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长安之春
“他还被关在外面?”
慕容宝低头将鱼肉挑剔干净,不置一词。
“反正没人请他进来,进来了也没人替他安排住处,他——”慕容隆嘴中仍盛塞了满满的饭菜,还未来得及下咽便急着开口说话,一阵含混不清还险些噎到自己,被坐在身旁的慕容农举起筷子朝手打了一下。
“你打我做什么?”慕容隆不满道。
“咽下去再说话。”慕容农小声说。
慕容隆白了他一眼,不过还是先将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才从座上站起来,气势汹汹道:“大哥以前对他多好……这等卖父弑兄的小人!就算父亲留他一命,我也要好好教训教训他!”
慕容麟形同一只迷路的鬼影。
从路的两侧拔起高深的府墙,斗拱与檐角如生了数张大嘴的怪鸟,午后与傍晚的间隙日头倾斜罗织出一方阴影,慕容麟于是置身其中,眼盯着脚下的路,也不顾自己是要走向哪里,只沿着这阴暗一路走去,便绕了这一座府邸数十个圈子。
泛旧的鹿皮靴子踩进堆倚墙角的积雪之中,拔(这也和谐)出来,再踩进去,他背着手,拇指磨砂着虎口的伤处,麻麻的,觉不出痛。
“喂!”
慕容麟抬起头,正一颗石子撞上脑门,下意识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才想起来用手掩护额头。
慕容隆收了弹弓,得意地咧嘴冷笑一声,身形灵活,一下子又隐没于院墙之后。
慕容麟吸了吸鼻子,将贴额的手移开放到眼前。
一片殷红。
翻过手背再向那处一抹,又是殷红;换了另一只手心手背带上两只袖子,手忙脚乱一阵,倒是越来越狼藉,却不吭声,低头抓了一把凉冰冰的雪向额上一镇,雪化了水合着血顺面流淌下来。
慕容暐立在院子里,默默地注视着黯淡的天空。
“母亲,母亲?”
慕容冲拍门半天不见回应,只能踮着脚伏贴上门窗,门内出奇的寂,一点动静都不曾有。可足浑揽过慕容箐的一束发,握在手中用篦子一点点梳开,面着铜镜是两张无言的面目,黛色裙带长长拖在地上,可足浑矮下身子,一手自地上拾起一只鞋子,一手承拖住女儿的脚踝。
慕容冲缓缓走回院中,走到慕容暐身边,张了张嘴,刚要说些什么,只见那人闭了闭眼。
一下子又不知说什么了。
现在这凡事都纠结成一团、理不清道不明的景况真是不知该如何才能剪出些眉目来,慕容冲看了眼屋中亮起的一盏灯映出两枚相拥而泣的影子,又回首向慕容凤母子住处的方向看了一眼。
突然一阵疲惫,哪一处都不想去,干脆站到慕容暐身边,与他一道抬头看着天边舒卷的云彩。
“今天晚上没有星星,”慕容冲顿了顿:“也没有月亮。”
慕容暐眨了眨眼,不说话。
“邺都到了晚上总有月亮。”
“也有没有月亮的时候。”慕容暐终于说。
慕容冲转目看向他,又说:“我记得天天晚上都有月亮。”
“那你记错了。”慕容暐说:“有一阵子一直没有月亮,还有一日,太阳都没了。”
“那怎么办?”慕容冲没头没脑问了这样一句。
慕容暐迟疑了一下,最终说:“没办法,要不然点灯。不过……灯啊,一会儿就灭了。”
慕容冲有些冷,便抱住自己的胳膊,不假思索就答道:“那就等它灭了,再点一盏。”
“不然干脆闭上眼睛呢?”慕容暐说。
“可你总不能一直闭着眼睛,睡觉睡够了,总得睁开,到时候,还是得点灯。”
慕容暐许久不说话,沉默得久了,女人的哭声便插空钻入了耳中,方才兄弟间说着话倒还没听出这凄厉来,如今倒是听得一清二楚,想捂住耳朵都难了。
夜风凉丝丝的,慕容暐也觉出了一点,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在无意识之间解下了自己的外衣,一下子将一旁蜷缩着打战的慕容冲包了起来。
他们身量不同,那袍子长长的拖在地上,几分可笑。
慕容冲抬头感激地看他一眼,两双眸子乍一对上,却是以一方的仓促收回而告终。
“皇……兄长……我们进去吧。”
“你先进去吧,我还想在这里多站一会儿。”
慕容冲想了想,抬头间从慕容暐发鬓之间滑出一丝泛着寒光的银,在暗夜中明晃晃刺人眼球,没来由的一阵恐慌,到底还是站定在原处,声音压得低低:“那我也在这里多站一会儿。”
“车来了!”
窗外有人喊道。
“木樨?”
小皇后不答,只掐着花枝仔仔细细斜入慕容箐的发鬓之间,洁白娇嫩的花瓣片片含着羞怯卷着边角,五味陈杂,张口许久不曾有话,终了才说:“正好……不大不小,合你平日好素的习惯,比凤冠还要好看。”
慕容箐不说话,默默对着铜镜中的自己。
门外一阵笃笃叩门,合着家仆试探的动静:“主母,车……”
“知道了!滚去!”
“早就听人说,长安的春天还要早呢。”慕容箐说。
“你听谁说的?洛阳的牡丹,长安的芙蓉……长安的春景,一日不歇都赏不完。”小皇后说:“你看,要不然,我哪得来的这花?”
“我难道不会看吗,外面雪都未化呢。”慕容箐蓦地站起身,伸手推开窗子,一阵凉风吹进来,掀开她的长袂。
“妹妹,快把窗子关上吧……”小皇后终于哭了起来。
慕容箐便把窗子合起来。
“你哭什么?”
小皇后不说话,一个劲用袖子蘸着面上的泪水。
“你别哭了,你一哭,我又要哭了……”慕容箐说着也落下了泪来,她往前坐了坐,小皇后于是一把抱住她,倒也不是说停下就能停下的,一阵泣诉。
“你哭得我心中害怕。”慕容箐流着泪说:“我又不是要死了,我……我……”
“不是,我不是故意的……”小皇后说:“我只是想起了我自己,我不是诚心要你出嫁不吉利……”
“我知道,可你别哭了,你再哭,我真的要怕死了……”
宋牙早便立在府外倚着车马等候,面上悠闲看不出急躁,侧着目光打量着陪他立在门前的慕容冲,那少年人起初还能沉住气,后来也是不耐,转头问他:“您看出什么来了?”
“贵相。”宋牙说。
慕容冲笑了一声:“不痛不痒。”
宋牙也笑了一声:“舌不饶人。”
慕容冲悄悄白了他一眼。
“宫中一人倒是比我会看相,小郎君若是得空,可到宫中寻他问一问,这贵在何处。”宋牙说。
“何须问?”慕容冲道:“无非贵不可言、天机不透,有什么可问的?”
宋牙笑得露出牙齿,抿了抿唇道:“这人不同。”
“有什……”慕容冲方想再说什么讽刺言语,蓦地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蹙眉盯紧他问道:“且等等,那人是谁?现居何处?”
“一位高人,现居宫中外殿。”宋牙说。
“那……”慕容冲还想说什么,从府中几人拥扶出黛衣飘飘的慕容箐,宋牙站直身子整理衣摆,迎上了前去。
可足浑一双手捉住幼子窄窄的肩膀,使他倚在自己怀中,一阵无言的拍抚,比着一幅熟悉的骨架丈量,张嘴时声音沙哑:“怎么瘦了这么多?”
“咳咳……”慕容冲刻意压着嗓子轻轻咳嗽两声,循着可足浑覆上额角的微凉指尖煽动睫羽,缓缓闭上了眼睛。
“你阿姐在宫中过得很不错。”可足浑边替他顺着背边说着高兴的话儿,语气却透着空洞让人难以高兴得起来:“秦王眷顾有加,跟我当日差不多哩……”
慕容冲蹙眉不接话。
“道翔的病总算好了,现在也能开口说话了。”沉默了一会儿,慕容冲说:“可是十婶又病得不起了……”
“没有多少日子了。”可足浑说。
“为什么?”慕容冲从她怀中挣扎起来,不解地看向她。
“丈夫死了,就是天塌了。”可足浑说:“天塌之后若还有什么牵挂,便是伶仃的子女,若是牵挂也无需牵挂了,那就没有多少日子了。”
到了傍晚,天边一声闷雷。
慕容冲默默站在一侧,看着榻上的女人苍白如纸的面色。
一道闪电,将漆黑的屋子照亮了一些,正躲在慕容泓身后的慕容觊哭闹起来,哭声含混着乍起的雨点打地动静。
慕容泓与慕容冲相视一眼。
宜都王妃的目光纠结而痛苦,大张着嘴盯着榻前跪坐的慕容凤,手从被褥中探出,缩成一指颤抖指向房梁,像是要说些什么,却又无奈口不能言。
含混的呜咽声音,慕容凤咬唇蹙眉握住她伸出的手,忍耐着将声音平复。
“母亲,你怎么了?你还要说什么?”
宜都王妃依旧指着房梁。
慕容凤手足无措地看向慕容泓,后者犹豫一下将慕容觊推出,慕容凤慌忙中拉过慕容觊,推到宜都王妃眼前:“母亲,您放心——”
宜都王妃如同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拼命地摇头,手使劲伸向房梁,像是要将它拆下。
慕容凤又看向慕容冲,后者盯着房梁想了想,也是半天不明所以。
头一次有这么暴虐的春雨,一遍遍愤怒地敲打着门窗,像是着急要进来,宜都王妃持着最后一口薄漆迟迟不肯下咽,不明汗水还是泪水打湿前额,散乱的发丝铺陈满面,她的样子仿佛苍老病终,一股言不能尽的悲凉与狼狈。
慕容凤总算忍不住哭了一声,他俯身贴地,重重对着榻上执着的人几度叩首。
抬头,同样是模糊了面目。
“昔张良养士以击秦王,为复先君之仇,今先王之事,儿岂可一日忘之!”
宜都王妃蓦地松出一口气,手垂下来,面上有了微笑的模样,过了一会儿又努力去看榻尾而立的慕容泓兄弟,彼方会意,两人于慕容凤身侧站住。
“十婶放心,有我一日,必有道翔。”慕容泓拧眉坚定,又是一道闪电照亮他的眸子:“我兄弟扶持,必报今日之仇。”
不知谁开了一扇窗,或是暴怒的雨点总算在不懈的努力下将窗户敲开,一阵凛冽的风雨吹进来,将室内点燃的灯火吹得摇曳狂舞,又一阵风紧随而来——
灯灭了。
直到有人在一片黑暗中摸索着将它们重新点燃,才看清楚,榻上的人,早已不知在何时睡去了。
“下了一夜的雨呦,冬天过去喽!这长安城啊,依旧是上栖鸾凤,下走华车呦!嘿嘿——”
桐生伴着街边贩簸箕老头高声的褒赞环顾正午长安热闹的街市,一时有些恍惚不知所向,辨不清东西南北,原地打了一圈,抬头正看到一只簸箕横在眼前。
“您来只簸箕?”老头笑眯眯地说:“向您说啊,这长安城繁华吧?就是咱们编簸箕的人治出来的哩!”
桐生尴尬地笑了笑,眼目流转,打量到那簸箕摊旁正埋头编串草鞋的年轻人,自上而下审视,那人肤色较两边商贩都不一致,高鼻深目,格格不入。
“请问,慕容……”
那草鞋贩子抬起头来瞥了他一眼,不说话,又将头低了下去。
“咳……”桐生还以为他未听清自己的话,于是清了清嗓子重新问道:“请问您……”
“您别问了。”草鞋贩子说着举起手中刚串好的草鞋:“看您的鞋都给走烂了,来一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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