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那个说要护大瑜万千百姓的年轻将军身上被刺穿了九个窟窿,血在伤口处冻成了冰。他用一把插入泥血的长剑支撑着身躯,死不瞑目。

后来的十几年中,魏符多少次在梦中看见死去的薛鸣、薛峰还有薛玉琢站在庭州风沙里,看着他问:

“你为何没有早一点来,早一点……”

魏符和薛玉成一起将师老兵疲的胡人驱逐出大瑜。

魏符打了胜仗,垂头丧气地回京复命。

皇上龙颜大悦,连连夸赞他做得好,甚至在众臣前夸援军到得及时。

贺庭方讥讽地看他,露出一抹不屑的笑意。

在皇上要给魏符加官进爵的时候,魏符主动辞官归乡。

当他提出辞官时,皇上冷冷地注视他:

“原来魏将军为朕效忠如此为难,既然如此,朕也不好勉强。”

魏符卸去盔甲,卖了京中的宅子,带着家眷回山南道老家。

可在路上的时候却数次被人追杀。

妻子、儿子、儿媳、女儿、长孙、次孙全部命丧途中,只剩一个最小的孙子。

魏符带着小孙子乔装打扮,换了路线,没有回山南道,而是去了黔中道,从此在蛮夷之地与孙子相依为命。

人世有因果。

他觉得这是上天给他的报应。

是他眼睁睁看着那么多条性命牺牲的报应。

可是孙子是无辜的,他要带着孙子活下来。

在黔中生活了十几年,民不聊生,百姓暴动,他们逃到了黑匪山。

自从上了黑匪山,孙子阿七的身体和精神都越来越好,甚至自己也睡得安心了一些。

得知山上想铸兵器,他犹豫再三,还是想报答村里,献一份力,于是凭借记忆画了图纸。

却没想到,他带着这份图纸走进铁作坊后,猜到了薛澈的身份。

苏知知这小丫头说的没错,人年纪大了,哪怕忘性再大,也会记得以前的事。

看见薛澈胸口那块玉的时候,多年前的一切场面都在眼前交织……

魏大栓睁眼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一睁眼,就看见窗外还未暗下去的天色已经挂上了两三颗忽明忽暗的星。

整个人间在将夜未夜的时候,都安静得像一潭深蓝的湖。

他从床上坐起来,看见薛澈的身影就坐在几步之外的书桌边,正在一盏油灯边看书。

那是个小小的身影,看书的模样聚精会神。

魏大栓回想一下,觉得薛家祖孙几代,好像都是很认真的人,做什么都全神贯注奋勇直前。

他看见薛澈脖子后颈露出一截挂玉的绳子,再看看这孩子的后脑勺,和薛峰小时候有点像。

他之前一直没有发现过,现在则觉得怎么看都像。

魏大栓想张口说什么,发现嗓子干得发疼。

“魏爷爷,你醒了?”

薛澈听见动静,顺手从脚边炉子上的茶壶中倒了碗热茶送过来。

“魏爷爷,你先喝点水。”

魏大栓接过碗,大口大口地灌茶水。

他从年轻时就这样,不懂什么品茶品酒,只知道渴了就大口喝。

喝完了水,觉得干痛嗓子好了许多,整个人也平静下来了。

魏大栓看着眼前的孩子,见他的眼睛澄澈清亮,不染风霜血腥。

他不知道为何薛澈会流落到这一方山头,但他回忆这些日子的观察,他能确定薛澈在这里很安全。

除了郝村长外,山上众人应当不知道薛澈的身份,魏大栓也不打算挑破。

魏大栓:“阿澈,我这是在哪?”

薛澈:“你吐血晕倒了,村民们把你送到虞大夫这了。”

魏大栓撑着身子下床。

薛澈的目光略过魏大栓脚踝裸露的皮肤:

“虞大夫说你和胡人交战过。”

魏大栓的动作顿了一下,而后看着薛澈说:

“是啊,我以前在西北与胡人打过仗,与薛鸣都一起打过仗。今天我拿着兵器图纸去找郝村长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以前打仗的事情,身子有些难受,给你们添麻烦了。”

薛鸣?薛澈眼睛瞪大了点。

那是他只在祠堂牌位上见过的曾祖父名字。

魏大栓对薛澈露出一个慈爱的笑,像爷爷看着孙子一般:

“你若是有兴趣,以后我给你讲讲以前在西北打仗的事情。”

薛澈点头,当然是有兴趣的。

魏大栓站起身子,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又说:

“无涯师傅给你打的那把剑太重了,我这几日有空给你做一把木剑,等你大了些再换铁剑。”

“谢谢魏爷爷。”薛澈觉得魏爷爷醒来后,对自己的态度变得很亲和。

“爷爷!爷爷!”魏七从外边跑进来,紧张地抱住爷爷,“爷爷你怎么样?”

魏七从制墨作坊下工回来,身上还沾着烟灰。

他今天白日听说爷爷晕倒了,急急忙忙来看过一次,但爷爷那时候还没醒来,虞大夫说没有大碍,让他晚上再来接爷爷。

魏七只有爷爷一个血亲,很担心爷爷出事情。

魏大栓拍拍孙子,眼角笑出褶皱:

“阿七,爷爷没事,就是吐了口淤血,身体好着呢。”

魏大栓和孙子走出了虞大夫的小院。

魏七非要背着魏大栓走:“爷爷,我背你。”

魏大栓拗不过孙子这犟脾气,只好让孙子背着了。

魏大栓趴在孙子的背上,这才感觉到当年他抱在手里拉扯大的孙子,如今已经有了宽阔有力的肩膀和结实的身体。

“昭庆八年了,阿七,你十七了吧。”魏大栓抱着孙子的肩膀。

魏七长大了,可是在爷爷面前还有点像小孩。

他背着爷爷,气呼呼地埋怨:

“爷爷你吓死我了,好好的怎就晕了?你是不是馋嘴,摘了什么有毒的野果吃?村里现在吃食够,爷爷你别乱找吃的了……”

夜色漫过头顶,却一点都不黑。

又圆又大的一轮月亮升起来,把整片山坡都照得很亮。

祖孙俩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影子背部隆起一块,好像一只直立乌龟的影子。

魏大栓想起,十几年前,他就是这样背着孙子在夜里逃跑的。

魏七还在叨叨:

“爷爷,我还以为你……”

魏大栓笑着在魏七后脑上敲了个栗子:

“阿七放心,爷爷还不会死嘞。”

“呸呸呸!不说这个字……”魏七急得都要跳起来了。

“好,不说,不说了。”魏大栓不说话了,只看着地上的影子。

如水的月光浸湿他面上的皱纹,他的整张脸都湿漉漉的。

他原本以为逃上黑匪山后,他的报应终于结束了。

可今日他才明白——

一次次死里逃生,不是因为上天眷顾,而是因为他在人间还有没做完的事情,没赎完的罪。

因果轮回还没有结束。

在此之前,他不会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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