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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不如


“……兄长?”

        不远一幅背影模糊,陌生的衣冠罩住陌生的一份墨色的落寞,仿佛这骨架本就撑不起一身玄滚金的贵,可一旦脱换下来,第一眼总归不适。

        就如同宽袍大袖的汉人缓慢展开所绘的屏画,远黛层层忽勾出抹人形,袖袂融入云雾,该有眉眼的所在草草一笔墨当做翩飞的长发,叫人乍看不知魑魅魍魉,反正不是主角,可若遮去了,却又觉得画中的山水着实凄凉了几许。

        莫名一阵细细密密的麻痛,钻到脖颈,盘伸出长针刺穿的苦胆,一时难言。

        春天疯长到漫山遍野的野花杂草再如何不堪,到了冬天枯凋一片,也总会惹一些唏嘘,何况是……

        慕容暐转过头,第一眼瞧见了宋牙,踌躇尴尬了一会儿,总归还是矮了一桩,低眉束目之间慕容冲已小跑了两步到了他跟前。

        “你去哪了?”

        慕容冲抬头看着他,眉梢动了动,又回目一瞥宋牙,后者微垂首示意,带着几人走远。

        “秦人将我领错了地方。”慕容冲说。

        “那是秦王身边的侍郎,宋牙。”慕容暐向左右警觉两瞥,挂上眉间几道沟壑,重落回幼弟身上。

        “我知道,我在别人面前又不这么说……”慕容冲偏了目色,声随话小,到终了必得看嘴角牵动开合才辨认得。

        慕容暐吸了口气,不说话。

        “母后……母亲应是受了风寒,夜里总发冷。”过了一会儿,慕容冲说:“你能不能去……”

        “凤皇。”慕容暐闭了闭眼,断了他的话道:“再不是我说了算的时候了。”

        “席左设得远了,比正着下首,都快点,陛下过会儿就要到了——”

        张蚝手拥兜鍪,堪堪侧身躲了些冲撞,一路脚下曲折拐弯,至到前去,寻见赵整正拢袖虚眸站在手忙脚乱的一群人中间偷懒,上下眼皮交兵几场,若非他在前轻咳二三,恐怕就要站着睡去。

        “嗯?什么事?”

        张蚝迈脚将手嘴凑到赵整耳侧一番言语。

        话毕,张蚝将脚收回,观得赵整看过他一眼,便沉下眼目思索起来。

        “嗯……”

        “可是现在立刻去回禀陛下?”

        “这倒不必,这样——”

        宴席上是一派久违的热闹景象,寒暄笑语此起彼伏甚将几盆炉火都带得暖旺了一些,只不过却与某人和某些人无甚关系。

        总有人侃天谈地都能红了面赤了耳,慕容冲却觉得自己的座位冷如一座冰窖,小腿挨跪之上,一阵刺骨,更有些堪听或不堪听的话交错入耳,有些是刻意对着他说,对着他身旁的慕容暐说,或是干脆对着大众说。

        哪里是宴席。

        慕容冲刻意跪直身子,低头向身上左左右右一阵拍抚,刻意夸大了动作,仿佛是在驱尘赶灰,实是为将从来昂起的脑袋低下寻一个依旧高贵的借口。

        “小殿下,咱们又见面了。”

        慕容冲抬起头,正看到郭辩不知何时已坐到了他面前,牵唇微笑,仍持着旧日的称呼,语气不温不火,像是壶中调煮的苦药,煎熬半日都不见什么咕噜波澜。

        不知是讽刺还是诚心不舍得改过。

        慕容冲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却不说话。

        “是黄金,还是磐石,如今咱们算是看清楚了。”郭辩说。

        “当日该将你下了油锅。”慕容冲说。

        郭辩笑了,笑得前仰后合,引得慕容冲微蹙眉头,良久他重新坐直了,侧了侧身子指引着慕容冲的目光向他示意的方向而去,那高人一阶的上首,高贵的席左不知何时迎入了它的主人。

        慕容冲抿唇,面上一类似落寞与不甘,复杂又说不得的情绪掩盖不住,身上偏却欲盖弥彰一样,急于挺直腰背,昂首横颈。

        慕容垂双手谦虚地抱成一拳,正满面和笑地接受着一些恭维。

        “当年桓温率军一路势如破竹,几无阻隔,最后便是驻扎于此的吧?”

        犬齿探出勾刮住唇间单薄的皮肉,慕容冲看着慕容垂低眉轻笑的模样,突地就从其余繁复纠结的一团或忧或伤的心绪中压不住一股火。

        “国家兴亡,俱在你兄弟之手。”

        兴亡……俱在……你兄弟之手……

        前几日的恍惚和茫然此刻略有几分明朗的意思:他就真的不如人吗?

        指尖动了一动,凝握成一拳攥在身侧。

        郭辩不知什么时候已起身撤去,过了一会儿才注意到身旁人俱停了笑语,恭敬归到自己的座上,顺服地跪伏下去,慕容冲看了一眼慕容暐,他似乎是带头的,此刻将脸整个埋进袖中。

        眼下又是纁裳熨帖整齐,佩玉铿锵,绶带庄重,苻坚顺着左右一片俯首贴背的恭敬一路登上首高位,步伐稳健,又果断利落,少去一些作态的缓步轻踮,还能不失持重,不少风范。

        “起。”

        “歌舞。”

        宋牙矮下身子向前一步,方欲开口即被赵整一口截住。

        “陛下之命,宴款父老将士,一切从简,不宜劳师动众伤百姓,歌舞之事,臣未来及安排。”

        苻坚片刻睨视,下首不明所以者有蹙眉有对视,看向赵整,都带着古怪的猜忌,慕容垂伸出手摸了摸案上的杯壁,旋着杯身翻了一圈,又悄将手收回去,拢了袖闭了目。

        太守似乎有些坐不住,额上有些渗汗,本就是双手双脚抱紧的官帽,此刻即使看不清什么状况,到底对他无甚好处,方要站起到前面去,又见赵整转身向苻坚拜去:“臣早听闻燕主好音律,既然今日在席,不如为陛下助兴一番?”

        慕容暐眉眼一动,双手置在膝上忍不住向袖口一番钻拱,到宽袖全然遮住两幅手掌,才敢在这之中攥成两枚发白的拳头。

        慕容冲也听到这话,眉头一锁,向慕容暐看去一眼,又抬头朝赵整看去一眼,直起身子想要说些什么,嘴一张开,却又顺着咽了回去。

        “罢了,既无丝竹管弦,杯酒即可。”一片沉默的对峙中,苻坚终于开口道。

        “陛下,如此岂非扫兴?”赵整又说,虚目看向下首的慕容暐,问道:“今日陛下大宴,本是兴事——”

        “行了。”苻坚刻意将语气压低,像含着些警告的意味,赵整还想要说些什么,总算那从方才开始踌躇的太守从坐席间站起,跪到中前,叩答道:“枋头虽无盛大歌舞,亦备有琴管舞姬可助一时之兴,赵侍郎伴侍圣上,又要依制行事,故臣擅自做主,已备下不时之需。”

        苻坚点了点头,赵整暗向慕容暐睃去一眼,也不再说话,歌舞传上,方才一时尴尬似是被冲散不少。

        鱼贯的奉酒奉食,慕容冲木然地注视着,只觉得接连几日长途跋涉未有饱食,如今却食着什么都觉无味了,眼神游移于列席,一眼便看到郭辩边笑边捧着一只觞,慢慢品饮。

        又是那股火,连带方才口不敢言的憋屈之感,堵在胸口着实难受,只想找一处速速发泄出来,或是将桌案地阶拍烂,或是盆盘陶瓷地大一通脾气。

        只是不行,偏偏不行的理由更是委屈。

        如坐针毡。

        “当年桓温水军渡河,一路至此地,金铁贯耳,旌旗满空,攻城略地,几势不可挡,唯道明一人敢战,且大获全胜。”

        慕容垂虚和眼目,一派温柔谨素,拱手逊言道:“臣兄曾有一言:合宗族同盟、宽军民下属,臣无甚本领,不过顺此意行之而已。”

        “从前听闻令兄大名,如雷一阵,更想其当年克占洛阳的丰功伟绩,只不过……沈劲一员猛将,为何不得留用?”赵整笑而问。

        慕容垂放下手中酒觞,期间暗中向苻坚看去,抬头时笑道:“此算吾兄平生一件憾事,其曾言杀沈劲之过甚盖克洛阳之功。”

        “沈劲不臣,要抵此过,莫非将劳师攻下的洛阳城奉还回去?”

        慕容垂不语,只是看向苻坚,苻坚轻笑,手一挥,席下静下一些。

        “孤欲改枋头之名为永昌,除其终岁赋税劳役。”

        赵整面色一凝,手间一握,但见那太守感激涕零地伏地拜谢,苻坚与慕容垂对视,彼此一笑,下首张蚝置了剖割鱼肉的匕首,与赵整目色一接,起身自暗处顺路而出。

        “报!陛下!”

        一室寂静,苻坚与众人一道看向那跪于中央的传令。

        “高句丽来使,执送燕国太傅慕容评。”

        慕容冲从席上抬起头来,与慕容暐对视一眼。苻坚挑眉,抬手道:“带上来。”

        慕容评双手被结结实实绑缚身后,一头乱发仍是黑黑白白,此刻却是白多黑少,一夜之间的事情,说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或许是担惊受怕了一路,或许是疼惜他留在邺城倚叠如山的财物宝贝。

        他被两名兵士推搡着跪在地上,头颅低垂,面目脏兮兮辨不清灰尘泥土,眼下乌黑青紫一片,不语不话时,倒是让人觉得有些可怜。

        不过却并未有人可怜他。

        慕容垂从席间站起,跪到慕容评前方面对苻坚,拱手叩拜道:“请陛下即刻诛杀此人。”

        “宾都侯,”赵整坐在席上,语气不急不缓,略带些把玩意思:“您可否认错了人?方才合宗同盟之言仍在耳,诸座受益不浅,如今座下所跪乃你叔父,何故不讲合宗之说了?”

        苻坚似乎对赵整有些微薄的怒意:“赵侍郎——”

        “陛下恕罪,还请陛下决断。”赵整似乎也知要稍敛锋芒,略一垂首以示顺服。

        苻坚看向慕容垂。

        “道明,这是何故?”

        “回陛下,今者殿下所跪,确为臣之叔父评,然其在燕国作恶多端,陷害忠良、贪赃枉法,究其所为,实为亡国之臣,奸佞祸患——”

        “宾都侯的意思,是为燕国之亡而愤愤不平?”张蚝道。

        苻坚朝他看去一眼,不语,抬抬手示意慕容垂继续陈说。

        “臣从前事燕,不得志,今投奔陛下,得宽待善用,如何有如虎牙将军所言,意敢不平?燕之亡,乃天道,乃其君不君、臣不臣,咎由自取。”慕容垂话语从容铿锵,倒是说得情理俱在,言半又一叩首:“臣谏陛下杀此人,是为不复污圣朝,请陛下,杀之。”

        慕容评像是一概未能听见他所说的“杀之”之话,蓦地抬眼四望,于席上环顾,从闭目抿唇无甚动静言语的慕容暐身上一顿而过,再盘桓至慕容冲身上停下。

        苻坚的目光随他。

        慕容冲先是注意到慕容评的目光,从骨中他对他并无甚同情和情感,即使他此刻真要被拖下去处死,恐怕他也不会有何伤心情绪,甚至要向他还一句当年的警话:“中山王的确学会了不少。”

        然而此刻,他对向慕容垂的那一股火盖过了那等落井下石的不堪思绪。

        终于注意到苻坚的目光,刻意将烟目中腾腾一束焰收束,倒显得不是那么高明,慕容冲与他目光仅一交接,立刻低下头去。

        “道明,”苻坚目色交移自然而顺承,仿佛刚刚只是被什么物景摄去了注意,又仿佛只是沉心思索时随意看向一处,他从座上站起身,扶住慕容垂的肩膀,重带他回到席上去。

        “今日欢乐宴饮,如何坏了兴致?此事再做商议。张蚝,且将他押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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