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娃儿,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应该去京城?”
张叔抬起袖子擦擦脸,然而泪仍然止不住地流着。
江晚照给他倒杯水:“张叔,我不是您,这件事要您自己决定,您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
一时又沉默下去。江晚照不知详情,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只能道:“张叔若是不想去那便不去,我们唱戏也养得活自己,说不定等过几年,咱还能成个日进斗金的大班子呢。”
张叔眼泪渐渐止住了,用袖子挡着脸擦泪:“叔失态了。”
江晚照默默递给他一张帕子。
外面戏停了,不多时其他人走进来,见此颇有些惊讶。
江晚照不等他们问出声便抢先道:“今天有件大喜事,梨园东家来要买下《惊雷记》,咱们要发了!”
都是人精,便顺着她的话头说起来。
“大好事啊!他开价多少?”
江晚照伸出手,五指张开。
卢叔嘴都在颤抖:“五、五两银子?”
“不是。”
卢叔脸一下子垮了:“五百文?怎么这么扣。”
江晚照险些笑出来:“不是哦,是五十两。”
“多少?”就连一惯稳重的刘叔都惊了,“他有钱烧得慌?”
毕竟这时候正儿八经买戏的少,更何况他还出这么多。
“这就是咱们张班主的功劳了,”江晚照两手伸向张叔,“一开始开价三十两,是咱们班主以其三寸不烂之舌要到五十两!”
“为庆祝此事,我提议今天咱们下馆子!”
仍是鸿寿楼。
虽然还未去过南阜城其他酒楼,但江晚照已经郑重决定将其定为自己最喜欢的酒楼。
至于以后要是移情别恋了,那就改了便是。
这两天虽然收到不少打赏,但几人穷惯了,仍旧在大堂点平民套餐,江晚照特意多要了些酒,打算让张叔一醉解千愁。
几人默契地东拉西扯谈天说地,丝毫不提今天下午的事,张叔被这氛围影响,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
江晚照松了一口气,正要接着吃饭时,一眼看见了张小鱼正要溜走的筷子,自己碗里赫然多了一个四喜丸子。
见她看过来,张小鱼不好意思地抿嘴冲她笑了笑。
啊啊啊啊啊!太可爱了!江晚照都想生个这样的女儿了。
她美滋滋地吃掉丸子,顺便对自己竖了个大拇指,以前怎么没发现自己这么有魅力呢?
没等她吹完自己的彩虹屁,桌边忽然站定了一个身影。
她抬头一看,发现是下午说他爹叫花克的青年,登时心里一咯噔,忙去看张叔,果然见他脸上没有了笑模样。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江晚照狠狠用眼神剜着花痕,试图用眼刀戳死他。
花痕其实只是用餐完要离开时看见了坐在大堂内的江晚照一行人,作为晚辈,于情于理他都应该过来打声招呼。
不过他也不是看不懂眼色的人,见张叔没个笑脸,便识趣地打完招呼就走。
走时没忍住用余光瞥了一眼江晚照,被江晚照的眼刀戳了个正着。
张叔果不其然喝多了,他喝得脸红彤彤的,眼神迷离,抱着刘叔哇哇大哭,边哭边说对不起他们。
大堂里其他客人都望过来,几人顶不住,忙开了个雅间,雅间贼贵,他们今天收入的一半瞬间没了。
张小鱼拉着江晚照的袖子,颇有些不知所措,江晚照索性拥着她,坐在雅间角落。
小二将饭菜和酒都端了上来,张叔挣扎着还要喝。
得知下午发生的时候,几人瞬间沉默下去,给自己也斟了杯酒。
“刘叔,我能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吗?”见刘叔眉心蹙起,江晚照连忙道,“如果不方便说也没事。”
“倒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刘叔叹了口气。
其实江晚照从下午几人对话里猜出了大概,只是不如刘叔讲得细致。
张太傅名莲,是□□朝的臣子,颇受□□器重,教导过先帝与当今,其人清正耿直,能力出众,忧国忧民,为朝野上下称道。
然而在朝堂就必然会有政敌,更何况他性烈如火,嫉恶如仇,不知结了多少仇家,十一年前,当今刚刚登基时,先帝第七子与九子联合谋反逼宫,事败之后彻查从犯时,有政敌诬告了张太傅。
“皇帝就这么信了?”江晚照不可思议,毕竟就她目前所见到的民生而言,现在这位皇帝不像是这么昏聩的样子。
“和谋反之事无关,”刘叔笑得讽刺,“当今其实对张太傅不满已久,他又是爱欲其生,恶欲其死的性格,更何况有人向皇帝告密,称之前在攸州起义的头领幼时曾受过张太傅教导,且在得知攸州起义后,张太傅曾夸头领‘行事有度,为大丈夫’,当今便不查实直接将张太傅定了罪,并下令捉拿全族。”
当时满朝哗然,文武百官都在为张太傅求情,当今自己也知道这事是自己借题发挥,经不起查证,所以他搞了个拖字诀。
张太傅毕竟年事已高,没挨过牢里的阴森湿冷,三个月后就因病而亡,而张家其他人则在拷打和病痛中陆陆续续死去,直到至和三年,皇后诞下嫡长子,皇帝龙颜大悦,下令大赦天下。
而这个时候,整个张家只剩下瘸了一条腿的张纬和瘦骨伶仃的张小鱼。
她张目结舌,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张小鱼。
“张太傅去后,就没人搭救张家族人吗?”
“不知道,”刘叔苦笑着摇摇头,“我只是张太傅府上一名普通管事,因为没有卖身给张府才逃过一劫,哪里能知道这些。”
难怪张叔不想回京城,这件事情对他的心理阴影太大了。
若是真的谋逆倒也罢了,偏偏这完全是无妄之灾,仅因为皇帝一人的喜恶就葬送了一族三百多条性命,虽然江晚照知道不能拿普通人的三观衡量封建帝王,此时也忍不住想爆一句粗口。
“那魏国公呢?”下午那廖夫人说魏国公一直在找幸存的张家人,要是那时候没搭救,这会儿才来找,就有些虚伪了。
“这个我倒是知道。这事不能怨魏国公不帮忙,毕竟当时魏国公远在北疆与北狄作战,他的势力又都在军中,鞭长莫及。况且皇帝也防着他,轻易不叫他回京,朝中又多是揣摩上意者,国公府女眷的打点全部被退回去了。”
惨,这就是遇上一个脑残上司的后果。
“张太傅是个好人,”一直沉默着的卢叔忽然开口,一张口就带着重重的哭腔,“我本来是张家的佃户,太傅仁慈,田里收成只收四成,六成归我们自己,逢着灾年,不仅不收田租,还会发粮救济我们——张家的佃户从没有饿死的。有时张太傅在庄子里暂住,还会教小孩识字……”
见江晚照看向自己,狄叔反倒一笑:“看我做什么?我没什么要说的,只是当年养在张府的戏子而已。”
骗人。江晚照在心里腹诽,这几个人里只有狄叔是正经戏子出身,若他没做什么,张叔怎么会同意组一个戏班子。
张叔发泄过后终于睡过去了,天色已晚,卢叔背上张叔便往客栈走去。
江晚照与张小鱼睡在一处,大概是张太傅结局太过冤枉,江晚照翻来覆去睡不着。
“江姐姐,你睡不着吗?”黑暗中突然响起张小鱼小猫似的声音。
江晚照立马躺平,不好意思道:“吵醒你了?我这就睡。”
张小鱼摇摇头:“没有,我也睡不着。”
她翻了个身:“江姐姐,你能再给我讲一遍花木兰的故事吗?”
“好啊。”
古代的夜晚太黑了,江晚照只能看见模模糊糊的深浅色块。她声音温柔,像在哄睡不肯睡觉的孩子。
“所以说抓起公兔子时它会四脚扑腾,抓起母兔子时它会眯起眼睛,但是两只兔子在地上跑时,又怎么能分出公母呢?”
很长一段时间再没有声音响起,江晚照怀疑她睡了。
江晚照于是闭上眼睛,酝酿睡意,忽然听见张小鱼说话。
“江姐姐,我记事其实很早,”江晚照看不清张小鱼睁没睁眼睛,“爹爹以为我不记得,其实我都记得。
“牢里真的很冷很湿,还总是有惨叫声。很臭,有老鼠和油虫咬我的袖子。
“女眷们被关在一处,伯娘和叔母们都在哭,娘也在哭,我也想哭,老鼠咬了我的手臂,很疼。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祖母时常望着外面发呆。每日的吃食很少,祖母只会吃一指头大小就让给我和姐姐妹妹们,但还是好饿。
“第一个死的是小妹妹,她才刚出生不久,就死在三伯娘怀里——三伯娘像是没发现她已经死了,还在把干瘪的□□往妹妹嘴里塞。
“祖父的死讯传来时,祖母呆呆地望了一晚上墙,第二天伯娘们才发现她的身体已经僵硬了,一双眼睛始终合不上。
“我不知道是第几天,我娘被拖出去了,回来时背上流着血,整个人呆呆愣愣,谁叫也没反应。
“我很怕,扑过去叫娘,娘才有了动作,抱着我哀嚎。
“可娘没撑多久,她背上的伤没多久就开始流脓腐烂,最后发起高烧。
“后来女眷们时不时便会被拖出去几个,回来后有的活着,有的没撑住。
“饭食也不定了,最长的一次四天没有送饭,三伯娘就让我和姐妹们喝她的奶。可是三伯娘也没有奶,喝到最后,嘴里都是血。
“牢房里的人越来越少,我总是很饿,终于有一天,我抓起咬我脚的老鼠,一口咬上去。
“我太饿了,没力气,咬不下来肉,三伯娘看见了,她突然笑起来,笑得很大声,我被吓到了,手一松老鼠就跑了。
“后来我饿了的时候,三伯娘就会抓老鼠,她从老鼠身上咬下肉来喂我。
“有一次我们吃老鼠的时候被狱卒看到了,他叫了好几个人来看,边看边笑。再过几天,他们会专门带着老鼠来,看我们吃。
“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终于有一天,三伯娘也死了。我睡在她边上,一点一点感觉到三伯娘变得僵硬,我很怕,想哭,可是哭不出来。
“我好像忘了怎么哭,也忘了要吃东西,就在我快饿死的时候,牢门开了,爹走进来把我抱出去。
“我听见爹说,皇帝大赦天下,我们自由了。
“可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需要被赦免?”
江晚照伸手抹一遍脸颊,摸到一手湿意。
狗皇帝!
很好,她知道下一部戏写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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