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通济渠的水流到这里,就窄了。
“娘子是哪里人,竟不知早已经改称为汴河了吗?”南来北往,蓑衣翁撑了半辈子的船,此时却不大能听出船上客的口音。
赵轻桥说:“有人喜新,自然也有人恋旧。”
今夜是上弦月。
见贯离合的艄公支着篙说:“那位郎君的作派,瞧来不像负心人。”
赵轻桥问:“依船家看来,负心人该是什么样的作派?”
乌篷小船悠悠拐过九曲溪流的最后一道弯,水面骤然见阔。即便隔着帷帽的皂纱,赵轻桥亦能清楚地望见远处高楼迭起,灯火燃夜。
秋尽江南草未凋。
扬州城里是没有宵禁的。
商女的吟哦从近花阁上的软罗香帐后传出,长长短短,似喜还悲。
艄公说:“前边就是永昌坊,咱们已到了秋娘湖。娘子何妨猜一猜,这湖里,沉了多少百宝箱?”
赵轻桥闻言笑了笑。
若按这般论调,倒是她负了陆沉多一些。
坠在腰侧的钱袋是用靛草蓝麻布粗缝的,布面浆洗得很干净,完全看不出曾浸过血渍。赵轻桥想把它解下来,扯了扯绳头,发现陆沉系的是死结。
临行匆匆,不知他是有心还是无意。
好在赵轻桥没有留长甲的习惯,攒起指沿儿掐住结心的绳丝,再分股地往外抽松。要将钱袋解下,不过略费些功夫罢了。
打开一看,里边装的果然都是散钱。
她提出的分别太过突然,陆沉前日方接济完三五家穷苦。
船行近岸,人声逐渐鼎沸。
尤其是一家高挂着茜红色招旗的点心铺,门前排候的客人竟陆续地站满了两道桥之间的柳堤。
赵轻桥问:“什么样的点心,这样招人稀罕?”
艄公看也未看那招旗上写的是哪家字号,便道:“娘子可曾去过长安?”
赵轻桥想了想,说:“不曾。”
艄公答:“听说长安东市有个专卖毕罗的铺子,老板有一手全长安城独门亮眼的厨艺。那便是选用樱桃作馅时,不仅馅料不会被烤得发涩发灰,还能将整个饼子映得酥里透红,用刀刃浅浅地在饼面上一划,那流出来的蜜唷——啧。”
新鲜出炉的甜果香蒸腾着热气,融进夜风,从岸畔吹到船头。
艄公咽下口水,见赵轻桥不为所动,便又闲谈道:“说来有趣。这点心铺张家的香火传到最小的这一代时,只剩个坐吃山空远近有名的独苗儿孙。十五岁流连烟花北巷,二十岁尚未见媒婆上门,二十五岁把他爹气得亲自在祖产店面上贴封条。”
“父子俩熬鹰似的熬了两年,终于熬转了这张家小儿的性情,打听着去长安拜师当学徒。街坊里流传说是又送金子,又发毒誓,这才求到了口耳相传的秘方。前不久刚回到集贤镇。”
“张老爹在敲锣打鼓声中摘下了封条,重新开张之余,另请了说书人编就出一段浪子回头金不换的佳话。”
话扯远了,艄公重归寒暄道:“娘子既无缘去长安,不妨在咱们扬州府赶巧尝个新鲜?”
赵轻桥问:“船家,您是本地郎,您可曾尝过这口新鲜?”
艄公哈哈笑道:“老叟我这把年纪还在撑船,风里雨里赚来的钱怎能用来尝鲜。”
倒也有不花钱就能尝到的新鲜。
“这是云韶府的入门曲子,大凡要选乐工进宫时,必先练会这首。称不上新鲜喽——”艄公恣意地一摆首,嗯嗡着嗓子跟着哼,确学得有腔有调。
赵轻桥会心地听着。
不同于永昌坊的喧闹,云韶府的歌调显然是喧中有雅。
飞檐雕栋的画舫孤傲地横泊于河道,舟底汀兰馥郁,似众星拱月般栽满滩渚。艄公一边哼着曲儿,一边攀索着竹节将手掌握处移高。
竹篙撑进塘泥。
眼前的皂纱被擦肩而过的芷草拂开两寸,霎时浓香扑面。赵轻桥听见画舫里的唱词正咏道“四方无事太平年”。
边关战事频生,先皇驾崩月余,何来四方无事歌舞升平之说?
艄公说:“先皇走了,还有新皇。”
赵轻桥说:“新皇未满十岁。”
艄公笑道:“十岁的皇帝难道就不听歌?”
扁长的乌篷船似一柄老练的刻刀,将河面上倒映的通明灯火与晦暗月色齐整割分。
绕过画舫,艄公将船靠向右岸。
岸上孤零零站着一位小姑娘,踮起脚的身量还不比桥头的石碑高。衣衫却更短,袖口外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
她不自在地拈着兰花指,窥学着画舫漏窗中乐伎的舞姿,嘴里念念有词,仿的恰是“四方无事太平年”这一句的唱调。
赵轻桥搭开帷帽的纱帘,朝着岸问道:“小姑娘,你是迷路了吗?姐姐送你回家吧?”
艄公应言扎住船篙。
听贯乡音的小姑娘遇见生人竟也不怯,看一眼鬓须花白的老艄公,又打量赵轻桥半晌,用不流畅的官话答复道:“我在学唱歌。我自己能回家,不用你送。”话音刚落,塌平的肚皮不合时宜地发出一连串咕噜叫。
小姑娘懊恼得下巴颏儿皱成了核桃壳儿。
赵轻桥放轻眉眼搭话道:“这么喜欢唱歌吗?连晚饭也忘吃了吧。”说着,从包袱里找出油纸包着的干粮。
怕贸然登岸会把人吓跑,便仍坐在船上,倾身递去两块风腌鹅脯。
“喏,先垫一垫。”
小姑娘不知是因为饿了,还是许久没有闻过肉香,巴巴地吸了好几下鼻子,却没有接。
孤身在外,对陌路人心存戒备是好事。
赵轻桥拿起陆沉留与她的粗布钱袋,点出十余文朝小姑娘递去,“那姐姐给你些现钱,你自己去买吃食,好不好?”
小姑娘盯着她慷慨摊放在掌心的铜板,原本倔强的目光骤然变得嫉愤,继而是踌躇,指甲被田泥染黄的双手捏紧了衣摆,仍旧没有接。
默默然垂下头,吸鼻子的动作更大了。
直到鼻腔被堵塞到难以呼吸,只能抽噎着用嘴换气,“我不喜欢唱歌。”
“家里也没有晚饭。”
“住在益州的三叔公寄来信说,我爹在北边打仗死了。我娘听秀才哥念完信,哭倒在床上起不来了。”
“酒店,食店,旅店,都不愿收我做工。织绣坊师傅的原话是,若想当学徒,便只管吃住,赚工钱得等几年后学成再论。”
“可阿娘还躺在床上,家里剩的钱只够买两帖药。我——我不能等!”
小姑娘抬手抹掉脸上的泪,“人都说姑娘家的去处,只有卖身当奴婢。”
“如果有出息卖到云韶府的大船上,去给皇帝当奴婢,起码能卖多些钱,给我娘吃药治病。”
小姑娘抿着唇角,强忍住喉间的呜咽。
街市依旧嘈杂,丝竹依旧缠绵。
夜,更深了。
秋风哀凉,徐徐如叹息。
这叹息声中有艄公的,有小姑娘的,或许还有画舫上的。但没有赵轻桥的,因为她在发呆。
她呆呆地想着。
倏地,她想到了。
赵轻桥牵起小姑娘的手,说:“我收你做工,我送你回家。”
赵轻桥其实并没有完全想好。比如,她还没想好要做哪一行。
这些年,她和陆沉行侠江湖,各方路子上来的钱不少。但是本钱再多,买卖决不能入错。
少萝住在离扬州城西南门十里开外的石家村,整个村子拢共不到十户人,似乎是出了名的穷地方。
昨晚艄公渡她俩到城门下,赵轻桥问船钱几何。艄公说:“承惠二十文。十文给我,十文给她吧。”说完,他叹了一声。
此刻,赵轻桥望了望近午的辣阳,拨开北向的杂草丛,也叹了一声。
官道六万里,不入寻常家。
待会儿进城替石家娘子抓好药后,她务必得买一匹好马。
日头正挂中天时,赵轻桥看见了土夯尘扬的外城墙。
墙下有引车卖货的行脚商,还有四根粗木一席茅草搭就的凉棚。
棚里有位卖茶的阿婆。
赵轻桥买了一壶生水,又借来把蒲扇,痛快地乘起凉来。
身后一个儒生忽作怪叫:“俗、俗、俗!”
同桌友人忙问道:“兄台何出此言?”
儒生拈起陶碗,将茶汤随手泼在桌上。浓稠的汤汁沿着木纹横流,滴落在桌旁的条凳上。
腾腾热气伴着茶味四溢。
紫竹扇骨一字一顿地敲打着桌缘,儒生揶揄道:“葱、姜、枣,棣台这是喝茶还是吃粥?”
棣台友人赔笑道:“城郊荒野,兄台且宽恕,且将就。”
儒生闻言,气焰愈盛。
“昔年,吾明经登科后,尝游历京畿各县,纵然草木枯乏处,亦绝无此等下下品。难料想扬州府名声在外,城中子弟竟如此见识浅薄,不分好赖。”
这位城中子弟约莫十七八岁的长相,被这番嗔教羞得面红耳赤。
随侍二人的仆僮更惶惶似屏息。
气氛一时尴尬。
儒生抹开扇面,端详天色道:“此处秋暑气浊,令人不爽。不若今日吾等先回贵府修养,下回再觅良辰佳处,采风赋诗。”
贵府子弟面露难色,担忧父亲大人追问为何早归,责骂他丢了贵府颜面。
“无妨无妨,”儒生体贴地扶他起身,并肩向马车走去,“今日见闻一言以蔽之,天公不作美。兄再多留几日,为弟细讲京兆风尚,明年礼部春试自可谓手到擒来……”
常阿婆将仆僮留在桌上的两枚铜板收进腰袋,无言地擦着桌凳。
赵轻桥找出一文钱,说:“阿婆,再帮我添碗茶。”
有事可做,便不觉光阴荏苒。
不过,当赵轻桥再次看见陆沉时,她在心里掐摸着算了算日子,又觉光阴其实也没那么荏苒。
她没想到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再次见到陆沉,毕竟他表字“不归”。
陆不归从驴车上跳下来,腰间的酒葫芦晃荡个不停,看来是彻底空了。
他拍拍裤腿上的土。
深秋多雨,他往常又骑惯了快马,即便在官道上赶路也溅得满身泥点子。
但今天是个好天,是悬月楼开张的第二天。
然而眼下就要关门了。
天色近暗,城楼鸣鼓,郊外已经看不见什么人了。唯有这间烟火昏黄的薄木房里,刚收工的姑娘老小们一边打扫,一边闲聊。
少萝放下手里的抹布,捧起柜台上未收卷的字帖,摇摇摆摆地吟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这是城里一个读书郎今日从私塾散学后带给阿宝临摹的功课。
少萝扯着嗓门问:“阿宝姐姐,他是来教你认字的?是想送情诗罢!”
话音刚落,窗纸上的剪影蓦地一闪,厨房与大堂相通的小门被推开。
石阿宝叉着腰逼近,刚搅和过热水的双手萦绕着团团雾气。
少萝见着她羞怒得脸红,不仅不跑,反殷勤地将纸卷递上:“别急别急,姐姐当心洗锅水沾湿了情郎信。”
阿宝一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瞪了少萝一会儿,她忽然悠哉道:“哦?那信上的字,又是哪位情郎教你认的?住你家对门的秀才哥?”
“哎呀你,你……”少萝恼得跺脚,追着阿宝要打。
后厨与前堂都笑开了。阿宝笑得尤其厉害。
陆不归乍听到时,还以为这是哭失了腔。
他许久没有听过笑声了。
山贼烧杀抢掠时,村民们是在哭的。衙门搜刮民脂民膏时,百姓们是在哭的。纨绔子弟调戏良家妇女时,夫妻两个都在哭。哭完,鸳鸯鸟双双殉了情,留下一对总角的儿女,也是在哭的。
赵轻桥扶着门板——她正关到一半。
陆不归站在灯笼下,背负一柄陌刀,剑眉被疤劈断,“那位渡口撑船的老伯说,你开了间茶铺。”
虽然地皮看着不大,却处处可见铺里陈设的用心。
“是打定主意在扬州安家了?”
他顾自点点头,“挺好挺好。”又指向身后一同坐驴车来的双生子道,“不介意添两副碗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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