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二零零零年六月 4
“小姐，喝点什么？”
穿军装戴军帽和红袖章的女孩飘然出现，吓我一跳。她瘦弱，脸色发青，没有表情。
“你们这里有什么？”
“我们这里只有八宝茶，八元一碗。不喝茶不能吃饭。”
“不喝茶不能吃饭？”
“你不喝，茶位钱也是要照算的。喝不喝？”
“喝。”
我环顾四周。
传统中餐厅主墙通常会画上龙凤吉祥图，但这里用红黑二色画了“大海航行靠舵手”，在巨人挥手的巨大画像四周，是密密麻麻的红色线，表示有万道金光。
我小时候在美术课上学画过这种图，在32开的美术本上，先画巨人挥手的半身侧面像，再沿着画像圆周将长线和短线间隔着画满。后来，在小学的厕所里发现有人用画了巨人像的纸擦屁股，是反革命事件，公安局来调查了很久，学校里空气紧张得没人敢大声说话，孩子们个个脸色发青。有没有抓人，我记不清了。
墙上的巨人是戴军帽、穿红卫兵服装的，背景是天安门城楼。
“广西仔，上茶！”女孩喊。
来了个穿军装的男孩，和女孩一样瘦、脸发青、无表情，拎铜壶，细细的铜壶嘴有一米长，男孩耍着招式，将铜壶举到脖颈后，老远地将开水注入我面前的碗中。
女孩将菜牌扔在我面前。我问她：“你们老板是红卫兵吗？”
“那是啊，毛主席接见过他的。”
举目望，餐厅里的男孩女孩都穿军装，个个瘦小得像乡下的麻雀，草绿色帽子压在头上，帽檐软塌塌地耷拉着，没有一点人气。他们的衣服都过于宽松，全靠棕色的皮革腰带扎住。
“吃饭不要钱么？”
“要钱，两块钱一碗。”
“不是只要背语录就可以免费吃饭吗？”
“背语录也不行。要钱的。再说，我们都写在墙上了，不用背。你们看看倒是挺好的，比如说，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就是叫你们这些消费者不要太浪费了。又比如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没有正确的调查，同样没有发言权。有些人说我们的菜这样那样，爱挑剔的顾客读读这条就挺好。”
“妹妹你太有意思了，你在这里打工，也爱上语录了啊？”
“说不上什么爱不爱，我们每天点菜上菜，挺累的，包吃不包住，工资付了房租就剩不下什么钱了，爱语录能加工资我就爱。”
“你们老板，是哪里人？”
“湖南的，正宗毛主席家乡的。”
“哦，谁是不正宗的？”
“我们不是。除了老板是，老板娘不是，我们更不是。”
“为什么米饭又不能免费了？那样不是可以多吸引客人吗？”
“唉，那些打工仔太能吃了，他们只点一两个很便宜的菜，饭就吃五碗六碗！我们老板说，市中心的店可以吃饭不要钱，因为城里人都怕吃米饭长膘。这里就不行了，全是打工的，饿死鬼一般！”
“那好吧。来一个农家小炒，一个青菜。我就一个人。”
“不是一位，是两位！”
随着突兀出现的沙哑男人声音，老王突然坐在了我面前。他继续对女服务员说：“加一个土匪猪肝，一个桑拿鸡块！”
“老王？”
“我没走。我很快走了。但我知道你会来，所以，等着你呢。”
“你太好了！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一直在这里。”
他穿了一件这个年代少见的蓝色中山装，里面是街边的军用品商店常见的劣质圆领迷彩T恤。
我对穿军装的女孩说：“赶快下单吧，上菜之前不要打扰我们。”
我不太相信这是真的——在中午明亮的光线里，这个记忆中的人，来自另一个时间轨道，就在我对面。我可以很近切地看清楚他脸上的细细皱纹，眼里微弱的血丝，以及刺猬发型里的少许白发。
他没有敲钟的老王那么老，但眼睛已经失去青年的清澈，脸上还不时出现惶恐矛盾的表情，目光也会随之闪烁躲藏。
他是1967年夏天的老王。如果他与我父亲同龄，那么彼时他至少有30多岁。
躲闪的目光和脸上的皱纹、下巴上的胡茬，使他不再是抱着吉他唱歌那种不到30岁的样子，看起来年近半百，但还是达不到他应该有的真实年纪。
我望着他的鸽子眼睛。
“我很高兴你决定留下来见我。如果穆姝没记错的话，1967年的夏天，你已经到了风谷中学！”
“没错。我想了很久……我……你是在接近80年代才开始寻找你母亲的，但是我，从我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的那天开始，就一直没有安宁过。”
“你知道我母亲的身份之后，带走了她的孩子。他们命令你将他抛进附近的河沟里，你玩了个假动作后，将他带回风谷。你救了我弟弟。”
“这个我很容易做到。”
“那么，你为什么不帮帮她？”
“那不一样。你母亲的案子，上面有人亲自督办的。她犯的是反革命罪，是死罪！”
“反谁的革命？”
“我们不用为这个争论了吧？3岁的小孩都知道，她反对伟大领袖就是反革命，就是反党反人民，与人民为敌。”
“王叔叔，我想问你，你现在已经是在另外一个时代里了，人们都知道那个时代的许多事情是错误的，但你还认为就是那样的吗？”
他调整一下坐姿。
“历史如果重新来过，我们还会是以前那个历史中的想法。虽然眼下的你我不可能回去，只能是在当下。虽然当下就是由当前的一切决定全部想法。但是，历史是真实的呀！所以，紫音，你不要为难我了好吗？如果你要执着地追讨，那么你不如买张机票去……你明白我的意思，他一直在那里，永垂不朽，到处都是这四个字。你知道那地方吗？”
“全世界人都知道那地方。并且，地球人都知道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永垂不朽。即使是宇宙，也是可能毁灭的。”
那地方，正方形的基座，两层平台台帮全部花岗石砌成，枣红色的，从大渡河旁采集而来；四周汉白玉栏杆，来自房山，栏杆上雕刻有万年青花饰；黄色的花岗石明柱来自福建，柱与柱之间，装饰的是广州石湾陶雕，在广州陈家祠书院也可以看到；柱子通体是青岛花岗石贴面；屋顶是两层玻璃飞檐，飞檐间镶向日葵浮雕……仔细看，无处不是庄严和肃穆，无处不是伟大和不朽。每天，来自世界各地有成千上万的人前往瞻仰。
“我想，那些瞻仰的人里面，一定有不少人，已经问过他了。我相信他们会问他！”
“错了！”老王灌下半碗茶水。“我去过。他活着时我没见过他老人家真人，所以后来我去看过了。几乎每隔10年我就会去一次。我看见人们从全国各地赶来，双手合十，对他叩拜、许愿。80年代，他们要他保佑找个好工作；90年代，他们要他保佑下海成功，当上经理和老总；今天，他们更直接，要他保佑中彩票、发大财，买上别墅和宝马。你说，人们的要求越来越高，他满足得过来吗？”
“王叔叔，难道你，没求他保佑你什么吗？”
“求过。我求他保佑我这唯一的右臂，完好无损地留在我身上。”
“你的右臂一直好好的嘛。”
“可是我会做恶梦，梦见有人拿着大马刀，要砍我的右臂，这让我担心。”
“如果你没有做过亏心事，就不会有恶梦。”
他举起手来：“我没做过亏心事，我向他老人家保证！”
“这种举手保证和举手保证的台词，是哪个时代落下的病吧？你什么时候离开风谷中学的？”
“忘记了。应该是去成都找老首长的那次。我找到老首长，救出你父亲。老首长想留我在身边，我答应了他。”
“救我父亲？”
“对，他上访，被抓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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