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红棺
素心斋是览城最豪华的酒楼。
览城虽是小县城，但在素心斋，一应陈设器具不是前朝古玩就是当世珍品，从掌柜到厨子到跑堂的伙计，张口能吟诗作对，一道水煮白菜标价十两银子。
所以大凡出入素心斋的客人，非富即贵。
而在今日，素心斋里却来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客人。
这是位女客，她衣衫破烂到了难以描述的地步，脑袋掩盖在一头乱蓬蓬的长发里，大半张脸被遮住，只从头发缝隙里隐约可见空洞的目光和青白的脸色——像死人一样的青白的脸色。
这个客人不仅脸色像死人，身上的味道也像死人——她浑身都散发着一股中人欲呕的腐臭味，这种臭味只有死尸身上才会有。
站在素心斋门口迎宾的两名伙计看到这个人迈着怪异的步子慢慢走过来，老远就冲她呼喝，让她走开。
不过这女客似是没有听见，仍旧笔直地走了过来。
两名迎宾伙计急忙上前推她，这才看见她身后还有一具棺材。
一具血红的，似乎刚从血泊中取出的棺材。
这女客就像是刚刚从她身后的棺材里爬出来的。
两名伙计魂飞魄散，似是被扼住了喉咙，一时连声音也发不出。
两人僵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这客人进了酒楼大门——那具血红的棺材跟在她后面，也进去了。
过了好半晌，一名伙计才哆嗦着说了句：“红、红棺……又、又又出现了……”
此刻正值午时，座无虚席，先是一楼大堂里的客人失声尖叫，抱头鼠窜，掌柜和伙计们也跟着乱窜，大家争着往门口逃，不少人被绊倒在地任人踩踏。
接着，二楼包厢里的客人也被惊动，其中有两个包厢里坐的是女眷，尖叫哭喊声惨绝人寰。
人们都忙着逃，一时间反无人去管那位携红棺进来的女客。
她僵直地站在大堂中央，一动不动，就跟死人一模一样。
不须她有任何动作，光是站在那里，就已足够让人们心胆俱裂。
半刻钟后，宽敞的酒楼里除了满地乱七八糟的桌椅器皿菜肴酒水，只剩下了这一个客人，和她的棺材。
这个时候她终于动了。
她先是一把撩开遮在脸上的头发，吐出长长一口气，又在脸上胡乱擦抹，露出一张脏兮兮的小脸，接着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叹道：“哎呀，做人不容易，做鬼也不容易啊！憋死我了！”
这个人是洛兰笙。
她当然是不是鬼，而是本县的县令大人。
洛兰笙从地上随手捡起一只未摔破的酒坛，仰头便灌，边灌边赞道：“妙！妙！妙呀！二十两银子一坛的货，果然妙啊！”
喝完酒，她又从没被翻倒的桌上捡了只没来得及开动的全鸡，吧唧吧唧大啃起来。
“好吃！好吃啊！难怪要二十两一只！”
她在览城当了一年县令，还从没来素心斋吃过一顿呢，没办法，她太穷了。
吃饱喝足，她用手背擦擦嘴，到处翻捡客人们落下的物品。
雕纹精致的檀木盒子，包装完好的卷轴，女眷身上掉落的金簪、玉钗、金镯子，还有些不认识的精美物件。
这些东西值钱，到时候人们跑到衙门前哭诉，她好还给人家。
把东西都装进袖袋里，她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打算离开。
刚走几步，就一步步往后退了回来——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抵在她的胸口。
这剑寒气逼人，剑柄錾着古朴云纹，垂着青青绦穗，剑身凝光如月华皎洁，一看就不是凡品。
她顺着持剑的手往上看，看到一张黑漆漆的骷髅鬼面具。
“鬼啊！”洛兰笙抱头往地上一滚，滚了满头满身的菜肴汤汁，直到确定那鬼没有扑上，才抹抹脸站起来。
一道低沉冷冽的男子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鬼也怕鬼？”
洛兰笙瞪他一眼，喝道：“你才是鬼！”
她向来自诩高手，哪知屋子里什么时候进来这么个人，竟然丝毫没察觉。
那男子没答话，往四下里看了看，又道：“原来鬼也爱喝酒吃肉？”
洛兰笙啐道：“本姑娘不仅爱喝酒吃肉，还贪财好色，你管得着？”
说话的工夫，她已把来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这男子约摸二十六七岁，身量伟岸挺拔，穿一身深蓝袍子，站在那里就如苍崖劲松，英气逼人。
如果骷髅面具下是一张英俊脸庞可就太好了，省得浪费这副好身材。
男子道：“你喝酒吃肉，贪财好色，这些我都管不着，但是你扮鬼吓人，祸乱百姓，我就得管了。”
他边说边亮出一块乌木令牌，上面写着一个“刖”字，“大理寺五刖台，贺昭。”
五刖台是本朝大理寺特设的刑侦总署，专管复杂难办的大案要案，在里面任职的都是五品以上文官。
啊呀，是位大官，比她级别高了不少。
“草民见过贺大人！”
洛兰笙弯腰行礼，“可是官爷，我朝律法规定不得盗窃，不得抢劫，不得诈骗，不得勒索，但没规定不得扮鬼吧？草民没别的喜好，就爱扮鬼来玩，那些人胆小，自己要跑，关我何事？”
贺昭道：“那你适才在做什么？一只檀木匣子，几支金簪玉钗镯子，还有几个卷轴，都不是你的东西吧，却被你收入囊中了。”
“这位大理寺的官爷，您平时就是这么断案的？我把这些东西收起来，就表明我要据为己有了？”
洛兰笙不慌不忙道，“我是好心替别人保管，等遇见原主，自会原物奉还，你怎能不分青红皂白，污蔑于我！”
明明是强词夺理，她却说得头头是道，还倒打一把，贺昭一下子竟无话反驳。
看他呆在那里，半晌也说不出话，洛兰笙闲闲地哼上小曲，拾起落在地上的细绳，拉了棺材准备走。
抬眼看到门口，她呆住了。
一个身穿大红寿衣的女人站在门口，她跟刚才的洛兰笙一样，脑袋掩盖在乱蓬蓬的长发里，大半张脸被遮住，只从头发缝隙里隐约可见空洞的目光和青白的脸色——和死人一模一样的青白的脸色。
她身后也跟着一具血红棺材，跟洛兰笙的一模一样。
她直挺挺地站在门口，死尸的腐臭味一阵一阵飘过来。
贺昭看向洛兰笙，怒哼道：“还有同伙？你们是不是预备今日洗劫览城？”
洛兰笙双腿直筛糠，颤声道：“我是假扮的，她就不知道了！官爷，赶紧逃命吧！”
她丢下棺材就往大堂里面跑，蹭蹭蹭爬上二楼，从窗户里跃了出去。
贺昭冲那女人喝道：“你是何人？为何装神弄鬼？”
女人没有说话，转身往外走去。
与其说她是走，不如说是飘，她双脚隐在裙裾里看不见，但贺昭看得出她的脚没有动，整个人是直直往前飘行的。
那血红棺材，似是生了脚，自行跟在她身后滑行。
莫非她真的是那阴间之物？
贺昭微微蹙眉，跟了上去。
女人和她的棺材出了素心斋，在大街上慢慢飘着。
一路上行人无不惊叫躲避，店铺尽皆关闭，摆摊的摊贩则顾不得丢失财物，扔下摊子跑了。
原本车水马龙的街上很快就变得空荡荡的，只剩这一个女人和她的棺材，这情景似是地狱。
贺昭跟着女人走过三条街，最后见女人在一口井边停下了。
井边散乱着几只木桶，想必有人来此打水，听得闹鬼，扔下桶就逃命去了。
女人慢慢地摇动井轱辘，提了一桶水上来，然后慢慢举到头顶，“哗”地当头淋下。
贺昭一怔。
女人淋了一桶水，又打上一桶水当头淋下，如此这般一连淋了好几桶水。
水顺着她的身体源源流到地上，诡异的是，干干净净的井水从她身上流下来就成了红色，跟殷红的鲜血一模一样。
她背对着这边，贺昭瞧不见被水淋洗之后她的脸看起来究竟是人是鬼，当下大步迈了过去。
谁知这时从后面冲过来一个人，猛地抱住他的腿。
“去不得！那可是真鬼！”
来人正是洛兰笙，贺昭见是适才在素心斋里装神弄鬼的家伙，哼道：“本官有圣上庇佑，不怕鬼。”
洛兰笙道：“就是圣上亲临，只怕也逃不了，官爷年纪轻轻，可要惜命啊！”
“放肆！”贺昭声音一提，叱道，“你竟敢诋毁圣上！”
“草民不敢！草民不敢！”洛兰笙连声道。
贺昭不再理她，又朝女人走去。
女人已经停止淋水，又恢复了直挺挺站立不动的姿势。
还没走近，贺昭就发现了不对劲。
直挺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不是鬼，也不是人，而是一具衣裳壳子。
一具用铁皮制成的人形壳子，面孔抹成青白色，戴了假发，披上大红寿衣，乍一看恐怖至极，根本没人敢凑近细瞧，因此难以发现端倪。
这具铁皮人壳眼下是个空壳，但贺昭敢肯定那女人刚才是装在里面的。
也就是说，在他们说这几句话的工夫，她离开了。
贺昭刚才一直盯着井边，鬼也好，人也罢，都没有见到离开井边，那就一定是进了井中。
贺昭远远拍出一掌，那人壳被疾风扫中，应声而倒，大红寿衣被掀开，露出底部两只碗大的轮子。
轮子外面裹了一层红绸，细软光滑，既不妨碍滚动，又能消去滚动时发出的杂声。
难怪那女人一路飘行，她只要使出一点点力气，让脚下的轮子滚动就好。
那具血红棺材留在井边，血红的颜色在阳光下闪着妖艳而诡异的光芒，像来自地狱的呼唤，令人毛骨悚然。
贺昭慢慢踱过去，在离棺材三尺外停下，拔出佩剑，运力一削，棺材盖顿时被劈开。
他随意向棺材里瞥去一眼，忽地浑身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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