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吕人啸（十三）
秋日时，一向爆烈的洪炉掌门罕有的安静萧条半个月，立在光原，失神的望向一处红枫晕染的山峰。
那里有一片精致的小楼，雪似的玉片在风檐上击出轻响，流苏和月光石的珠帘拂动，拨落黄色的梧桐叶。
这是凤翮夫人嫁进洪炉大冶后，吕人啸特意为其修建的凤阁。
游鳞依然每日照常练功，将掌门师父的功课完成了，黄昏时在德光府前取出琵琶，拨弦自奏。
光原外围了一群倾慕少年的女子。
吕人啸从旧忆中脱身，“哪里学了琵琶。”他笑了一声，起身说：“小子，与我去凤阁。”
游鳞应声，和掌门师伯御剑来到梧桐峰顶，先见到一个龙飞凤舞的匾额，上有十六个字：“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吕人啸微笑：“鳞儿，这是战神师祖留下的字。”
月光石珠帘划过蓝白的光，吕人啸沉吟片刻，抬帘进去。
秋风吹起旧桌上的书纸，一张泛黄的纸页飘到他们脚下。
吕人啸急进一步，弯腰捡起它。
上面是优美的书法，吕人啸将这页纸递给游鳞，“三师弟说你在经纶重楼也看过许多文史杂记，看看写的是什么？”
游鳞看纸上的文字：
悼余生之不时兮，逢此世之俇攘。
澹容与而独倚兮，蟋蟀鸣此西堂。
心怵惕而震荡兮，何所忧之多方。
卬明月而太息兮，步列星而极明。
窃悲夫蕙华之曾敷兮，纷旖旎乎都房。
何曾华之无实兮，从风雨而飞飏！
痛恨我生不逢时，遭逢于纷扰乱世。
徘徊不止独自徙倚，百般忧愁萦绕不休。
望明月而叹息，星光下彻夜漫步。
悲叹繁花曾有时，千娇百媚遍华堂。
终究层层花朵没结果，风雨狼藉，零落飘扬。
满纸透出四个字，‘红颜命薄’。
游鳞悲伤，说：“师父，这是灵均仙人的辞。”
吕人啸点点头，收走那张纸，拂去没有的灰尘。
“你的师娘，从来不笑。”吕人啸苦笑一声，珍惜而怅惘的说：“凤翮极喜欢干净，她的旧物，不能落地染污了。”
游鳞四顾清旷得萧条的凤阁，忽然说：“掌门师父，家世、地位、修为，对人来说真的重要吗？”
一个声音犀利道，“南海无风，何以扶摇起鲲鹏？”
俊白的尔炎凉一身白衣立在梧桐树下，扇柄拨开白色珠帘，尔炎凉走进来。
尔炎凉淡淡的说：“师兄，我以为你再过半个月才会来凤阁旧居缅怀夫人。”
吕人啸沉默不语。
游鳞行礼，“三师叔。”
尔炎凉面上淡漠冷薄，转而向他：“游鳞，抛却家世、名位、修为，这是能轻易办到的？”
尔炎凉斥道：“不负责任！你今日所用、所获、所知、所遇，多少人不惜性命、梦寐以求而不可得？”
“师叔，我”
尔炎凉瞪视：“你大师伯伊惠风若没有和邪修魔道拼死一战，换得现世胜利和平，洪炉大冶便在邪魔掌控中，你在春晖树下冻死，谁能来拣到你？”
游鳞哀伤道：“是我错了，师叔，只是看到凤翮夫人留字，一时有感而发。”
尔炎凉蹙眉，吕人啸问：“鳞儿，你看懂了什么？”
尔炎凉冰冷：“二师兄如今还在胡思乱想！凤翮夫人死去十九年，你早该放开她了！”
吕人啸恼道，“师弟，你多年对女人无意，岂知他人婚姻滋味？”
尔炎凉冷哼一声，几步走进，扫视桌案上的遗物。
“少了一张。”他看穿吕人啸，“二师兄？”
吕人啸叹了气，从袖子里掏出一张陈旧得满是折痕的纸。
尔炎凉接过念：“众鸟皆有所登棲兮，凤独遑遑而无所集。”
一向刻薄的三师叔不再说话，用镇纸把它压下。
尔炎凉回避道：“鳞儿，去经纶重楼取你的剑材，柳色新全部为你备好了。”
亡妻的旧居中，师兄弟两人相对相视。
“二师兄，人早就不在了。”尔炎凉淡淡的劝，“世间还会有别的美人，虽然，及不上凤翮夫人。”
吕人啸只说：“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多一些时间让我理解她。”
吕人啸不甘心：“炎凉，我是武修，在她眼里像个粗人莽夫，可是再有两年、三年、十年，我一定能懂她。”
尔炎凉一言不发。
“她为什么一个缘由都不告诉我，偷偷的走了，宁可独自病死在外面？”
“除了年轻时陪她的时间不够外，我没有亏负过她。除了洪炉大冶，我把最好的都给她！”吕人啸痛苦的剖开心肺：“如果她给我一次机会，我能给她更多，一定有她喜欢的！”
尔炎凉扶额。
吕人啸红起眼睛，“三师弟，她那么完美，哪个男人不会为她失魂心动？”
尔炎凉叹气，“师兄啊。”
“她写的那些诗词文章，总是说‘生不逢时’、‘生不逢时’，呵”吕人啸悲笑一声，忽然拽住尔炎凉领子：“老三，你最善看透人心，凤翮当真是不甘心嫁的不是伊惠风，面对我只觉不如意、失望？”
尔炎凉安静一阵，淡色的眼瞳垂下。
“不是。”他说，“并非伊惠风。”
众鸟皆有所登棲兮，凤独遑遑而无所集。
众鸟皆有栖息的巢，唯独凤凰难寻安身处
她不需要凡鸟的巢穴。
就算那里为她遍栽梧桐。
吕人啸比往年提前半个月去远方为亡妻扫墓，游鳞随掌门师父前去，吕人啸抚着凤翮夫人的墓碑还未泪洒，游鳞出声：“谁在？”
吕人啸惊奇，见梧桐树后露出半张美丽无比的脸，赤色的头发鲜艳繁茂，仿若亡人再生。
女子提起裙子逃跑，落下一地贡品水果。
吕人啸忽然叫道：“鳞儿！捉那女子！”
游鳞虽然吃惊掌门师父这样的命令，但立时追到那红发女子眼前，张臂拦住。
女子惊叫一声，捂住脸往旁边逃，游鳞伸手去捉少女手腕，少女逃奔用力，骤然被制住，人向后挣，游鳞怕力气伤到她，便松开手，少女立时失力，往后栽倒。
吕人啸赶到时，见游鳞抱扶住一个要落地的少女。
少女一见这个中年男人来，竟只是捂住自己发红的脸，浑身颤抖。
吕人啸青筋鼓起，忽然怒道：“鳞儿，你如何轻薄她？”
游鳞困惑地放下少女，解释说：“我怕她摔跤受伤。”
见那女子退后还是想跑，游鳞走近一步，安抚说：“姑娘别怕，那是我师娘的坟冢，向来没有别人来祭拜，我师父只有事想问你。”
吕人啸心疑，心中也剧烈跳动，走近说：“你为何”
一方之主的八尺大汉越是走近，越看清红发少女的身形模样，声音越是颤抖惊喜，“为何躲着我？”
游鳞看到掌门师父骤然失控，攥住少女手臂，硬掰开她捂住面容的双手，“凤翮，你，你没死，你骗我？”
少女倾国倾城的脸全然露出来时，也出声哭叫起来，“你是我爹爹吗？”
吕人啸睁圆眼睛，呆立当场。
游鳞想，这少女的模样，就是凤翮夫人的模样？
“爹”吕人啸神情立时无措，笨手笨脚的俯身去擦少女眼睛里蹦出的泪珠，“你、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双眼含着水汽，梨花带雨，可怜而美丽极了，清雅与艳丽两种截然不同的美竟然全部结合在她的脸上，叫人再也移不开目光。少女抽泣着说：“翩翩阿姨给我取名叫康姝。”
“翩翩，是她的侍女！”吕人啸双目大亮，激动的抱紧少女，“你是我的女儿！”
游鳞问：“康姝姑娘，你为什么看到我们要逃？”
吕人啸反应过来，沉眉质问：“你知道我是你父亲！你，翩翩当初为何骗我，十九年来，我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
“爹爹你平时半个月后才来，”少女呜咽，“我不知道你今年提早”
吕人啸紧握她白壁似的柔嫩双手，大受打击，“你们为什么要瞒我，凤翮死也不告诉我有个女儿，她为什么恨我到这个地步？”
少女不住摇头，泪如雨下，“娘亲临死跟翩翩阿姨说，说我若回到有权有势的父亲那里，待我长大了，便把我当工具嫁给别人，只会身不由己。”少女大哭，“但我到底好奇，我没有见过母亲，我的父亲会是什么样子？”
吕人啸僵住，心中忽然得到了答案，他道：“你母族想攀附洪炉大冶，所以派她联姻，你如今是我吕人啸的女儿，怎么会有这么一天！”
凤翮被联姻到洪炉大冶，原来，是根本不情愿的。
原来，是他多情，凤翮只是不爱他。
获得了和凤翮失别十九年的孩子，得知妻子不爱的真相，吕人啸此刻不知是更喜，还是更痛。
吕人啸抚摸女儿颤动着哭泣的头，她一头红色头发，和她倾国绝色的母亲一模一样。
如果满身珠饰，清冷绝艳于高台，便是当年逝去的天下第一美人。
吕人啸沉声朝梧桐林道：“翩翩，出来！”
一个简素的黑衣妇人走出来，垂眉敛目行礼，“吕掌门。”
吕人啸声音嗡嗡震着康姝倚靠的胸膛，愤怒道：“你们主仆瞒我十九年，这么狠的心，做的一场好戏！”
游鳞看到那妇人抬头平静的与洪炉掌门对视，接着不卑不亢道：“回掌门，翩翩只是遵守夫人的遗言。”
吕人啸恼愤地瞪当年的侍女一眼，接着心疼地问喜获的女儿，“姝儿，平时住在哪里？在哪儿长大？”
少女带着哭腔，声音柔软，“梧桐林外有一条小河，翩翩阿姨和我在一间木屋”
吕人啸怒道，不知在责怪谁：“凤翮夫人足不沾地，手不染尘，非金屋不居，水晶床不卧！你们非要在外面糟践自己，怪不得叫她最后病死！”
掌门师父如此盛怒，游鳞见到侍女翩翩依旧满目平静。
康姝被吕人啸凶怒吓住，要挣脱躲避。
吕人啸立时变转一张柔和的脸安抚，“爹爹是心疼你们，你娘在洪炉大冶的居处极好，你与爹爹回家，那里舒适富贵，比在这里好上千万倍。”
“难产。”
翩翩开口，还是面无表情：“夫人是难产而亡，不是病死。”
“夫人失血过多，交付遗言：‘不要让女儿见到吕人啸。’”翩翩说，“最后一句话是：‘尘缘已尽’。”
黑衣妇人闭上眼睛，“奴婢便遵守夫人所言，在夫人坟冢外隐居，养育小姐，不让外人知晓。”
吕人啸吼道：“荒唐！姝儿这副和她一样的容颜，隐藏得住？”
“凤翮母族为何把她送到洪炉大冶？没有强者庇护，她那美貌才华便是世间鱼肉！”吕人啸火气腾腾，“幸而我早来见到姝儿，能将她带回洪炉大冶娇养保护”
翩翩竟然平静地顶撞，“吕掌门初见夫人时，表情和其他男人也没什么不同。”
游鳞忍住压下唇角，见掌门师父脸红了。
掌门师父怀里的少女看到同龄的少年露出须臾的笑脸，好奇地看他。
吕人啸涨红脸气道：“你、你只忠心她，从来不把我这老爷当回事！”
“只有伊掌门才华人品俱全，可惜早死。”黑衣侍女十分直白的回答，“你们洪炉大冶的自大男人，个个克妻。”
吕人啸捂住掩嘴要笑的女儿耳朵，脸涨得紫红，“不要听翩翩阿姨胡说八道，爹爹是好男人！这一辈子就念着你娘亲一人”
‘尘缘已尽。’
吕人啸为自己的多情心酸不已，哽咽地拥住女儿，这是他与凤翮夫人唯一的血脉联系。
这日吕人啸从不载人的剑上，带回来一个美丽无比的少女。
洪炉大冶中多了一位酷似凤翮夫人的少女、一位沉默寡言的黑衣仆妇。
少女被安置在掌门心爱的梧桐凤阁，门派上下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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