。
虞非当即双手结印，迅速变换几个手势之后，一颗纯粹的晶蓝色水灵球便出现在他的指尖，谷雨大吃一惊——虽然凝结五灵球是修习术法者的基本能力，但一般来说，万物皆有灵，要想凝结出五灵球，便要因地制宜，借助周围的五灵之力。倘若这是一颗土灵球或者木灵球，她自然也不会这样吃惊，因为在这枫林谷之中，无论是土系灵力还是木系灵力都是常见的。但奇就奇在，这是一颗水灵球，还是一颗灵力纯粹的水灵球。这样的水灵球，一般只有在江河湖海边才能凝结出来。
着实没忍住，谷雨开口问道：“非鱼，你……你的水灵之力是从何处借来的？”
正在施术的少年眼睛眨也不眨，自然也没有回答谷雨的提问。他专心致志地凝结着手中的水灵球，额头布满了汗水，只是在夜色之中没有被看出来。他的气息终于开始有些微的紊乱，毕竟这一夜之间耗费灵力太多了，但他还是面不改色地继续着，直到那水灵球长成鸡蛋大小，腾出一只手握住了墨七垂在一旁的手，松了一口气，吩咐道：“抓住她的那只手，别让她乱动。”
“哦……好。”谷雨听话地握住了墨七的另一只手。
虞非好像有些紧张，拖着水灵球的那只手隐约有些颤抖，然后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将那颗水灵球缓缓地压入了她的胸腔。
“啊！”像是极其疼痛，昏迷之中的墨七短促地痛呼了一声，当即想回手捂住心口，无奈两只手都被制住，只能无意识地开始挣扎。她动弹不得，却又痛得难受，远山眉皱成了一团，身子紧绷到弓了起来。
“很疼吗……”谷雨有些于心不忍。
最初的伤势，他已经以灵力将之修补完整了，但没想到，她这一次竟受到这样大的刺激，除了失控的情绪，就连体内修炼的青凛剑意都沿着筋脉乱窜起来。换言之，相当于是被震碎了内脏，斩断了筋骨，若不是他一路上将自己的护体灵气借给她，恐怕她早在他怀里就咽了气。
“能不疼么？”虞非终于幽幽道，“浑身内脏重生，被筋脉重连，断骨重铸……”
即便是一个健壮男子，也只怕会疼死过去的吧？谷雨震惊不已：“楼主为何会受这样重的伤？！”
“……”
虞非本该说是言夜所伤，以此来离间扰烟门与二十四阙的同盟关系，但他却迟疑了一下，最终选择了垂眸不语。毕竟，她的伤，仔细算来应该是由他引起的。
他一用力，分开了她紧攥着的手，然后将五指插入了她的指缝，紧密地握住了。墨七手指无意识地一扣，不长不短的指甲就深深地戳进了他的手背。他吃痛，忍不住闷哼了一声，最终却还是咬牙忍了下去。
这样的痛，只怕都不及她此刻所受的十分之一吧？
与此同时，身怀冰凌玉的江迟在医馆中寻了许久也不见薛铃儿，只能暂时回到了大街上。沿途尽是焚烧着的大火，别说是活人，就连尸首也是一具都看不到。周围是一片死寂，耳边清晰地传来他自己的喘息声和心跳声。
他原本便不只是为了救将冰凌玉借给他的薛铃儿而回来的，他不知道墨七和他的宗主现在何处，若是在火中，那么他无论如何也要将他带出去。可是现在，无论是薛铃儿、墨七，还是言夜，他一个都没有看见。
这可如何是好？若他们当真在此殒命……他要如何回去告诉扰烟门的兄弟和二十四阙的那位春晖阁主？
前辈啊前辈，您究竟是来了还是没来？
背后忽然有风声响起，他一惊，转身看见一位老者，花白的头发，微微佝偻的背，正是在茶馆之中给言夜留下八字箴言的老人。
“前辈！”他眼前一亮，迫不及待道，“您可见着我家宗主了？”
“话不多说，老夫正是为救那小子而来。”精神矍铄的老人眼里映出了熊熊火光，“只是万没想到，此处火势竟如此之大。”
“我有冰凌玉！”江迟匆匆从怀中取出一块纯白透明、如冰晶一般的灵器，径直递到了老人面前，“还望前辈千万要将我家宗主救出去！”
老人接过冰凌玉，眼神有些奇怪，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但因为如今救人之事迫在眉睫，他也没有时间多言，只是在江迟眉心点了一点。江迟下意识闭上了眼，只感觉有沁凉的感觉从额头直刺灵台。
“此避火之术只能支撑一盏茶的时间，小子，你且快出去！”老人空澈的声音径直传进他的脑中。他一个激灵，再睁开时，老人已经不在眼前。
大火之中，一个身影穿梭不定。
尽管老人已经古稀之年了，但行动起来还是身手矫健，完全可以看出年轻时候的英姿。他佩着能防御万物的冰凌玉，前一眼还身在医馆门前，后一眼便已拐进了无名小道，再一眼便已经看不到了，大火中只留下一串幻影，也很快消失。
江迟也不过多停留，匆匆往镇外赶去。
大约寻了一炷香的时间，当老人看到倒在大火之中的言夜时，眉心一皱，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离原。上前便先封住了他的几处大脉，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将里面的药丸塞进了他的口中，掌心蕴含了内力将药效化开，然后以老者之躯扛起了这个即将而立的男子，表情全然轻松，就好像扛着一袋棉花。
他已经拿这还魂丹吊住了言夜的性命，为今之计，是要先离开此地再说。
身后最后一座房子轰然倒塌，烟雾之中，老人扛着言夜从小路离开了镇子。
这个时候，江迟也已经跑到了镇口。一盏茶的时间恰恰过去，那股沁凉的感觉即刻消失，他顿时感觉自己身在火海炼狱之中，体力几乎被热浪吞噬了大半。尽管如此，他仍是憋了一口气，将毕生的轻功之力使了出来，终于带着一头一脸的灰，滚在了谷雨身后。
谷雨被吓了一跳，一回头，看见是江迟，当即放下心来。往后张望了一会，却没看到其他人影，不由得问道：“薛姑娘呢？还有，言宗主呢？”
江迟疲倦地摆摆手，大口地喘着气，话也说不出来。
“摆手是什么意思……莫非……哎呀！”谷雨还当是二人都已葬身火海了，顿时急了，“你都带着冰凌玉了，怎么还找不着人？”她上前去将江迟扶起来，看到他被熏得乌黑的脸，怔了怔，这才回过神来，“冰凌玉呢？”
听到那三个字，虞非的目光便如炬一般地射了过去——冰凌玉？他们竟得到了遗失多年的穆氏信物冰凌玉？
江迟没有看到虞非的眼神，也不知道他所想，只是深吸一口气，终于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宗主被救走了，薛姑娘，她不见了……”
“不见了？”谷雨被惊得花容失色，撤下扶在江迟胳膊上的手就团团转了起来，“怎么会不见了呢？这生能见人，死……死也应该能见尸啊……”
江迟叹了口气，这才向虞非的方向看了过去。墨七已经恢复了安静，正躺在一旁沉睡，手仍旧是无意识地保持着与虞非五指相扣的姿态。
“墨楼主……怎么了？”
“先前受了重伤，现在被非鱼治好了。”谷雨道，“但是总不能就这样一直在外面躺着吧？更深露重的……”
被谷雨的话所触动，虞非想了想，背着尚在昏睡的墨七站了起来：“先离开这里吧。”
细思过后，谷雨与江迟都同意了这个决定，几人起身，沿着路离开了这里。
同时，他们身后燃烧着的榆荫镇就好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结界隔绝起来，渐渐湮灭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分明已有好几年历史的残垣断壁。
废墟之中，一柄长剑穆然伫立，浑身散发着彻骨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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