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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人独行路渐远


门外楼头,两相对峙之时,思虑不在此地的却不止殷玄苍一人。墨陵在越来越微妙的沉默对峙之中,也不禁回想起数日前兄弟间的一场对话。

        云中九原一带,墨家三位世子素有声名,一门兄弟略无嫡庶之争,但少有人知,墨陵和墨定钧的关系究竟差到什么地步。

        墨陵独坐在房中面对着一桌酒菜,等着定钧从关外公主坟赶回郡中赴约时,还在想,是不是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疑似示好之举把二弟吓傻了,以至于连来都不敢来。

        的确,他们兄弟几乎三五年没好好说过话了,原不住在一处,定钧又怕见他,偶尔见了也是谨言慎行,生怕一语不合就被劈头羞辱一番似的。

        正想着,耳尖一动,窗外传来细声细气问候仆婢的声音,墨陵又是一阵烦躁,扬声道:“来了就进来,同他们打听什么。”

        听定钧隔着窗低声应了,小心推门进屋,一见自己,睫毛一抖差点吧嗒掉下泪珠子来,墨陵心里又有点儿不是滋味,不由就放软了话,甚至有些兄友弟恭地没话找话问他近来如何。

        “与从前一样,劳长兄挂心了。”定钧规规矩矩答完,照墨陵示意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了。

        然而关门落座,下人逐一退出去后,他一反兄长面前唯唯诺诺的常态,不动菜肴,毫不躲闪地看着墨陵,问道:“长兄何故擅离封地?”

        墨陵对他充满疑虑的目光视而不见,给两人各自斟了一杯,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墨府上下都徙往朝乾,只你一个留在此地,边郡不安定,我不放心,来接你去别处,三年之期已满,你也不必太自苦。”

        “长兄,”定钧仍只看着他,“马匹日前换过蹄铁,信上用的是贡墨,你来时舍近求远,取道定襄,又盘桓两日,想是去会羡城王了,你要瞒我到几时?”

        “瞒不瞒你,还不是一样。”墨陵不以为意地径自用菜饮酒,毫不客气,讥讽道,“察见渊鱼者不祥,你也不怕折寿。”

        定钧急道:“羡城王还在禁足,你怎么能贸然与他私下往来?父亲一心只想追清熹宗皇帝下落,已经犯了大忌讳,你却不止这样想,是不是?你……你难道不知……”

        “一口一个这王那王,他不也是你舅舅?果然是长主养大的,一般的寡情。”墨陵打断他,“你既已知道我的打算,何不助我成此大事?若能得你襄助,必定事半功倍。白学了那么些营生,难道你就在这儿看一辈子坟么。羡城王畏首畏尾,你去见他,或可说服他与我戮力。”

        情急之中,定钧竟不由拉住了墨陵的手,“长兄听我一言,熹宗皇帝得海陵王与顾相辅佐,边疆又有父亲与诸王坐镇,四境芟夷略定,正是最稳固不过,却猝然离世,内中有无隐情且先不论,道宗多子,今上从前十数年一直默默无闻,却能异军突起,身登大宝,绝非一朝一夕之谋。长兄只凭一支鹰师,绝难济事……不如趁陛下未察,尚能全身而退……”

        墨陵甩脱他手,愤然道:“全身而退?你说得好轻巧,当年想我云中国土绵延千里,北境十六郡尽皆囊括,突狄闻而色变,西鄙为之丧胆。殷玄苍是什么人,非嫡非长,一步登天,才不过数月,墨家撤了封国,食邑也一削再削,竟只落了个郡公,比起郡守来,不过是还有一个公字!现下又收了兵权移封关内,好个朝乾,朝乾夕惕,他是恨不得我们夕夕不得安寝!晋城王何等样人,还是凤子龙孙,一样不明不白死在京里,你却还说全身而退?他不念旧功,难道我们也要任他宰割?得国不正,杀人者,人恒杀之,原该是这个道理!”

        定钧扭过头,哽咽道:“长兄别有冀图,来日只怕公也做不得!”

        听着他的话,墨陵面色越来越冷,放下了手中酒杯,仔细打量墨定钧。

        他这个异母的兄弟,与他一点不相像。

        墨铸与墨陵都高大健硕,刀裁剑斫的眉眼,一身阳刚之气,就连墨阵,虽还未全长开,也是英气逼人。而墨定钧全然不同,个子颀长,却是削肩细腰,身量风流,眉眼瞧来朦朦胧胧的,放在京洛名都,是人人争看的隽秀公子,可生在这四时风沙的北境,世代戎马的将门,只是平白让人看不惯。墨陵与墨阵都自小跟随父亲驰马逐猎,只有定钧整日与长公主深居内室,学些妇人之技,轻飘飘怯生生,多愁多病,没半分男子气概,小时或许还有几分稚嫩可爱,年龄渐长,却越发让他不屑。

        终于,他沉声道:“你就料定我必败?”

        定钧低头不语,神色却显然是默认了。

        墨陵干笑了几声,突然一手死死钳住他下颌,迫使他抬头看着自己。

        “墨定钧,我真是受够了你这副样子。你可有半点像是我墨家的人?”他皱着眉狠狠地上下打量了墨定钧一番,轻蔑地道,“你也配?”

        墨定钧艰难开口辩解道:“长兄,我不过想保全一家人平安,母亲在天有灵,也……”

        “那是你的母亲!”墨陵怒道,猛地甩开他,定钧的头重重偏向一边,又缓缓转回脸来,失了神志一样,那副漠然的神情与故长公主如出一辙,教墨陵心里像是梗着一根钝刺,呼吸几乎都被阻滞住了。

        良久,墨陵涩然开口:“你是断不肯助我了。”

        定钧垂下头,过了片刻,才下定决心一般道:“我纵使劝不了长兄,但也绝不能助长兄行此大逆。长兄一意孤行,我只想为墨家留一线生机。”

        墨陵冷笑一声,“你留的什么生机,阿阵不必想了,你姓不姓墨还未可知!我早说过,你我原算不得兄弟。”

        一霎时,定钧的脸色苍白,嘴唇哆嗦了一下,双眼大睁着,却灰蒙蒙毫无神采。

        恼怒吞噬了理智,话赶着话,一出口墨陵就后悔了,心中也有几分内疚。而那只想要歉意地安抚他的手,几番犹豫,在身侧攥成了拳,终究还是没有伸出去。

        “我意已决,你也不必劝我,要留便留着,我让人留下照看你,免得有人拿你生事。”他平静下来,声音似乎有些疲惫,站起身向外走去。

        “陵哥!”定钧蓦地凄凄唤道,“你停手罢!”

        墨陵脚步顿住,转身颇为讶异地看着他,定钧面容惨然,一双雾色朦胧的眼中带着哀求,与从前灵秀而荏弱的孩子一般无二,一霎时眼前与过往的画面重叠。墨陵苦笑一声,随即转回身背对着他,大踏步出门离开,自言自语似的轻声喃喃:“你已经很久不这样叫我,现下也不必叫了。”

        定钧颓然坐在原地,看着墨陵的背影远去,身后落下一句话。

        “定钧今日不愿助我,他日我起兵,先杀定钧。”

        而与此同时,数名黑衣侍卫护送着前往雍京的马车中,定钧也在想着这件事。

        那日不欢而散后,他自己牵了矮马,恍恍惚惚地朝定尘关去了。墨陵留下的亲卫,名为保护,实则也是来监视他的,多半是被嘱咐过不得惊扰故长主、前王妃之灵,见墨定钧是回公主坟旁庐墓,也就只跟着他送到了关外,远远另寻民居安顿了。

        三年前,长主病笃,一缕香魂欲去还留之际,留下遗愿,在定尘关外,大晟与突狄边界上,将她北向而葬。人道竟宁长主生有男儿志,身死尚欲戍卫戎狄守望疆土。墨定钧至今不知道此举有什么深意,但直觉应当不是那么一回事,只记得那时他父王对此并不甚满意。

        长主薨逝距今并不算久远,可如今墨定钧回想自己的母亲,也想不起许多具体的东西。与她素不相识的人,皆能称道她的才名和善举,然而本该是她最亲近的人,却觉得她自始至终游离世外,淡薄得像是个影子。

        墨定钧边走边胡思乱想着,就在他快要走到住了三年的小屋时,他看到了正在离开的另一行人。

        是夜,墨定钧急赴檀川,随后又赶往云中求见墨陵,眼下则在殷玄苍侍卫的护送下,回转雍京,那座他母亲自幼生长,而他却从未到往过的都城。

        时隔多年的甥舅相认,没有什么温情可言,却让他稍稍松了一口气,不假颜色的人,往往可靠许多。而且那是竟宁长公主信任过的人,当有言出必践之德,如此一来,或许一家人,还有相聚团圆之期,有前嫌尽释之日。

        “临意大哥,这里到雍京城,还要走多久?”定钧打起车帘,问那驾车的黑衣侍卫。

        临意头也不回,道:“轻车二十日之内。”

        也就是说,兼道而行,多不过十五日,那么殷玄苍早在半月前就已经离京了,他到底要做什么呢。

        墨定钧心中纷乱,在车中转身朝着定尘关的方向遥遥拜了几拜,默默祷祝。

        “母亲,如今事事皆不出母亲生前所预,但愿以母亲裁人之明,能救墨家于水火。也但愿儿子的决定,来日能为父兄谅解,纵然不能,只要一家上下平安,儿子也没有憾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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