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顾清家住在长江边，每年夏天都会有江水漫上两岸，街道上没有立足之地。人们窝在家里，对着清凉的世界发呆。
二零一五年夏天，城市下起了雨，延绵不断的雨水终于抬高了长江水位。江水漫上了岸，高度可以淹过脚踝。乌云积聚不散，阴沉的天空挡住万里之上的太阳，压抑且寂静的氛围笼罩这个城市。
顾清如何从吉林逃走，她自己已经记不清楚了，她唯一忘不了的是自己的狼狈，堪比一只被狼群追逐的受伤小鹿。从火车站打车到城里积水区的边缘，司机再也不肯前进，然后她一路走回来，路上再也没有车辆。
她踩着水往回走，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衣服像是冰凉的铁块一样紧紧的挂在身上，每一分每一秒都会吸走身体里的热量，这片地方变成了冷库，让人由外冷到心里。
她脱了袜子和鞋，光着脚在积水里前进，冰凉的水漫过她的脚踝，带着一种钢针扎进肉里的刺痛感包围着脚。像是每年南方海边可能会出现的台风，刮断树木，带来降水，气温变低，人们感受到潮冷，膝盖会有一种轻微的类似风湿痛的感觉。
痛，已经痛到了感觉不到痛的地步，小腿有些痉挛。她想，还有三条街，再过几分钟就能到达终点。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她在心里默默的念着。古人追求爱情也会跋山涉水，经历困难和挫折，可是他们涉的水，越的山，和自己走过的是一样的吗？
她觉得自己是个薄情寡义之人，面对李朝，面对周喻楠，她都是伪装胜利的失败者，是一条受了伤却犹有余力的动物。在所有的电视剧、电影、小说、游戏里，像是自己这样的女人是最可恨的，反角一样无所不用其极，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在心里她就是这种面对不了现实，搞不清楚自己的姿态。连挣扎的勇气都没有，直到最后才会反抗，甚至自己明知是错还要走下去的女人，最后还要做出愚蠢的决定，这一切真是糟糕透了。
顾清抿着嘴站在熟悉的有些生锈的防盗门前，雨水和江水混合着淌在楼道的水泥地上，渗到地下室里。第一次，她第一次不敢进家门，站在楼道里她放轻声音，连声控灯都没有吵响。
她下定决心敲门，可是刚抬起手，门就从里面咔嚓一声打开，露出一张惊讶的中年妇女的脸。
“啊，小清回来啦，”妇女开心的看着她，眉目含笑，眼角的鱼尾纹都疏散开，像是一朵绽放的莲花，“快进来。”
顾清笑了笑：“老妈我回来了。”
顾清在浴室冲澡，热水从头顶浇下来，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呐喊：“好舒服啊！”
白茫茫的雾气充满了浴室，镜子变得模糊，顾清用手擦干净一小块镜子，透过那一面的脸可以看到深刻在骨髓里的疲累和憔悴。
“好累啊。”赤裸着她坐在马桶盖上，莲蓬头刷刷的冲出热水，湿漉漉的头发耷拉下来贴着肌肤，衣服被她放进了洗衣机。整个人好像快要睡着了，安静的坐着闭目养神。
在二零一二年据说会世界毁灭，网上遍布谣言。很多人在那一晚准备跳楼，一对对情侣坐在天台上等着世界毁灭。在最后一秒，只需最后一秒，在那一秒见周喻楠最后一面，带着歉意离开，就这样逃避他一辈子，有什么亏欠的，如果还有下辈子，那就还给他。
只是日子过了两年多，天空该蓝的蓝，该灰的灰，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谣言不攻自破。
晚上顾清的母亲把顾清的父亲踹到客房，粗线条的顾父嘀嘀咕咕不情不愿离开。母女两人在同一间屋子里睡觉。关上灯，屋子里黑下来，一丝弯弯的月亮挂在云边，打出微不足道的光。
“小清，”母亲开了口，“你有什么想法？”这句话话题比较沉重。
大概世界上所有母亲都是这样的，不需要询问发生什么事，但说出的每一句话都直指中心。顾清知道她的母亲指的是什么，一个女孩自己从学校狼狈的逃回家，踩过水坑，浑身湿透，悄悄地站在门口不敢敲门，这已经说明了很多。
“老妈啊，”顾清悄悄换了一口气，“你可爱的女儿好像太笨了，没有以前聪明了。”
“瞎说，我生的种什么时候认过输，”彪悍的老娘回答，立马语气一转，“你直说吧，孩子他爸是谁？”
顾清顿时受惊，有点无奈：“你女儿还小，没有到生孩子的年龄。还是二八美娇娘，少女一枚，未经人事。”
“得了得了，我还不知道你，平时装装嫩就算了，还跟我装嫩。”
“我说的是真的啊，你说这话真是让人伤心，”顾清感觉自己的心情好多了，老妈还是想以前一样会开导她，“我最近有点二，娘亲你多多指点。”
“说来让额娘听听。”顾清的老妈转了个身调侃她。
“你女儿被一个男人抛弃，晚上又被好朋友‘勉强’接受了。”
“听起来真惨。”顾老妈吐槽，“说实话你真的没孩子？我怎么看不出来，你一脸凄惨的表情……”
“没有没有，”顾清解释，“最多就是亲亲，或者牵牵手。对天发誓。”
“信你一回，”顾老妈终于妥协，“作为一个过来人，其实我也没的说，对于我未来的女婿你要是真的喜欢那就去追他，凭你的姿色很容易吧。”
顾清已经习惯老妈的语气，表现得淡定多了：“嗯，我再想想。”
她居然心安理得的答应了，显得比较厚颜无耻。
“随你，”顾老妈打个呵欠说，“睡吧，明天我还得早起给你老爸做一顿香香的早饭，安慰他一下。”
房间里安静下来，顾清一直睁着眼，目光所及一片黑暗。
“别乱想了，”顾老妈把手伸过来捏了捏顾清的脸。
“哦。”顾清回答。
这回听老妈一次，她想，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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