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第一次见许卓君，谁都会把“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等词往他脑袋上扣，再扣上些“温润如玉”“楚楚动人”跟他压根搭不上边的帽子，看起来就挺人模狗样了。其实不是，他脾气比我的还爆。脾气来了还不是一座火山在爆发，而是一堆火山在炸。
大一下学期，上高数课时，那个脑袋光溜溜的老师讲课超快，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节奏里，这个知识点还没有弄懂呢，他老人家就直接跳了，一点反应的机会都不留给你，问他一句，他还会把你骂得狗血淋头，“刚刚干嘛去了，你妈出钱让你来上课又不是让你来插科打诨的。”“老师，是你讲得太快了，我跟不上。”“你跟不上那是你的问题，为什么别人能够跟上你跟不上，你跟不上你得找自己的问题，你妈寄钱给你不是让你泡妞的是让你买点营养品补脑子的，明白？”“。。。”
事实上，我们没有几个人能够跟得上他老人家的节奏。。。
终于，又一节看着看着就要浪费的数学课上，我终于忍不住了。蹭的站起来，“老师，你能不能慢点，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聪明绝顶，脑袋转得像开飞机一样吗？”他没有枉费我的“夸奖”，马上反应过来我是在讽刺他。发飙了。
“如果现在的学生都像你一样脑子转得像蜗牛一样慢，那中国也该歇歇气了！什么未来的栋梁之才，脑袋还不如我们这些老头子灵光！”
“是啊，你脑袋多灵光，光亮得都能当镜子了。但是如果现在的老师都像你一样没有耐心动不动就把学生的心讽刺得像马蜂窝似的的话，那中国也该歇歇气了，因为□□的花朵就是被你们这些园丁残害的！”
他说完，没有人喝彩，我一说完，教室里马上响起热烈的掌声和喝彩声。这让我有一种打赢了胜仗的感觉，我突然觉得我不是在胡闹，我是在做好事。
“你，你，你妈没教你要尊重老师，爱戴老师，不得出言不逊吗？像你这样对老师不尊敬的学生以后进入社会就是一条毒蛇！毒蛇！祸害！”他恨铁不成钢地说，光溜溜的脑袋更加油光发亮了。
“我妈不仅教了我要尊敬老师，还教了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犯死人！如果我是危害社会的毒蛇的话，你就是毒蛇吐出的毒液！祸害苍生。”
他丢掉粉笔就要走下讲台来拉我，“你跟我去见你班主任，你这样的学生，我不教也罢！”
“你这样的老师，有了跟没有似的，教不教都一样！”我清楚地看到他嘴巴边上的胡子气得瞪了起来，“去就去！谁怕谁！”我抬起下巴，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当然，综合过去十几年顶撞老师的经验，一般都没什么好下场，老师之间有点像古代朝廷里面的官官相卫，他们就是师师相卫。数学老师找上许卓君，说了我的光荣事迹。
“跟你说过多少次！对我不尊重也就算了，对别的老师你还是那牛脾气！你信不信我今天就打电话给你妈？”许卓君发了好大的脾气，不过我也理解他，谁被别的老师找上门来说自己的学生破坏了课堂纪律谁不火大，面子上也挂不住啊。
“你就知道告状，你到底收了我妈什么好处？无时无刻不管着我，管这管那地，像个烦死人的老妈子。”然后我就看到了许卓君的眉头狠狠地拧在了一起，我就知道我没有好果子吃了……
“你再说一遍试试！”
我不怕死地又说了一遍。
然后许卓君揍我的理由就充足了，很给数学老师面子地狠狠揍了我一顿，用棍子，抽小腿，抽得我满屋子又叫又跳。
数学老师本来在一旁看着，看到后来那油光锃亮的鼻尖都冒汗了，我的腿三天后还是一瘸一拐地，可见许卓君是多么地丧心病狂……
不过后来，数学老师上课时速度还是慢了很多。
元旦医院给我放了两天假，我妈知道我要放假马上一个电话打过来：“乔丫头，回家住两天吧，把床单被套枕套什么地带回来妈妈给你洗一下，还有你那些冬天的羽绒服大衣什么地妈妈给你洗一下，你平时工作那么忙，回家好好放松一下。”鉴于这些理由很有说服力，我答应回家。
我知道等待我的还是一个又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士，一个个看上去都是千篇一律地温文儒雅……许卓君的真实一面，就连我妈都没有看过，他在人前永远都是一个风度翩翩的谦谦君子模样。所以我妈几乎是照着这个样子来给找男人，并且乐此不疲，我妈不知道，其实就算是一个跟许卓君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站在我面前，我也还是会恶心，没有人可以代替他的。
我妈这人真的很有本事，韩飞能够把我贬成一个丑得惊天动地的胖女人，我妈就能用她那张吵架从没有输过的嘴把我拯救回来。再大肆吹捧一番，把我分分钟升级成一个气质优雅身材姣好皮肤白皙简直可以去和林志玲叫板的女人。
我不知道又是哪家的孩子被她骗了巴巴地要来我家吃饭，我一直都觉得那些可怜的孩子不是被我妈形容出来的“我”吸引了，而是被我妈做的菜给吸引了。
至于真实的我，我的确敢跟林志玲叫板，不过仅限于医学上，我期待着哪天林志玲挺着肚子躺在我手术台上让我剖来剖去，那时候的我才是绝对的优胜者。而拼脸的话，我没有那么脑残。人家只要往我面前一站，我就得自觉地拿出粉饼往脸上扑粉，能不会让人觉得这个沧桑的二十六岁女人看上去像是林志玲她妈。
韩飞说得对，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又连续好几天失眠，我这副鬼样子可以直接去《古宅幽魂》的剧组报道，他们可能会立刻决定换掉女主角，让我直接上，甚至还不用化妆，说不好最后还可以走狗屎运拿个奥斯卡小金人什么的……
至于身材？瘦是真的，高是真的，不要肉的地方的确没肉，要有肉的地方却没有肉，韩飞说得很欠揍，“你的胸从十八岁起就没有再发育过。”我很想用我的内衣勒死他。——但也是事实。
有天拉着韩飞逛街的时候看见一条大红色的旗袍，换了出来后看见的并不是韩飞惊艳的眼神，他不屑地嗤笑了一声，说：“我看到你就想到平板电脑，你身材比平板电脑都平。别人是□□，到处都是波澜起伏，你就是一愚公，所有挡人的东西都被你移走了。你现在是不是不用低头眼睛稍稍向下瞄一眼就可以看到自己整只脚？”
我很想否认自己不是平板电脑，不是愚公，可是旗袍松松地挂在我身上就是最不可反驳的论据，我不能昧着良心说自己身材很好——许卓君说的，人要诚实。
我才二十六岁，我妈就迫不及待地要我相亲，拐着弯想着法子给我介绍对象，每个对象身上都有那么一点像许卓君的地方，我只想说，老太太你费心了。
其实看到那些气质很儒雅的男人时，我心里的厌恶感是随时间成正比地增加，表面上笑着把饭吃完，其实心里在丝丝冒着寒气。
我知道我妈的本意，不想让我伤心，想让我快点从许卓君的世界里走出来，所以不停地给我介绍对象，想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好男人。我觉得如果我是我妈，看到自己的女儿抱着她已经死去的男人的骨灰盒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三天不吃不喝，我也会想尽一切办法让她好起来。
我了解我妈，我妈又何尝不了解我？我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她怎么会那么容易相信自己女儿第四天好好地走出房间时向她绽放的笑容就代表一切都过去了呢？
一开始，我表示理解我妈，积极相亲——虽然心里对这些男人厌恶得要命。但是后来次数多了，就开始厌烦，总是找韩飞帮我挡，跟韩飞假扮情侣气走人家顺便也把我妈气得直跳脚……我妈看韩飞更加不顺眼了。
我妈是一向反对我谈恋爱的，我大五实习的时候跟她说我已经跟许卓君在一起了，她老人家都快气晕了。颤抖着嘴唇指着我骂，孽障！然后嘴巴就像机关枪一样噼里啪啦说个不停，同时手指还直戳我的额头，口水如数溅到了我的脸上，嘴里残留着中午吃的韭菜饺子气味：“你谈恋爱找谁不行，非要找自己的老师，这说出去得多丢人啊，在学校里你会被别人戳脊梁骨的你知不知道。”她叹了口气，口里的气味更加浓了，“虽然他人确实很好，又事业有成，还对我们家那么照顾，可你们是真的不合适，你应该找一个跟你差不多大的男孩子，你们学校不是男孩子多吗，你随便去拉一个回来妈妈一句话都不会说你，可是许卓君，人家都三十三岁了，你才二十三岁，相差了整整十岁，以后等你三十三岁的时候，他四十三岁了，都是个发福的老男人了，你还会喜欢吗，你现在高兴了，把自己的一生匆匆交代了，你这人就是脑子容易发热，等你冷静下来有得你哭的。以后许卓君死了你想改嫁都没人要了！”
上高中的时候就警告我少跟韩飞来往，她以为我在跟韩飞谈恋爱，每天在我耳边念叨：“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少跟韩飞来往，你耳朵灌水了还是怎么的了，怎么就是听不进去呢你这孩子。他那小痞子样，你还跟他走那么近，大庭广众地抱在一起，羞不羞啊。作为一个女孩子，你知不知道要自爱自重。哪天肚子被他搞大了可别哭着说后悔，哼，不听老人言，迟早会吃亏！”
我当时习惯地去顶嘴：“我跟韩飞只是哥们，不是你想的什么龌龊关系，哥们似的勾肩搭背怎么啦？你太固执太封建太爱胡思乱想了，一点点风吹草动就可以扯到早恋上去，真是服了你了，你们不懂我们年轻人的友谊，这就叫代沟！知道吗，代沟！”我还特意强调了‘代沟’两个字。
然后老把戏又来了，她从眼里挤出两滴骗人的泪，渲染一下愤怒加悲伤的气氛，“什么代沟啊，我养你十几年我容易吗我，你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现在却指责我说我封建固执，我白养你了！我今天就打死你这没良心的！”
过了好些年，我妈才相信我跟韩飞是好哥们——毕竟情侣之间不会像我们一样三天两头地吵架，一言不合还打起来，打起来就打起吧，可是抱着人胳膊没命地咬又算怎么一回事？
而我去大学之前她几乎是揪着我的耳朵警告我叫我不要谈恋爱：“小小年纪谈什么恋爱，跟你说过多少次，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好好学习，虽然你现在能够上个好大学，但是照样要认真读书，上了大学之后学的东西就是自己的，你不拼命学习，以后你拿什么养活自己啊，靠那吊儿郎当的韩飞啊！他那破模样靠得住吗？再说女人在这世上只有自己最可靠，你想着去靠男人最后有得你哭我告诉你。”
我妈这种连初中都没有上过的人永远不会知道“逻辑”两个字怎么写，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如果有可能，她可以把话从跟韩飞谈恋爱扯到结婚生了孩子结果被人抛弃，如果口水再充足一点的话还会扯到将来孩子的教育问题上，或者孙子的教育问题上。。。而且她这人永远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高考之前一个劲地拉着我说：高考是人生的转折点赢则前途坦荡，败则人生无望，现在辛苦个几个月，以后好过一辈子，到了大学会很轻松，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但是我将要上大学的时候她又总是在唠叨着要我拿出高中时那些学霸的劲头，死命学习。靠！我永远也不知道我妈的脑子是怎么长的。
现在又恨不得我赶紧找个男人，说：“女人啊，上了年纪就掉价了，身材再好脸蛋再漂亮可是那年龄就那样摆在那里，铁的事实啊。”然后想起什么似的转过头看我一眼，“况且你还要身材没身材要脸蛋没脸蛋。”
言外之意就是趁着现在有些看你看得顺眼的你就抓紧机会赶紧嫁了吧，免得到了三十好几人老花黄，你巴巴地凑上去也不会有人要了。
“而且啊，人总不能在一颗树上吊死啊，这世界上那么多颗树，你多挂几根绳子也是可以的啊，虽然你是捅在妈妈脖子上的菜刀，但是妈妈还是当你是小心肝啊，妈妈总不能看着你在那颗歪脖子树上吊死吧。”然后她就开始举例子，哪家的女儿20岁嫁给了个30岁啊，哪家18岁的女儿跟人私奔了。。。这些在以前的她看来应该拉出去浸猪笼的事，竟然被她大加赞扬了起来。
我把手里的一大袋衣服塞到她怀里，“呐，你说要帮我洗的。”
其实我住的地方有洗衣机，平时洗个衣服挺方便的，不用专门带回家给我妈洗，她也心里清楚，就是想让我回家，不惜用这么拙劣的借口，我知道她想让我回家不只是想赶紧把我弄出去，还有就是想见我，看看我又瘦了没有，虽然一年过去了，她还是怕我想不开，她的一辈子，前面一小半给了舒建国，后面剩下的就全部给了我。
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那三天，我无数次地拿起刀子，无数次地拿起安眠药，无数次地打开窗户站在阳台上，但最终还是没有迈出那一步，因为我的脑海里总是会冒出我妈那张打满岁月风霜的脸，她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半，我不想再让她花白另一半。
现在她这么挂念我，我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回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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