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逼审
“废话连篇,”谢城冷笑,“难不成阎君要放个傻子回来追查真凶?阳都让爷还了,再给副精神些的脑子有什么难。”
“诡辩!哈哈…教我抓到了把柄,”王道阳突然跪直了身,即便五官痛苦扭曲,仍强撑道,“小鬼,你的确聪明,可千算万算,却算不到谢城的痴傻根本与心智无关!”
谢城:“哦?”
“他不过是一具连魂魄都没生出来的行尸走肉,一朝肉胎毁灭,死了就是死了,连轮回也没得入,拿什么再去阴曹地府见阎君?”
他声音异常洪亮,惹得附近家院传出犬吠不休。
谢城的脸色微微变了。
几片落叶盘旋打转,悠荡落在他膝头。
他捻起来,指腹翻来覆去地摩挲叶脉,干枯的碎屑掉下屋檐,飘到王道阳鼻前,被呼哧呼哧的粗喘赶开。
谢城朝前俯身,唇边的笑容淡了些,鼓励道:“故事有那么点儿意思了,继续说。”
“既入不了阴曹地府……怎么可能见得到阎君?既见不到阎君,怎么可能复生回来?”
王道阳舔舔干涩的嘴唇:“我起先以为你不过是只寻常小鬼,可刚刚闻了你的气息,嘶,一身的味道简直精纯极了。我修道这么多年,还没遇见过哪只小鬼能给自己炼出如此上乘的精魄。”
就像深山里的一汪泉,因为无人涉足,不被世俗所扰,所以剔透流光,分毫杂质都不掺。
他吃吃哑笑:“可假如你是自己炼成的,又为何会慌不择路地挑选这样一具尸首还魂?谢城毙命之凄烈,任是你重新‘活’过来也无法修补,油尽灯枯只是早晚之势。”
“谢城”:“你想说什么,直言吧。”
“你是谁家豢养的鬼奴?”王道阳浑浊的眼里迸出兴奋的光,“老实交代了,我饶你不死,否则,哼哼,魂飞魄散便是你的下场!”
鬼奴一词似刺激了“谢城”的神经,他眉心深攒,没有急着反驳,指尖若有所思轻敲膝盖,良久,幽幽道:“魂飞魄散啊……好大的口气,我倒要瞧瞧,一条断了腿的老狗,能怎么让我魂飞魄散。”
王道阳毫不生气,嘴角越扩越大,两排参差不齐的黄牙全然露出,颇有狰狞的意味:“小鬼,你武功虽然高强,但根本不通任何法术吧。”
“谢城”指下微顿。
他生了双鹰眼,眼角吊挑着,瞳中露出下三白,怒视时凌厉若刀,微眯时晦暗难猜,给人感觉脾性肯定不好,以往痴傻时就算了,现在面上有了灵气,更加不像个容易伺候的主儿。
他没有说话。
屋顶的视野,可见镇外绵延十里,黑压压一片食腐鸟,阴绿的眼珠,一眨不眨盯着他的方向。
他走不了了。
王道阳难掩激动,蘸取了地上的血,在拂尘上抹出几道锁魂符,接着,他朝“谢城”的方向凌空抛出,半路拂尘上的万千毛丝张开,结成一张遮天蔽月的红白巨网,兜头要将“谢城”罩在里面!
“谢城”避无可避,第一反应要斩断毛丝之间的连接,谁知刚一触碰上去,那些软绵绵的毛丝竟像有了生命般,沿着他两条小臂飞快上爬,在肘弯停顿了一瞬,向后猛地勒去!
“……!”
毛丝在他腕处翻花般相互缠绕打结,坠着他往后仰倒,身躯即将碰撞到瓦片的刹那,屋顶从中分裂开一条缝,刚好容纳一个成年人的宽度,把他囫囵给“吞”了进去。
这是一处酒肆的仓库,“谢城”径直坠落到底,哗啦啦压碎了好几坛酒缸。
破碎的瓷片划破了他的皮肉,裂开粉白的口,却不见血液流淌。他躺在凝结成冰的一堆酒块儿中央,也尝不出冷。
头顶朗月清明,北极星亮得扎眼。
有趣。
太有趣了。他想。
“谢城”竟不是谢城。
那他是谁呢?
就在前不久,骤雨尚未歇,他苏醒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底,身边躺了一对死相奇怪的夫妻。
他奋力掘开坟墓,热雨浇透了衣衫,他揩走颊边脏污的泥,觑了两具尸体许久,脑海里始终空无一物。
他想不起他们是谁。
更想不起自己是谁。
这天、这地、这鸟雀走狗,于他而言,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陌生感。
几条野狼不远不近跟在他身后。
他浑浑噩噩,眼神无光,深一脚浅一脚游荡出山林,迎面遇上两个崖下躲雨的镇民。
那俩人同他甫一照面,仿佛疯了,嘶声尖叫着恳求饶命。
声音回彻山谷,刺穿耳膜,震激灵魂,教他猝然一颤,空洞失焦的双眼霎时迸发出威厉的神采!
两人仍跪地磕头不止,他飞起一脚,正中其中一人的胸口,将其踹到峭壁上,随后欺身而至,掐住那人肥硕粗壮的脖子。
不堪重负的喉骨,在他掌中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他面容阴郁,呈风雨欲来之势:“你认得我,是谁害我。”
胖子身躯比他庞重出两倍不止,受他钳制,竟半分动弹不得,渐渐白眼上翻,口唇流血,哆哆嗦嗦絮语:“不、不知道不是我谢城、城爷,我等喝酒误事,再也不敢”
没了生息。
他松手低头,另一矮个儿早侧身昏厥过去,裤裆里屎尿横流。
风刮开门窗,咣当呼扇,王道阳的呵斥忽远忽近。
“小鬼,识时务者为俊杰,硬骨头可不是谁都当得起的。”
“谢城”舒展开长腿,躺得惬意:“我若说不知,你怕不会取信。既然如此,我来问你,尔等求仙问道,逢年过节,总有山头要拜。倘是个籍籍无名之辈将我供养,你必不能如此上心,那么依你之见,诸道门法修之中,究竟谁配把爷养作今日模样?”
还真教他说中,修真界内,并非什么人都配豢养鬼奴。
妖鬼乃灵物,不乏有智慧者、修为强盛者,虽都可以被抓捕,但极难接受驯化,一个不慎,修士们便容易自食恶果,反伤其身。有史以来遭烈性难驯的鬼奴吞噬掉的倒霉蛋,没有几千也有数百。
直至仙门牛耳,上玄峰天极观的掌教真人立下规矩,凡境界未至大成的,皆不可私自豢养妖鬼,违者将剔除根骨,逐出山门,永不再收用。
妖与鬼这类东西,不需要吃喝,精力又旺盛,哪怕受了伤、只要没有累及根元就能很快复苏,能做许多常人所不能及之事,简直是天生的牛马好坯子。
因而即便有明令禁止,仍然有许多修士冒着双重风险,偷偷尝试越线。
据王道阳所知,离凤之镇最近的赤云谷,谷主内殿便养着好几个娇媚可人的山精,往南三百里的风霄榭,掌门人也酷爱搜集魂魄精纯的小鬼,用以炼丹熬油,增进修为。
此二人的鬼奴,王道阳虽没有亲眼见过,却也听过传闻,不过一群乌合之众罢了,绝不会有“谢城”这样的气度,自然更没资格被养出难得一遇的精魄。
除此之外,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
王道阳喃喃念出“天极观”三字,却不敢猜实。
“谢城”薄唇一挑:“怕什么,大胆说出来。”
王道阳有些出神,络腮胡去搀他,搀到一半,不得不改为从背后撑架着他的腋窝。
瞟一眼那伤,络腮胡冷汗直冒,暗想“谢城”真够狠绝,用两柄剔下来的箭头击碎了道爷的膝盖骨,这双膝怕不能要了,过后只能剜除,此一则不在伤王道爷的身,更是在诛他的心——叫你偷鸡不成蚀把……
呸呸,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王道阳低垂脑袋,眉头抽动,不知在想什么,“谢城”等得无聊,适时添了一把火:“老小子,我不防再给你提个醒儿。我即便是只鬼、是抔烂泥,这天下也无人能作我的主。与其挖空心思去琢磨我那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主子,不如好好想想,小爷会是谁家丢了的灵尊至宝。”
王道阳猛地喘一口气,问:“好小鬼,你试探我?”
“说试探也不算,”“谢城”不慌不忙,“聊聊天罢了。”
“…好,你频频推脱阻塞,不肯直言,我就知你有所忌惮,”王道阳冷笑,“天极观门人向来不屑于饲养灵患一道,但你此前若是只大妖,或是只厉鬼,他们倒有可能将你捉捕归案,再悉心教化。”
“谢城”不置可否哦了一声。
王道阳愈发说得起劲:“前者,倘有害人的大妖丢失,天极观不会隐而不发,必定号召天下修行之人合力围剿,而后者。”
他手指有规律地开始抽动,放缓了声调,徐徐蛊惑:“小鬼,你精魄纯正,说明已经受戒超度,却仍旧不惜代价逃了出来,你可有……”
“什么未竟的心愿?”
他并指,隔空往“谢城”的眉心一点。
有什么,未竟的心愿?
一片死寂的沉默。
屋外的人大气不敢出。
“逆贼……害我。”
低低的絮语,开始蚊子哼鸣般从屋内传来。
“谢城”目露恨意,牙根几乎磨碎,摇摇晃晃站起身:“他欺我、瞒我、负我、杀我……”
“逆贼害我!”
最后一怒,声破雷霆。
狂沙倏忽大作,鸦雀振翅扑飞。几十坛酒缸咔嚓碎裂,炸溅出来的酒水泼洒到他衣衫上,他蓦地抬首,双眉斜扬,形容癫魔,眼瞳内血丝密布。
王道阳惊住。
他双手结印,嘴唇顶着罡风上下翻动。背后络腮胡被沙迷得睁不开眼,东倒西歪地扶住他,大声问:“道长,这是怎么了!”
“他果然是只厉鬼!”王道阳汗流浃背,连腮帮子都在用力,抽空解释道,“我用追魂咒探查了他的前世,没想到竟引出他这么重的怨气。”
“他前世是什么人?”
“一片虚无,查不出来…奇怪,怎会查不出来?!”
“那该如何是好?”
“来人,布火,”王道阳顿了片刻,一声令下,“把他的魂魄……逼出来审!”
众随从搬来柴木,在窗下和门口牢牢堆满。
王道阳点燃一支火把,抛到柴堆里,不消片刻,便燃出熊熊巨焰,转眼借风连成海势。
浓雾飘进屋里,“谢城”呛了几口烟,脚步跌撞。
酒乃绝妙的助力,一点星芒掉落,立时变成生着火舌的怪物,卷上他的衣角,将他顷刻变成一团火人。
那火不知被施了什么术法,只要他的意识转动,就能顺着他的精神直烧进骨髓、烧进心脉、烧进灵根。
最后攥住他的精魄撕扯蹂躏。
他惨哼一声,抽搐跪蜷下去,怀揣着万分不甘,以一种异常扭曲的姿势歪过脑袋,眸中的光比红艳艳的烈火更炽。
他要牢牢记住这些人的脸——
透过门扉之间的缝隙,一个头戴斗笠的男人与他不期然相视。
仅仅一霎,“谢城”的瞳孔骤然紧缩。
他自重生后便空茫混沌的识海,没有预兆的地动山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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