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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一九七二年秋至一九七六年夏 8


方书记方便、快活了近一个学期。

        暑假前的某天,学校里来了另外一辆吉普车,比黄书记的那辆更新,开车的是个年轻军人,旁边的中年女军人盘发髻,一脸肃穆,也穿军服,肩膀浑圆,胸部饱满。大概因为长途坐车,她脸色有些苍白,坐姿威严,进入校内,不看任何人,不向任何人打听什么,径直向工字房而去。

        老夏好像是认得那女人的,迎出来,女人朝他摆摆手,他躬身退回传达室去了。

        穿军装的女人挺着高胸脯,带着身边的年轻军人,绕到工字房南面,在方书记的房门前站住,立即听见房内的嬉笑声。她举起手指节从容轻敲,只敲了两下,里面就死一般寂静了。女军人本来是准备一切不动声色,不闹动静、不留笑话、干净处理的,却突然忍不住,头一偏,年轻军人立即一脚踹开了房门。

        根据麻雀在各种场合津津有味的描述,当时方书记和王雪梅正在调情,宽衣解带准备进入下一个阶段,听见有人敲门也只是止住了声音,动作并没有停,以为是哪位不知趣的老师,不应答就自然离去。所以,门被踹开后,床铺上裸露的男女白花花的。年轻军人将方书记从床上拎下来暴打,牙都掉了两颗,并将他按跪在女人面前,把花容失色的王雪梅也拎到女军人面前。

        王雪梅经过方书记一个学期的滋养,人胖了不少,原来的锥子脸变成了圆脸,粉嘟嘟的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女军人稍冷静,让他们穿上了衣服。王雪梅一边扣她梅花外套上的盘扣,一边微微抬头想偷觑高高端坐的女军人,女军人正逼视她,目光相遇,女军人面孔立刻微微扭曲,挥手照着她粉白的嫩脸狠狠地抽下去——那脸上立刻出现五条隆起的红指印。王雪梅想放声大哭,扭头看方书记,方书记怯懦地埋下头,她便收声忍住。

        那天,方书记和王雪梅被绑在吉普车的后座上,被女军人带走了。

        后来,大约是两年后,有人在成都街头看见他俩,在一个集市上。方书记显然已经和女军人离了婚,又被开除了工作籍,娶了王雪梅。人家看见他俩在街上买菜,王雪梅头发凌乱,面容虚肿,怀里抱着孩子,和街头上邋遢的育龄妇女们没有什么区别;已经不再是书记的方书记衣衫不整,脸色发青,吊着大眼袋,脚上的布鞋还有破洞。就在一面刷有“誓把批林批孔斗争进行到底!”黑色大标语的墙面前,为几片菜叶该给他还是该放回小贩的菜筐里,他暴躁地和卖菜的小贩争吵起来,要拉小贩去割资本主义的尾巴,小贩急红了眼,奋力挥起挑菜筐的扁担……

        看见这一幕的人,是知青点的老知青尹大芬,她是我父亲的学生,老三届的,在省城有亲戚,探亲回来,知道我哥哥的故事,特意、故意讲给他听。

        这是后来的事了。

        这个世界如此沉寂,又如此坚硬,让我哥哥倍感压抑,又有一丝丝忧伤和陶醉。天空灰蒙蒙的,他喜欢这样的天空,离自己很近,很松软,很柔和,稍一眩晕就感觉它会覆盖下来。他每天在这样的天空下来来去去,渐渐忘记王雪梅雪白的锥子脸,和她既娇嗲又霸道的声音。对那些像她一样穿红著绿的女同学,他产生了一种本能的排斥和抗拒。

        上午的时光在一阵阵袭来的困倦中退却后,中午的粗茶淡饭让肚腹饱满。但随着下午上课时间的到来,肚子里那些简单的食物早早被消化掉,一旦开始饥肠辘辘,他就会心发慌腿发软。

        他刻意回避那些成年人,总要赶在我父亲之前早早地离开家。他将裤腰上的帆布裤带再勒紧些,走出家门,走在通向学校的大路上。大大小小的石子在他薄薄的塑料鞋底下滚动,稍不注意平衡就会打滑摔倒。

        穿过松树林走小路到教室只需要8分钟,走大路就需要12分钟。时间尚早,他愿意在大路上消磨,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一步一步地踱过去。深秋的风已经凛冽,刮在干燥的脸上有些痛,他喜欢这种微微的疼痛的感觉。身后的松树林依然一片墨绿,山野已经枯黄,大路两边闲置的水田倒映着大片天光。落寞的季节刚刚开始,他的胸中已经郁积了许多挥之不去的惆怅。最大的那片水田的尽头,一只雪白的鹭鸶独腿站立在水中,仰脖向天。他看了它许久,终于等到鹭鸶将头收回来,缩成S形,一动不动,回望他。

        我哥哥与鹭鸶遥遥对望,立刻心潮起伏,激动不已:鹭鸶多像他啊,独来独往,漂浮天地间,如仙如诗,只留下优雅与寂静;鹭鸶虽无语,却似他的知己,比这世上的任何人懂他,与他心心相印……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他正在吟诵,冷不防屁股被狠撞了一下,差点跌倒。回头,看见一张和石头一模一样但比石头更大一些的脸,瘦削,灰青,下颌线条锋利,薄脸颊呈正方形,长了几粒殷红的青春痘,鼻梁上也有几粒,痘尖已经出现脓白点。

        是石头的堂兄,风镇人民公社的德才,左手还一直在捏脸上的痘痘。

        德才还要继续用书包撞我哥哥,我哥哥避开了。

        “猜,我有什么?”

        德才右手按着自己的书包,表情得意、神秘。绿色的帆布书包盖上印了一个大大的红色五角星。

        “不知道。”

        “想不想知道?”

        “不想。”

        “切——”德才对我哥哥的冷漠态度非常不满。“你周清明学习好有什么了不起!等你想知道的时候我就不让你知道了。”

        “你不会有机会的。”

        我哥哥不屑于看德才和德才的书包,一路小跑,跑进教室。

        晚自习时,教室里的气氛开始有所不同,几个男同学都凑到最后一排去了。我哥哥回头看离去的同桌,同桌急迫地在后排落座后,警觉地回看他一眼,然后和旁边的几个人一起,开始埋头抄写。

        不久,石头也从初中的教室走进高中教室,来找他堂兄。石头的表情和眼风也是奇怪的。他不言语,径直朝后排德才的位置走去。

        “石头——”

        “哎。”

        石头回头看我哥哥,被他堂兄一把拉过去了。“别理他!”德才说。

        熄灯的钟已经敲过,我哥哥站起来往身后扫一眼,德才那一伙人立刻抬起头来,戒备地瞪视着他。他走出教室,借助透过乌云的微弱月光回家。在接近松树林的时候,他回头,看见教室里还有亮光。他立刻折身跑回去。

        他冲进教室。

        “你们究竟在做啥子?”

        几颗埋在蜡烛光芒里脑袋抬起来,谁也不吭声。

        “不说?不说我锁门了!学校规定晚上要锁教室的。”

        德才开口道:“我们在抄题目。”

        “不可能。”

        石头结结巴巴地说:“哥哥哥,我告告诉你,但你你不能给给周校长长说,不不管哪一一个个,也不能让让让他晓晓得得。”

        “嗯,我保证。”

        “我们在抄抄小小小说。”

        “什么小说?”

        “这个……你看看看就晓晓晓得得了。”

        德才立刻呵斥石头:“给他看一眼,就看一眼!”

        石头将自己的方格作文本递给我哥哥。我哥哥凑到烛光里看——

        我叫曼娜……

        石头的钢笔笔尖有裂缝,大概还有点堵墨水,所以,每个字都跨出了方格,一些笔画是双线,一些笔画却只有划痕,没有墨迹。我哥哥费劲地认,读出声来。

        人的生命是多么短暂啊,真是年华无情,青春易逝。几经风雨,我已经由一个风流多情、娇艳绝色的豆蔻少女,变成一个年过三十的妇人。我总爱回忆自己的青春时光,在那些岁月,爱情的美酒是那样的甘甜,使人陶醉。如今,我真后悔,我当时为什么不一百次一千次地去爱呢?如果我再能回到那样的年华,我一定饱饮爱情的美酒,在情人的怀抱中饱尝青春的欢乐,饱尝爱的甜蜜和幸福。现在,我便将我自己年轻时在情人和爱人的怀抱中度过的一些醉人的时日告诉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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