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馆 > 思君十二时辰 > 第13章 三川北虏乱如麻

第13章 三川北虏乱如麻


帅帐里,景缺翻天倒地找他的入关文牒,成绮忧心忡忡,看他在一地杂乱之中灰头土脸地翻翻捡捡,有心上前帮忙,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腿才刚动就踢翻一只藤筐,一堆多半是穿过了的布袜争先恐后哗啦倒了满地,觉得实在无从插手,只好作壁上观,在一旁没话找话。

        “老大,你这是要自己回京啊?”

        景缺把营帐里铺着的毡子呼地掀翻过去,终于扒拉出来,抹了一把脸上的土,“啊,是啊。”

        当夜知情人少,成绮都已严命噤声,原本混用突狄文字的小部族不在少数,军中也敷衍过去了。事关重大,景缺鬼车统领的差事优先于鹰师统帅,决定还是亲自走一遭,自己的马脚程也比驿马快得多。他怅然回想了一下说书说的前朝十二道金牌召将回京的故事,对成绮说:“话是这么说,不过你得帮我编个借口搪塞过去,可别让旁人知道我回京的事。”

        成绮惊呼:“你开什么玩笑!这可怎么说!”

        “就说我出了痘,脸肿成了烂柿子,一时不能见人。”

        成绮一个劲儿摇头,“行不通啊,年时咱们几个喝多了说话,全军都知道你三岁发痘人差点儿没了,哪有人出两回痘的……”

        “要么说我夜里走路叫鬼怪魇住了,请了和尚道士来看,做了法事,一时不能见人。”

        “天啊,你能不能没事儿别去茶楼听那老头胡扯!”成绮苦着脸,“他那个黄大仙儿上身的话本子讲了十年了!所有人都听过!再说开春那会儿,你嫌出家人光吃饭不干活,云中方圆百十里全从庙里赶出来犁地,真把人家大和尚当驴使、小道士当牛使,他们倒盼着给你放焰口!”

        “……忘了还有这码事。都出家了,还记什么仇。”景缺沉思半晌,开口道,“不如你就说我进城□□,害了花柳,一时不能见人。”

        成绮正要开口驳回,这种丢人的由头景缺好意思往自己身上安,他都不好意思跟别人说,突然发觉这一个比一个糟心的主意都是景缺认真提出来的,自己竟然还认真跟他讨论对策,简直是对牛弹琴,明明理一理他都算发癫。不由又回想起头回见面,景缺相貌给他留下的极端错误印象,明明一身匪气,十足的金玉其外,粪溷其中。

        “老大啊,你能不能靠点谱,就只打架厉害。”成绮叹口气,开始苦口婆心,“代渊的公孙小将军,那样貌风度,那家世气派,自己又有本事,才二十岁就做雁师统帅,雁师可就在咱们西边儿不远,你能不能长点儿心,好歹也让咱们兄弟长点儿面子啊。”

        “啊,怎么着,嫌我岁数大啊,”景缺满不在乎,“伸出你的脚丫子来扳趾头再多数五个数儿!老子才二十五,他们一家子人长得着急,就不许别人长了胡子再做官啦?”

        “你也知道你比人家岁数大!白吃这么些年饭!”成绮气不打一处来,絮叨着话题却跑远了,“唉,也是,你说他们家是不是个个都这个样儿?他那两个舅舅,大舅舅不用说了,旁人十四岁还斗蛐蛐呢!流水的皇上铁打的丞相,就是往前往后数上一百年,哪儿还有第二个顾紫薇啊?小舅舅比他还小,现下还是寰朔都尉,整个鹄师到他手里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公卿将相都让他们一家包圆了。还有他那个死了的爹,跟他舅舅家是没法比,大小也还是个卫将军……”

        “所以说,人和人比不得,他十二岁就领兵打仗,我十二岁还在挨打,我可没那么个好舅舅。其实细算起来他们家真出息的也没多少,你看顾非熊那几个叔伯兄弟,也姓顾吧,有几个知道他们叫什么的?”成绮爱念叨他,景缺大部分时候只当热闹听个响儿,这会子倒跟他聊起来了,“不知道吧……诶,我就知道。怎么样?”

        看景缺居然面有得色,成绮简直难以置信,但也被吸引了注意力,努力回想起来,“好像是有个顾伯猿?管马政还是什么的……还有别的吗?”

        “唔,是马政,也不过是图他名字吉利,看他家的面子给个官做罢了。还有什么顾仲羆,顾叔豹……他们家这一辈儿名字里全带畜生的,你往中间随便加几个伯仲叔季也就差不离了,反正都不是什么要紧人物……”顾家顾非熊这一辈名带走兽,下一辈字嵌飞禽,都是圆毛畜生扁毛畜生,从前殷玄苍还打趣,端的是正经的一门衣冠禽兽,景缺想起来就要发笑,打点着行李,随口打发成绮,“我看你是在这儿舒坦日子过傻了,咱们是鬼车,跟他们光明正大的官儿有什么好比。再说,拿我跟公孙无吝比?怎么说我跟他舅舅才算是一辈儿人吧……”

        那更加没得比了。成绮生无可恋。

        突然景缺像是想起来什么,走到帐门口了又扭回头来。“公孙无吝,是不是小时候进了宫面圣,在熹宗皇帝身上撒尿的那个?是不错,后生可畏啊……”

        成绮怒其不争,痛心疾首地呼啦冲出去了。

        这几日鹰师操练格外繁难,成副将声称由于景缺怕大家打他,特地由自己代行军令,狐假虎威将上下将士折磨得苦不堪言,才第三日就已经累得伸腿瞪眼,埋头便吃,倒头便睡,连动动脑子都嫌费劲,大约有过一两个想半夜潜进帅帐打景缺一顿出气的,真到了半夜,鼾声震天动地,没一个醒过来。代替景缺挨着一片如狼似虎滚刀割肉的目光,成绮压力也是很大的,何况这本就是他冒名下的令,一旦被发觉,景缺会如何他无从料想,反正这边他是跑不了的了。

        谁想第四日,皇帝手谕就送抵云中。

        熹宗朝时,殷玄素最爱浪费国家资源,大事小事,下诏从来写三重封缄的密信,专用虎爪书,信纸折起,边缘用先用朱金蜡封,放入宫丝锦囊里,囊口重新织好,天衣无缝,最后入信札漆封,拆开来多半只是无病呻吟,言辞含蓄地抱怨顾非熊不让他出去玩儿,暗示台谏官员明日上朝找个由头替皇上骂他。

        景缺就一直觉得这种密信机制纯属没事找事,不敢看的人贴在他脸上尚且要闭紧了眼睛,敢看的人即便有虎兕熊羆看守,有斧钺加身之患,也照看不误。私窥后再小心封存回去,那是尚有顾忌的人做的事;真正肆无忌惮的人,就有本事直接扣留使臣,伪造国书,根本没有把密信原样送回去的打算。

        顾非熊原先不就有这样的本事吗。

        而殷玄苍的手诏就只是一封信函而已,来使听闻主将已经在回京路上,就交由成绮代为拆看。成绮战战兢兢诚惶诚恐,打开来一看,应当是考虑到景缺的文盲,信上只有一方盖得不那么端正的皇帝玉玺朱印,外加简明扼要三个大字:速回京。

        景缺的坐骑密云来,是当年随殷玄苍在鹯阴时,自己从关外捉来驯养的,中原难得有这样好马,通体如墨,映日有光,毛皮没半点杂色,双目莹澈如水晶,迅疾如密云欲雨之势,起于天际,顷刻便至眼前,故而唤作密云来。良马日行一千夜走八百,景缺一路疾驰,除却饮马和夜宿之外极少停留,他倒也不是真着急,只是行路实在无趣,他自己这个人已经足够无趣,于是对无趣的事格外地不能容忍。十日功夫,他抵达雍京时,刚是入夜戌时,夜市正要散去,他不打算大半夜进宫去见殷玄苍,又恐怕这个点儿回府会被白羽当贼打出来,驱马径直往莳芳楼去了。

        进入皇城,街巷都是旧日模样,御街两边是砖石甃砌的两条御沟,时值初冬,沟内莲荷凋零,近岸的桃杏杨柳也只余空枝。夜空深沉,重重深紫的阴云铺展,不见朗月,有时塞上风雪将至,差不多也是这般光景,不过京城中却柔软秀气得多了。

        塞外酷寒,纵使八月飞雪也不算奇事,景缺在鹯阴十载,云中一岁,早不新鲜,反而是他从小长大的雍京城,在他眼里处处熟悉却又新奇。

        不知今年京中会不会下雪。

        穿过御街,莳芳楼盘踞了大半条望夷街的珠帘绣额,便在眼前,气象规模更胜当初。

        景缺将密云来教人牵去后院,轻车熟路地进了外堂,婴公子近侍结想从前认得他的,便迎上来,道一声:“季公子。”

        莳芳楼有一点好,没有那些倚闾揽客的红男绿女纠缠不休,不论生客熟客,来人一律只一行礼让进去。结想知道这位季公子是婴公子的座上宾,或者有时也是入幕之宾,其余就一概不问了,也不知到底是姓季,还是哪家的小公子。

        “叫徐离还在东边他那间酒阁子里备酒。”景缺开口便要见楼主,殷玄苍自然知道他不进宫回府,就会直接到这里来,京里消息,除了罗弋阳,最灵通的就要数徐离婴,二人如何轩轾,或者也还说不定。

        徐离婴是个传奇人物,传说他已年逾不惑,却驻颜有术,十三岁入行,红极一时,当年的恩客之中便有当今天子,是以得了提携,甚至还有传说他其实是个女人,却专爱扮作男子。

        这些传闻在后来景缺与徐离婴的来往中被一一证伪,一件都不是真的。

        “这有什么,不光传过我是个没□□的,还传过我两样儿都有来着。”徐离婴谈及此节,漫不经心地笑着,端起盖碗吹着茶末,“我倒真恨不得。”至于殷玄苍,景缺可以作证,莳芳楼他来是来过,可从来没留宿过,也不曾招人作陪,天地良心。

        结想又行一礼,“不巧,婴公子带着几位姐姐,前日刚去了汝阳的脂皮画曲馆。现下楼中是由陶墨相公照管的。”

        景缺耸耸肩,他此次回京,恐怕不是待一两天的事,也不急在这时。于是由结想引着进俱美堂坐了。他始终没把自己当个官儿,出行也没有什么随从,除却来找徐离婴,就只在外堂凑个热闹,听个八卦,看到顺眼的带上阁子里,国帑报销,不拘男女,他不喜欢男人,也不怎么喜欢女人,是以没什么分别。

        莳芳楼入门穿过迎宾的外堂又有更宽敞些的内堂,夜夜歌舞达旦,楼中寻常的舞姬歌伎可在堂中献艺,也可在楼上阁子中待客,阁子以主人为名,而那些头一等的在后园中又有各自的别院,就不是等闲可以得入的了。景缺倒也不是没进过那些当红哥儿姐儿的奢靡私舍,不过走的都是窗户,待的都是房梁,听的都是壁脚罢了。

        几步路的功夫,结想细声交代了楼中年来变动,景缺听着,心中有了大概——这个陶墨不是寻常妓子,放在话本子里,就该是个红拂女一类的人物。陶墨到楼里时十九岁,已经过了作小倌最好的年纪,不论是男子还是女子,在烟花行里都已经算是老人了,然而生得不俗,婴公子又着意抬举,竟像是要由他来接班的架势,现下婴公子在外,楼中事务就全由他代行。然而陶墨在莳芳楼站稳脚跟,最大的背景与助力,说来就要让人吃惊了,不是婴公子,而是顾相。

        景缺感觉有些莫名其妙,笑了笑。他从前没见过陶墨,那么陶墨是在他去了云中之后才来的,最多不过小一年,随口调笑道:“诶,你跟了徐离六七年了吧,后来居上,嫉妒不?”

        结想笑着摇头,毫无芥蒂。“那怎么会?陶墨相公是顶好的人,我们都与他亲近,尤其是那些姐姐妹妹们,都可喜欢他。”


  https://www.bqvvxg8.cc/wenzhang/44555/44555006/9960384.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bqvvxg8.cc。文学馆手机版阅读网址:m.bqvvxg8.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